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09-13 00:07:52 作者: 柳絮飛
  這次老支書失算了,二十九號上午,他小心謹慎地來到公社綜合辦,把兩份用心整理的材料交給了張幹事。半個小時後,張幹事回到綜合辦,說村委議定的兩人被否決。張幹事代表領導和他談話,並私下交給另外兩人的申請,授意他重新整理指定人員的材料,最遲三十號下午五點前上報。

  張幹事是臨時籌建辦成員,代表公社督辦各支部的落實工作,協調三級關係,隸屬雙重領導,是個很難扮演的角色。

  老支書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為維護基層支部的合法性,為維護公平公正的嚴肅性,他選擇了抗爭。

  巧的是張副局長就是「興修水利專業隊」籌建辦主任。這是找張幹事理論時告訴他的。張幹事與老支書之間有過幾次工作交集,相互還算了解。老支書理解他的無奈,說破天也沒用,他只是領導意圖的執行者。當張幹事覺察到老支書不輕言放棄時,善意地提醒他,不要做無謂的抗爭了,一點好處都沒有。老支書在表示感謝的同時,希望得到水利局辦公室的電話,張幹事用鉛筆指向壓在透明玻璃下的記事簿,起身走了。

  老支書不失時機地撥通了水利局辦公室電話:「你好,請問是水利局吧?」

  「是縣水利局,請問找誰?」

  「張局長在吧?」

  「張副局長上午在政府開會,估計到下午上班來單位。」

  下午一點半老支書趕到縣城,草草吃了碗面就去了水利局。他認識張局長,農村水利工作檢查時,在村支部吃過一次飯。印象較深的是老支書拒收餐費時,張局長發火了。也是這次知道了老幹部不僅是張局長的戰友,還是他過去的上級領導。

  張副局長如時到辦公室,正在翻閱辦公桌上幾份待簽的文件,聽到敲門聲,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的老支書。有點面熟,一時想不起是誰,猶豫片刻後讓他進去。老支書簡單地自我介紹後,就把冒昧找他的原因和盤托出。其間一再說明與老幹部無關,只是對武子讚賞有加。

  張副局長給老支書倒了一杯水,說聲「辛苦了」,就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

  「你先坐會,喝點水,我先把手頭的事處理完。」張局長回到辦公桌,伸手抓起電話,話筒懸在空中好久,沒撥號又放下,繼續看剛才沒看完的報告。

  幾分鐘後張副局長把簽好字的報告疊放一起,擰緊筆筒掛在上衣口袋上。他起身走出辦公室,老支書聽到他在走廊說話的聲音,大概能聽清是在交待工作人員,安排車輛他下鄉的事。

  張局長安排後回到沙發坐下,老支書趕忙拿起水瓶給他水杯加水。

  老支書說:「給局長添麻煩了,要是為難我先回去?」

  張副局長:「如果你是按原則辦事,沒有私心,就不要妥協。我已經安排好下去了解情況,跟我一起吧,只要情況屬實,我給你公道。」說這話時張局長有點激動。

  老支書萬萬沒想到張局長會親自下去處理;結果不言而喻,老支書贏了,忐忑不安地贏了。

  「興修水利專業隊」在縣委、縣政府大力支持下,於九月一日正式成立。正式命名為「水利局水利專業隊」,後簡稱「專業隊」。揭牌儀式十分隆重,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縣幾大班子、各局委、各鄉鎮都有主要代表參加;張副局長精神抖擻,邁著軍人的步伐,昂首闊步主持了儀式的全過程。在縣領導指導性的講話後,張副局長代表「專業隊」全體幹部、職工作最後的表態發言。

  聲音洪亮,激情滿懷,熱情洋溢的話語,鼓勵了在場的所有人。明確的工作目標;完成工作任務的計劃和信心;受到領導的高度讚許。尤其是對未來規劃的展望;如一幅美麗藍圖,誘發了人們對未來生活美好願望的甜蜜憧憬。洋洋數言,引來無數次如雷般的熱烈掌聲。激動之際,張副局長情不自禁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沅縣的地貌特徵一半是丘陵一半是山區,有一條河流由東向西橫穿全境,北面除東北方向的一座虎臥嶺,別處只有低矮的山包。南面起伏層疊,連綿不盡,似是一片綠色的海洋。北面與南面的面積相當,一條河流分出了對稱。這樣就有了水北、水南的叫法,按照常規的叫法應該是河北、河南,但有兩個省名占先,大的只能仰望,一條不出名的河流不敢借勢,只好叫水北、水南了。行政區域的劃分,也沿用了這種習俗。

  趙恨水被分配到水北隊技術組。他是新招隊員中唯一一個在工作上由張副局長親自安排的人員。

  老幹部與張副局長的關係是生死之交,他倆是同年參軍的,老幹部入伍時二十二歲,比張副局長年長兩歲,早三個月入伍。張副局長入伍時叫張娃子,後來改叫張建國,同屬一個縣,一南一北,互不認識,分在同一個班,根據口音知道是同鄉。

  解放戰爭進行到了後期,共產黨的力量逐漸壯大到超過國民黨,氣勢上如野馬群奔的浪頭,摧枯拉朽般地由北向南席捲,使自詡為正統的國軍望風而逃。但地方武裝的鄉土情懷羈絆住猶豫不決的腳,他們大多沒執行上級的破壞安排和撤退計劃,以觀望和嘗試與新生的力量接觸的心理留在當地。有順利談妥的,瞬間由敵人變成了同志;有談不攏的,共產黨人稱他們不識時務(想當年他們也是這樣對共產黨說的),解決的辦法是繼續開打;不同的是國民政府的力量淪落到落草為寇的份,原先他們口中的「共匪」斗轉星移,現在卻理直氣壯地把過去的政府當匪剿了。

  在一次剿匪戰鬥中,相持的時間長了點,雙方都快到失去耐心的時候,不知是趴在地上久了難受,還是不緊不慢地對射有失大軍的威武,張娃子情急之下端起衝鋒鎗從壕溝里一躍而起,對著叢林中的敵方陣地一氣掃射……已是班長的老幹部,發現幾支黑黝黝的槍口伸出草叢,瞄向張娃子,他來不及多想飛身撲去,正好手臂護住了他的胸膛,張娃子被班長撲倒在戰壕時看到胸前一片鮮紅的血……他傻乎乎想著身上沒有痛處哪來的血?不好!他一想肯定是班長負傷了,趕緊把班長的身子扶正,靠在壕溝邊檢視,原來是班長的手臂替他擋住了要命的子彈。密集的槍聲過後,身後的樹枝打落一片,張娃子毫髮未損,老幹部的手臂卻嚴重負傷,幸好是擦著骨頭而過,僥倖保住了胳膊。戰鬥結束後老幹部受到表彰,並提升為副排長。

  張副局長心裡從此多了一個救命恩人,多了一個情真意切的大哥。一次閒嘮時多說了些感恩的話,沒想到老幹部非常生氣地說:「我們是生死戰友,哪來這麼多婆婆媽媽的話。相互擋子彈就是責任,不然怎麼才能打敗敵人!以後不要再提了。」從那以後張副局長真的不敢提了,只好把一堆感恩的話深藏在心裡。

  老幹部從未對任何人炫耀,他在戰場上如何救戰友的故事,也包括自己的兒子。

  張副局長上次見老幹部已是兩年前的事了,見面後還是一如既往地叫著「班長」,在他心裡這輩子都不會改變。問長問短地說了一個多小時;老幹部開玩笑地說他,你現在當局長了怎麼還這麼囉嗦;我過得很好,不用惦記。其實老幹部不知道,他用的很多藥品都是張副局長托人給他買的。張副局長是通過傷殘幹部每年的身體檢查,通過醫療機構的轉到他手的,老幹部以為是正常開的用藥,不然以老幹部的為人怎麼可能接受。

  他們在一起生活、戰鬥有兩年的時間,歷經鄂中西、湘西北、川東北,經過大小無數次戰鬥,後來都成長為部隊的基層幹部。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倆分開了,張副局長被調到地方軍管會,老幹部隨部隊北上集訓,做入朝前的準備。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後的幾年,國家恢復了全面經濟建設,張副局長就是這時要求回鄉工作的,時間是一九五八年底。

  第一次見面感人至深,那時臨近年關,暖陽如春。婦女三五成群地坐在屋外曬太陽,手裡做著針線活,說著與過年相關的話題。老幹部一樣坐在自家門口,秀圍著身邊轉來轉去地玩耍。張副局長兩手拎著兩個大包,急匆匆地走在進村的塘埂上。村民好奇地看著這個幹部模樣的年輕人,在猜想是哪家的親戚。

  走進村子,張副局長客氣地詢問一位臨近的大嫂,趙寶良是哪家?這位大嫂才知道是老幹部家的客人。她放下手裡的活計,一邊放開嗓子叫著、一邊用手指著坐在遠處的老幹部。


  走到跟前,老幹部才認出是誰。八年的生死別離被眼前的真實存在驚喜得手忙腳亂;一聲「班長」叫出了八年的思念!一聲「班長」叫出了八年的苦辣酸甜!他們喜極而泣,緊緊地抱在一起,瞬間這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完全忘記了其他的一切。逐漸集攏而來的村民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一個個被眼前像得了魔怔的男人搞得稀里糊塗的;半天才想明白他們一定是在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人。孩子們呆立著,驚異的眼神里飽含著無限的敬畏。生死的概念真的不在於是生、是死,而在於生死經歷的過程;只有親身體驗,才能感悟出箇中滋味。

  那時候張副局長只是個普通的幹事,百廢待興的國與家有忙不過來事;幹事與局長,局長與縣長,甚至與更高級別的比較,相互的距離也不覺得很遠,吃穿住行也沒多大差別;就像兄弟姐妹的排行,大的自然要有點大的樣子。一來延續了國人的傳統,要依次解決個人問題,大的在受到家庭優待的同時,也同樣承擔起了對等的責任。出現以下犯上、以小犯大的例子較少。就算是食不果腹,就算是衣不遮體,一個貧苦的家庭不見得混亂不堪;往往還會是生機勃勃的:物質奇缺而精神飽滿。

  一心掛著昨天沒幹完的事,一心想著昨天沒送到的情。張副局長能例外嗎?不能。

  他參軍不久聽團長說:一起參加革命的戰友僅十之有三。營長說大概十之有五。連長說約為十之七八。那麼多年輕的靈魂鼓起的墳塋,時不時在夢中呼出悲哀的叫喊,還有不知道多少人在遭遇在潰退中殞命,屍無著落,名無記載,譽為英靈實為孤魂野鬼;仿佛他們無處不在,始終亮著穿透高山峻岭、江海河谷的雙眼,監督著你的一舉一動。生者的驚夢,就是工作的動力,做人的準則,思想的品格。

  張副局長罵過自己,說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因為他從未在夢裡遇到過「班長」,那可是唯一一次實實在在感覺到的——索命的子彈呼嘯在耳邊,在頭頂。是班長用血肉之軀主動擋住了索命的子彈,讓血紅的霞光浸染了他的雙眼——班長如餓虎撲食一樣把他抱在懷裡,滾下壕溝,那英姿颯爽的縱身一躍,瞬間定格在記憶的深處。

  這次戰鬥是張副局長參軍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當然,他也僅參軍半年時間。敵方是一百六十多人的土匪武裝,我方是齊裝滿員的一個連。人數上雖少幾十人,但戰鬥力有碾壓性的優勢。解放戰爭後期,軍隊的裝備得到很好的改善,尤其是林彪的四野,無論是裝備還是戰鬥力,就算是國民黨中的嫡系遇到也膽寒。五十軍就是四野的部隊,原國民黨六十軍的官兵,準確地說是解放戰士,或者叫起義,或者叫投誠,軍長是曾澤生。

  戰鬥結束了,總結當次戰鬥中的經驗是共產黨軍隊的好傳統,該埋怨的埋怨,該打的打,該罵的罵,該批評、該教育在總結中全部攤開。這次也不例外:己方死亡三人,傷十一人。敵方死亡三十七人,傷四十六人,俘虜七十三人,逃跑大概十多人。

  如果是早期對日作戰,或者是早期對國民黨作戰,這不僅是經典的戰例,並且能稱為戰爭史上的奇蹟;但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了,有三死十一傷就得不到上級的表彰。

  在一個打穀場上,戰鬥總結大會一開始,連長叉著腰點了班長的名字,那是表揚;宣布升為副排長,那是獎勵。張娃子被排長點了名字,他緊張地出列,站在排長、連長、指導員面前。排長走近他時二話沒說在他屁股上踢了重重的一腳,打人者表情平淡,被打者沒一點怨恨;站在中間的連長說:「媽的巴子,老子連又出了一個二頭楞。」隊列中有些人笑了,排長也跟著笑了。

  指導員走過來摸摸他的頭,不溫不火地說:「戰鬥中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才能更有效地打擊敵人。」

  這次對張副局長教訓深刻,他做到了引以為戒;不然,在以後的歲月里就有可能沒有張副局長這個人了。

  他回鄉工作半年多的時間才得到班長還活著的消息,第二天他像瘋了一樣跑去幾個部門核實,消息得到了證實,班長活著,沒在城鎮工作,回到了他走進軍隊時的農村。

  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單位,二話不說直接找領導請假,理直氣壯地說明了原因,說是請假倒有點像是強行要求,弄得領導紅了大半邊臉,難堪得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臨了,領導對在場的人說:「這小子別看態度不好,但他知恩圖報,重感情。」

  那天晚上,兩個人喝了不少酒;奇怪的是他們都會出現一種幻覺:一會是在和活人喝酒,一會又像是在和死人對話,一會又不知道是和活人喝還是和死人說。奇巧的如一條線把真的、假的、死的、活的、遠的、近的串在一起,這是折磨人的幻覺,而且沒完沒了——希望是真實的,又不否定是假的;害怕是假的,卻拼命想著是真的。

  晚上兩個都有媳婦的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像戰爭年代得到休整間歇擠睡在一起。


  酒有時是個好東西,能把人從現實中帶走,自由馳騁於隨心遊蕩的世界。兩個喝多酒的男人,勿東勿西、勿遠勿近、勿大勿小、時哭時笑的話,讓人聽得忍俊不禁。

  「班長,我是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是的,我在朝鮮差點死了,你也不去看我,要真死了,你會去看我嗎?」

  「真死了,我就去把你背回來,送到縣烈士陵園去埋好,每天都去給你燒紙,給你好多的錢買酒喝,讓你成天暈乎乎的,不曉得痛,也不曉得冷。」

  「我夢到一次和連長他們喝酒,沒看到你,就去找你,走了好遠也沒找到;走啊……走啊……不小心走到美國兵的汽車邊,他們把我抓起來二話沒說就殺了,血順著腿流到地上,染紅了一大片,後來連長把我背回去,我稀里糊塗地聽著連長把我臭罵一頓。連長罵我的地方一會是四川一會是朝鮮,到底是哪兒我也不知道。」

  「哥,我在夢裡死過好多次呢,做夢還真好,小時撒尿,大了和女人睡覺跟真的一樣;就是被人打了和死不一樣,打得不痛,死得再多也是白死,打總死不了。再恐怖再危險也沒事,眼睛一睜開就屁事沒有了,最多冒一身臭汗。」

  「你結女人沒有哇?老大不小的,不能打光棍。」

  「哪能咧哥,結了。嫂子真漂亮,怪不得你不願離開呢。」

  「那當然,我是英雄啊,美女配英雄嗎,這就不懂,沒文化的傢伙。」

  「狗屁英雄,你忘了,連長說的:好漢腳臭、英雄屁多,我沒聽到你放幾個響屁呀。」

  「看你個熊樣,打雷能聽到不?嘖嘖,你嫂子那個好啊,不告訴你,就是沒讀幾天書。」

  「讀書有屁用!只管褲襠那玩意有著落,愛讀不讀。我那口子讀書了,媽的,老是說我粗魯、不溫柔、沒情調。哥,不是你救了我,我連光屁股女人啥球樣都不知道,還情調個雞巴毛啊……」

  停頓了一會,兩個大男人由哽咽到哭出聲來。

  這一夜,他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度過的,過後誰也記不起說了什麼。

  張副局長這次非常感謝老支書,給了他間接感恩的時機。他最後一次見到武子是在武子十一歲的時候,後來的幾次,是趁工作之便來的,武子上學沒在家。在他印象中武子的瘦小模樣,停留在記憶里沒有改變,這是他的嚴重疏忽,險些釀成大錯。


  水北隊隊部設立在小洪河大隊部邊上,離公路十多米的距離,是水北的中心位置。紅磚機瓦,倒L型布局,兩邊的圍牆還在收尾,大門門垛還沒砌好,大門對著公路,交通十分方便。隊部有十間房子,一邊六間:三間辦公室,分別是隊領導一間、綜合組一間、技術組一間,兩間通的做會議室和庫房,一間休息室(臨時招待用)。一邊四間:三間宿舍(每間八個床位、上下床),一間伙房。

  這房子與機關單位的房屋一模一樣,有竹蓆做的吊頂,刷上白漆後既好看又敞亮,牆壁刷得白燦燦的,黑夜裡就能生出光;地上是水泥地平,深灰色,平展展的,像一張舒適的大床。

  武子一號晚上接到三號報到的通知,是趙隊長一號晚上親自送到他家的。

  「大哥,大嫂,給你報喜來了。」趙隊長沒進大門就開始叫喊。

  武子快步迎出門,他聽出是寶慶叔的聲音。「二叔,堂屋坐,爸媽在堂屋。」

  趙寶慶喜笑顏開地徑直走進堂屋,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武子,你看看這是什麼?

  你把名字改了?」

  「是的,二叔,以後就用這個名字。」武子激動地伸手接過錄用通知書。

  從此,武子就正式起用了趙恨水這個名字。

  「大哥,你的面子大呀!聽老支書說張局長親自到公社才辦好的。」

  趙寶慶把老支書告訴他的經過說了一遍,喝口水又重複說:「老支書幫了大忙,是他跑縣裡去找的張局長。」

  「寶慶,真的呀,這可給王支書添了大麻煩,我們虧欠他的。」

  「你以為呀,聽老支書說,張局長都拍桌子了。在外面不要說哈,老支書以後也為難,畢竟是他找來的張局長。」

  「寶慶,看這事弄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武子拿我看看。」

  老幹部接過通知書,湊近燈光認真地看著。心裡在想,終於用自己的老臉為兒子辦了一件事。


  「大哥、大嫂,你看對武子的安排多好。離家又不遠,工種又好,這是坐辦公室的活。」

  「寶慶兄弟,我太滿意了,哪天有空請老支書來我家吃飯,我們一家人要好好謝謝你們。」武子媽慶幸最後沒有阻止兒子,回想起當初的情景心裡一陣害怕。

  「瞧大嫂說的,真正要感謝的是張局長,好,哪天碰到老支書叫他來。」

  糾結太久的心情一旦解開,有如陰霾被驅散後的藍天白雲豁然開朗,武子母親現在的面容如花朵般燦爛,重現了年輕時的風采。

  第二天吃過早飯,武子在母親的安排下去接姐姐。走的是同樣的路,翻過同樣的山;腳步卻輕盈許多,轉眼工夫就到了。

  「武子,媽現在心情好嗎?」

  「媽現在可高興了,跟前幾天比像變個人似的,還讓寶慶叔請老支書喝酒呢。」

  「看你的高興勁不也一樣,跟吃了蜜棗似的。」秀鶯鳴般的笑聲在山野間迴蕩。

  姐弟倆到家時,媽媽正在清洗宰殺的老母雞。

  「媽,你好偏心啊,我可沒這麼好的福氣。」

  「秀啊,我得外孫時給你留幾隻,還擔心沒你的。」說著、笑著、幸福地淚流著。

  九月三日上午,正趕上上工的時候,武子走出了家門。鄉親們說著親切的送行話,心裡一陣陣溫暖。

  情緒是內在的反應,觸動反應是外部事物。前一時有可能陰雲密布,後一刻或許是陽光燦爛,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沒有翻不過的山。武子在自責,不應該把名字改了。因為,從未感到今天的「武子」被叫得如此親切!

  媽媽和姐姐把武子送到鎮上車站,在等車時武子問媽媽:怎麼沒看到秋生媽?開學了,錢老師、秋生、娟子都去了學校這他知道,可秋生媽應該在家呀。遺憾的是今天沒見到,只好叫媽媽轉告秋生了。

  自從娟子落水被救後,奇怪的是一次沒見過娟子,不過他也一次沒去娟子家。秋生最後一次到他家時還沒有得到招工信息,也就短短的十天時間,最終確定時,秋生已經開學了,這樣他就沒法在第一時間告訴好朋友,分享自己的喜悅。

  遠遠看到班車搖搖晃晃地駛來,武子的心跳加快;原來,盼望離開與真要離開時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得到的忽然沒那麼重要了,而舍下的卻由厭煩轉化為依戀。武子一陣心酸,眼神變得無比溫柔,停留在媽媽和姐姐的臉上;他非常清楚,這一去將開啟自主人生的漫長孤旅。

  一步踏進陌生,激動的心情消失殆盡,替代的是茫然和無助。站在馬路邊,看著紅磚黑瓦的新房,心裡疑問:這是屬於自己的地方嗎?

  幾個泥瓦工師傅正在做大門門垛,除了在小洪河村下車,沒有其他的指引。武子只好把行囊放在路邊,壯著膽子走近砌門垛的師傅。眼尖的師傅大聲問:「小青年,是來報到的吧?這裡是水北專業隊。」

  「是的,師傅,謝謝,謝謝!」武子謙遜地回答。

  隊部的房子就在小洪河村的東邊,挨近小洪村村部,西邊有所學校,中間有二三十戶人家,是順著公路一邊建的。後面有條彎曲向北的河流,叫小洪河,也是村子的名稱由來。

  武子走進還沒做好大門的院子,看到院子角落堆放著沒用完的零散磚瓦,其他地方還算整潔,所有的房間沒有牌子,只有一個門牆邊貼著紅紙,寫著「報到處」三個字。門敞開著,裡面有說笑的聲音,武子就是在這間放著一張桌子的房子裡辦完的入職手續;自此,他由一個趙沖的農民變為一個水利局的工人。

  隊長孫勇,三十多歲的樣子,工程兵復員,父母是水利局工人,復員後自然就安排在水利局工作。他性格豪爽,聲音洪亮。修著寸發,長方臉,中等身材,肌肉發達,渾身充滿活力,有著中年男人具備的多種魅力。他原來的職務是水利局技術股副股長,是張副局長親選的水北隊隊長。

  技術組組長劉建文,瘦高個,三七分頭髮,牙齒有點外露,斯斯文文的,看模樣也就三十四五歲。雙手習慣叉腰,背略顯些駝,舉止得體。

  沒有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房間睡覺熟悉得更快了。大家都把武子叫「小趙」,年齡也確是最小的。孫隊長笑著說:「恨水」就不應該到水利局來,應該叫「愛水」才對。劉組長卻說:「愛恨……愛恨,只有愛才有恨。」那表情顯得很有文化;孫隊長鄙夷地笑罵著:「看你個吊樣,真他媽的酸。」

  「武子」是當農民時用的名字,而今成工人了,名字也隨之換了;是不是有點像有學問見長的人說話,句句想著精彩,以標榜自己的日新月異。武子違了父親的意,把趙國武改為趙恨水,是另有其因,自然不是想通過名字來提高自身的地位。不過卻適得其反,給人的感覺多少有點彆扭。比方趙恨水三個字,怎麼也比不上武子叫得痛快。但木已成舟,懶得再去計較,所以,他特別喜歡別人叫他小趙。這一新穎的叫法不僅簡潔親切,還彌補了全稱的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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