六
2024-09-13 00:07:28
作者: 柳絮飛
趙沖的地理位置不錯,在張窪村(那時叫大隊)屬於比較好的。依山而建,傍水而立,面向開闊;既能沐浴充足的陽光,又能減少寒風的侵襲。坐北向南的房屋,被美其名曰:冬暖夏涼。
曾經有個自稱通曉「易經」的算命先生兼風水大師拖著亢奮的腔調搖頭晃腦地說:「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說過去這是官宦之家才能居住的好地方,因這個原因,村里人都有點小自豪,慶幸能在這樣好的地方落戶。
初中畢業一年多的時間裡,武子漸覺無所適從,唯一與之為伴的是父親轉業時帶回的兩本書:《三國演義》和《水滸傳》。聽父親說是離開部隊時團長送給他的,那個年代農家小屋裡有兩大名著供其翻閱可想是何等的難得;武子依賴父親的功勞有幸一睹為快。他沒有辜負別人的羨慕,兩本書在十歲時就閱讀過,開始讀得很艱難,一大堆不認識的字,藉助一本破字典仍是囫圇吞棗,只記得一些熱鬧的打鬥場面,只記得有著響亮綽號的英雄人物。兩本書一直放在床頭,一有空閒翻看幾頁,成了他驅散無聊時的好夥伴。
他崇尚智慧,喜歡諸葛孔明這個集非凡謀略於一身的人物,但他對七擒孟獲耿耿於懷,常言道:事不過三,為什麼不利用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去干點別的事,把時間浪費在七擒之多上面呢?他不喜歡劉備——虛以兒女情長,婆婆媽媽,給人優柔寡斷之感。佩服的是曹操,善於藉助各方勢力來維護「寧可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霸道。這是他看多了後才有的思想,早期他喜歡記綽號,喜歡人物的個性,不論是丑是美是偷是盜,是明是暗是騎在馬上還是潛在水下。
他崇拜英雄,尤以武松、魯智深為榜樣,不畏強暴,快意恩仇,不計較個人得失。認為潘金蓮是個悲劇人物,不該草率地嫁給武大郎,形貌差距太大,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三從四德是說給別人聽的,擱在誰頭上都會紅杏出牆。
武子對這兩本書惜愛如命,在村里只主動借給秋生看過。叔爺爺的孫子借過,那還是父親做主借的,並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不要把書搞丟了、搞破了。
前面說過,武子的優點與缺點明顯;那麼現在呢?非常惋惜地告訴大家:在同期放大。
十七歲在農村不會幹農活確實少見。於是,免不了聽到一些杞人憂天的閒話,我們不必去深入地解讀說這類話的用意——也許就是說說而已。老幹部剛毅中帶著善意的臉上此時開始凝聚著少有的嚴肅,並有愈滯愈明顯的態勢。父子倆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該引起注意了。曾春花看出了丈夫這一不同尋常的變化,意識到不改變立場,可能會引起家庭矛盾的發生。不得已,主動吩咐起武子做些手上活,自此,家裡多了一種聲音:武子,擦桌子;武子,掃地下;武子,去把柴火搬進來等等。武子沒有像過去那樣賭氣地說不,或愛理不理地走開;他會毫無熱情地把交待的事做完。慢慢地,武子好像有了進步,時而也在媽媽的指導下干點地里的活。
老幹部恢復了喜悅的面容,和左鄰右舍閒嘮時總免不了說這是武子做的那也是武子做的,明明不是武子做的,也謊稱是武子做的。多麼可愛的善意的謊言啊,我們姑且把這種情感叫心靈的自我安慰嗎!
老幹部對妻子心存感激由來已久,她總能在需要她發揮作用時飄然而至,巧妙地運用她的本領平息風浪。其實她才是這個家庭最辛苦、最操心、最委屈的人。因身體的原因,重點的體力活他根本干不來,那麼家庭的重力活怎麼辦?這無疑給妻子提出了綜合考慮家務管理的更高要求:春夏秋冬,颳風下雨,輕重緩急,安排得井然有序,沒犯過明顯的錯誤。不過這也得益於她能幹的弟弟,大部分出力氣的活規劃好後再通知他來幫忙。
眼下,武子表面上不再給父母難堪,內心深處卻愈發地厭惡這樣的日子。他在茫然無措時能引起興趣的除了兩本書就是找秋生聊天,可秋生學習刻苦,家裡沒安排做事時他一門心思都放書本上。他是趙沖第一個憑本事考上高中的學生,他希望對得起第一的稱號。武子考慮到經常找秋生會耽誤他的學習,秋生上了高中武子就減少了找他的次數,弄得秋生現在倒經常找他了。
武子的變化秋生有所覺察,過去吊兒郎當伴著頑皮的樣子少多了;多了沉思,多了凝視,多了渴望。可秋生並沒有具備更高級的思維來組織針對武子現狀的語言來說服武子,來安慰武子,只是道:「別急,武子,慢慢來。」
當思想脫離了肉體,脫離了他熟悉的環境,脫離了已去的喜怒哀樂;是自我表現的進步呢還是衰退,是喚醒了更高一級的個人意識還是脫離了社會意識的幻想,在這種還沒有目標信念的幻想中,能孕育出美好的明天嗎?
武子在思想的河流里停留在他名字的由來上。他的學名叫趙國武,是父親起的。他明白父親大概的用意,就沒有在有了理解能力提出對名字好與不好的評價,更別說有修改的意思。他敬重父親的正直善良,樂於助人,常以父親在別家有困難時拄著拐杖跑來跑去地指導著別人做事時認真負責的樣子為榮。表面上他和父親的關係給人的感覺很一般,用小時候的話說:爸爸對姐姐好。但爸爸的故事自他聽過後就完整地保存在心裡。
韓戰進行到一九五一年,為了頂住聯合國軍自西向東發動的代號為「霹靂行動」
的全線反擊,志願軍採取了「西頂東放」策略,發動了第四次戰役。修理山阻擊戰是第四次戰役漢江南岸阻擊戰的一部分。五十軍的任務是阻擊聯合國軍美二十五師、土耳其旅的進攻。父親當時就在五十軍,入朝前職務是副連長。前幾次戰役五十軍雖有參加,論規模和激烈程度遠不及第四次慘烈。
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經歷了列強瓜分、軍閥混戰,日本侵略、三年內戰,用無數鮮活生命的死剛剛換來的新生政權,承載著這個政權的山川大地、江海河流還沒來得及去修補它的千瘡百孔,一群趾高氣揚的傢伙架著飛機、開著堅船、拖著利炮驕橫地來到家門口。在這個艱難的抉擇面前,我們的開國英雄們沒有屈服,選擇了抗爭。那裹挾著屈辱的憤怒鮮明了「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的深刻含義;匯聚成「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的滾滾洪流……政治家的決定,沒有對與錯,結果呢,留給歷史去驗收;當時對的過一陣子也許是錯的,當時錯的若干年後也許是英明偉大之舉;這是場永遠仲裁不出對錯的官司,這個朝代認為是對的,換個朝代又說是錯的。
蔑視有五千年的文化積澱、創造過無數傳奇的華夏兒女,也是一種災難;鋼鐵意志與鋼鐵洪流在人類大地上演出了既慘烈又悲壯的畫面。
武子清楚地記得父親講述修理山阻擊戰的情景,那是他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大概是陰曆十月份,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下著小雨,氣溫很低,感覺好冷。外面冷刺刺的寒風從屋頂掠過,發出尖利的颼颼聲。父親和幾個村民在屋裡圍著一盆火嘮家常,因為冷武子也擠在一邊。就是因為入冬以來的第一次寒流讓身體感覺不適,相互間的話題多了一些冷字,這才引出了轟轟烈烈的戰爭場面……「冷」!這也叫「冷」!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大但很沉重,像是對當時的冷字極其的蔑視,隨之淚水溢滿眼眶……朝鮮的冬天,雪後低溫達到零下三十幾度,凍死了多少可愛的戰士。為了確保戰役的順利實施,為了不暴露戰略意圖,我們成排、成連的戰士活活地凍死在隱蔽地點,那是什麼樣的精神力量在支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用死守護著的信念……我們現在的日子哪裡還有冷啊!
冷是一個方面,戰鬥過程更是慘不忍睹——美國武裝力量的強大,若非面對面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天上的飛機遮天蔽日,遠程的火炮像魔鬼的黑爪,地面的坦克如滾動的巨石。任意一種都能把陣地打亂,把人身撕碎……修理山阻擊戰歷時十一個晝夜,五十軍戰前人員三萬餘人,撤下來時不足一萬人。
由於貧窮,戰爭準備得不足,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戰場態勢是正面防禦,對聯合國軍而言基本無險可守,敵人在飛機、大炮、坦克的立體打擊下,我們的簡易防禦工事不堪一擊。敵人可以在一個山頭投下上萬發炮彈,瞬間就是一片焦土,再把坦克開上去碾軋。
他們打的是有錢的戰爭,戰備物資充足,用武裝到牙齒來形容毫不為過。我方主要還是以輕武器為主,榴彈炮、高射炮、由師部統一調動,營、連陣地主要是爆破筒、輕重機槍。關鍵是戰備物資不僅不足,而且供應線路時刻遭到飛機轟炸,戰備物資輸送到陣地是何等的困難。
武子清楚地記得父親說他那時已是五十軍某團三營副教導員兼一連連長了。
敵人每輪轟炸的時間至少是二十分鐘,有時超過半小時,如暴雨般的炮彈傾瀉在陣地上,滾雷般的響聲震動著腳下的土地,心隨著大地一起顫抖。陣地上頓時血肉橫飛,瀰漫著焦灼的血腥味,周圍的樹木在燃燒,工事和掩體倒塌後,許多戰士被埋在下面……空氣中飛揚的塵土還沒散盡,又清晰地聽到坦克的轟鳴聲,坦克後面是齊整的戰鬥隊形,一邊開槍、一邊嚎叫著撲來。顧不得搶修工事,顧不了血肉模糊的戰友,只顧儘快發射出憤怒與仇恨的子彈。
第七天,休整了三天的三營接替了一營的位置,前面的二個營基本上打光,只好撤下來休整。這個位置比較突出,誰都知道上去後生還的希望不大。可戰爭的規則就是殺人或者被殺,面對生死和處理生死如同別的行業按日常慣例在行事。
敵人的兩波攻擊就造成全營五十三人死亡,四十八人負傷。小李是剛補充到連隊的戰士,才十八歲。一塊彈片殘忍地削斷了他的左小臂,在他沒有失去意識前,在他看著血肉模糊的斷臂上已經沒有了手;在那雜亂的槍炮聲中聽到了他無助哭喊:「班長!我的手!」「班長!我的手!」……直至昏迷。愛笑的江小軍也只有十九歲,彈片和子彈同時擊中了他的胸部,血從幾乎袒露的胸膛湧出,他張著流著殷紅鮮血的嘴,拼盡最後的力氣,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媽……媽……!永遠地閉上了只有十九歲的年輕的雙眼……父親這時已經完全失控,像個已經懂事的孩子剛剛失去慈母一樣的悲痛,傷心的淚水奪眶而出,……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戰場……什麼是屍橫遍野?什麼是山河破碎?血與火的戰場才是真實的再現,才能讓眼睛服軟……坦克碾軋著被炸彈掀松的石土、橫倒的樹木,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同時也碾軋著殘缺的屍體……過了好一會兒,趙寶良控制住激動的情緒,擦乾淚水,又繼續悲泣地講著……第八天的戰鬥打到上午十一時,前出指揮的副營長就犧牲了,副營長是在三連的陣地上犧牲的,敵人在不斷變換攻擊位置,三連成了風口浪尖,連長重傷,副連長犧牲。副營長是敵人發起第四次攻擊時趕去的。營部通信員向他跑來說明情況後,他明白是什麼意思,立馬跑到營部作戰室。營長沒有作任何解釋,直接命令迅速去三連陣地指揮戰鬥,確保三連陣地在一小時內不能丟失,接替連隊在一小時後趕到。命令下達完,營長說了聲:保重。他二話沒說,風一樣地跑到三連陣地,精心組織抗擊力量,再一次頑強地打退了敵人的又一次進攻。
戰場上的片刻寧靜是恐怖的,痛苦的呻吟聲,疲憊的嘆息聲;倒塌的工事,橫七豎八的屍體——他把現有的幹部召集在一起,分配任務:一組整理屍體,一組把傷員抬進洞裡,其餘的搶修工事。不到半個小鍾,呼嘯的炮彈再次飛來,他不顧個人安危,站在高處大聲呼叫著,讓戰士們趕緊進防空隧洞。就在這個時刻一發炮彈在他兩米遠的地方爆炸,一聲巨響,然後一片漆黑,什麼就不知道了。
在後方醫院時他遇到了一個在東線作戰的老戰友,他是被嚴重凍傷的。九兵團為了完成秘密穿插任務,在零下三十度的極寒環境裡晝伏夜行,凍死凍傷不計其數。朝鮮的寒冬他們都領教過,戰役發起後,物資準備跟不上行進的速度,入冬時戰士的冬裝還沒配齊……
「老趙,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們可冤死了好多人!」
「誰說不是呢,誰讓我們窮呢。」
「我團長說,跟日本人干,我們吃了虧,跟國民黨干,我們沒占到便宜;現在跟美國干,更他媽的窩囊,連死相都不如別人,不如還好,有的連死相也找不到了……唉喲!
共產黨的命好苦啊。」
「苦也沒法子,認了黨就要聽話,窮是窮點,不也把國民黨幹完了嗎。」
「好賴還活著,比死的戰友划算,我們要記住他們……」
相互回顧前方艱苦戰鬥的經歷,淚流滿面已成常態,雖然淚水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但作為廉價的紀念不失為一種對逝者的追思和對生者的期盼!
我們的戰士就是這樣前仆後繼用年輕的、用剛剛感受到生活的希望,但還沒來得及享受生活快樂的生命,硬生生地衝上去和世界最強大的軍事集團較量,竟然靠的是一種精神的力量。
武子這次聽得很認真,血脈隨著情感的變化奔騰,似乎能感受到那種血腥味。他深刻地認識到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不僅有美與丑,還有驚心動魄的殘暴與邪惡;而這新的認知不是源於書本上的記載或描寫,而是源於父親言傳身教的豐富感情流露。
所以,武子對父親起的名字有了新的理解——包含著恨,包含著痛,包含著愛,包含著思念,包含著希望。
以後再沒聽過父親講抗美援朝的事,聽說是因為母親反對,主要是考慮父親的身體原因。出於對英雄的愛護,鄉鄰們自覺地避免觸動他傷感的話題,希望減輕他身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傷害。
時間是療傷的好藥,再多的痛苦、再大的困難都會隨著日落月出、晝夜輪迴漸漸遠去,新的生活需要新的精神面貌去面對、去迎接、去擁抱。忘記過去等於背叛,但放下過去是為了更好地緬懷。
父親因為有了這段特殊的經歷得到了人們應有的尊重。但他卻不以為然,常說,什麼英雄、功臣,狗屁!活著就夠了,還好意思要榮譽?那麼多戰死的怎麼辦?時間久了誰還記得他們。
武子的父親被稱為「老幹部」,是殘廢的身體換來的,就連「德高望重」比父親還大一歲的村支書見到父親也親切地叫一聲「老幹部」。雖說現在乾的是小隊倉庫保管的活,比起村支書要小好幾個級別,可從來沒聽到有人叫「趙保管」,包括老支書。
思想上突然的變向,真是鬼使神差,使武子在對父親的回憶中傾注了從未有過的感情;那心動的瞬息短暫卻極其明顯,仿佛受到了神靈的點撥——父親原來是可愛的!可表面上與父親仍舊保持著界限分明的井水、河水之別——父親在別人面前誇他和他在心裡產生對父親的愛異曲同工——角力延續是慣性所為,值得欣喜的是不再注入新的力量了。
自此,武子時常會想到父輩的戰爭,他理解不了人類為什麼非得用你死我活的打鬥來解決爭端,本性善良的人類怎麼就杜絕不了非人性的甚至比禽獸還凶暴的殘害和殺戮!西方人心目中萬能的上帝、東方人心目中救苦救難的菩薩都幹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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