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按慣例，每年的三月底各施工單位的任務都會下達。延後一個月還沒有消息，讓水北隊的李隊長摸不著頭腦。晚飯後他和劉副隊長（原先的劉組長）商量，想找個時間去局裡問問情況，劉副隊長說：「去問問有必要，小趙應該知道原因，順便蹭頓酒喝。」

  兩人一拍即合，工作訪友兩不誤。李隊長親自打的電話，趙恨水滿口答應，定在周四晚上，周五怕局裡開會。

  周四下午，王司機開著那輛趙恨水熟悉的人貨車，四點多鐘就到了水利局。趙恨水泡好了熱茶，備好了香菸在等著，一行三人一到，還沒坐下就嚷開了：「趙股長，茶泡好沒？拿什麼煙招待我們這些老夥計呀！」

  「老夥計，你們來比局領導來都重視，看到了吧，好茶好煙都等累了。」

  「那當然，我們是誰呀，是兄弟啊，領導怎麼能比。」王司機拿起桌上的煙，打開分給李隊長和劉副隊長。

  「求你小點聲，這不是水北隊。」李隊長看著王司機說，順手把門關上。

  他們山呼海嘯地胡吹一氣，抽著香菸，喝著熱茶，就像在水北隊一樣。

  「趙股長，今年的施工任務現在還沒下達，看在娘家的份上，能吐露點相關信息嗎？」李隊長套著近乎，說得很客氣。

  趙恨水看著李隊長，不滿意地搖搖頭，用手指了指劉副隊長和王司機，然後說：「看他們倆做得多好，什麼狗屁股長，說好了是兄弟，搞得像官場上似的。規劃昨天出來了，設計和預算最快的得兩周時間。至於其他的原因，說不清，可能與改制有關，沒正式發文之前，我們也沒必要去瞎猜。」

  「不談原則問題，人微言輕，一切聽從領導安排。」劉副隊長說話的腔調依然如舊，只是開朗了些。

  趙恨水提前給陳師傅說了，他們都很熟，在工地上沒少打交道；不過他提出讓小宋一起去，問行不行時，趙恨水笑嘻嘻說：「你老的指示，在小趙看來就是聖旨，哪有行不行的。」

  陳師傅是有意試探小趙，看這個小領導能給他多大面子，沒想到小趙用這種既討好又玩笑的方式，既滿足了他的清高又解決了他設置的難題。

  「三位兄弟，先坐會，我去安排一下，晚上就在旁邊這家新開不久的餐館吃。生意很好，得提前約定。」

  趙恨水叫出宋小寶，讓他現在去定個六人的餐位。陳師傅告訴他時，心裡就美滋滋的，早就想像著那酒香的味道。這差事他樂意干，轉身就跑了。

  從政者具備敏銳的政治嗅覺能力，與聰明的生意人能從政治環境和政策導向上捕捉到商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就是實打實的本事。所以生活的富足與貧困不全是運氣決定的。

  韓師傅的這家餐館，他用的是「新華大酒店」的名稱，一下子把一片小酒館小飯館之類的打入冷宮。借用了一點大城市的普通，放在一個小地方，立馬就不同凡響，氣勢磅礴了。這是整個縣城第一家用大酒店命名的餐館，有影響力，好記，比廣告的效果顯著，開業沒幾天，縣城裡大部分單位和應酬多的人士就知道了。

  據說，他借了十幾萬花在裝修上，單酒店門面就花了小几萬。兩層十二間的房子，改建成大小不等的十個包間，每個包間都配有電視音響，酒興正濃時還可以高歌一曲。

  特意從大城市花高價請的管理人員，按城市酒店的風格，把內部裝潢得流光溢彩。人員統一著裝，統一舉止，統一禮貌用語，年齡和形象都有嚴格要求。這大膽的、標新立異的創舉，一時間轟動了縣城，相傳得神乎其神，多少人希望能一賞為快。

  趙恨水在這家酒店忝陪末座地吃過兩次飯，而今天卻充當了主導的身份，可由著性子瀟灑一回。這家酒店的菜品和服務在縣城算上一流，配得上裝修的檔次，價格是貴點，好在還能接受。

  這是個小包間，六人就座比較寬鬆。這裡看得見摸得著的豪華，一定會讓第一次來的客人感受到人生的許多缺失。陳師傅一進酒店大門，就有一種複雜的感情，如同初次相親前的期待和相見時遠超想像時的心慌，一時不覺得真實。從他不停轉動的眼睛上，已經看出他正沉浸在一種驚訝的感受中——粉白色的地磚閃著賊光，摸著皮質的沙發，看著光潔素色的牆布，看著吊頂上分布均勻的射燈，還有那投下的柔軟的亮。有色的電視機上，穿著鮮艷的遮掩不全的男男女女在邊唱邊跳……這有色有調乾乾淨淨的地方，身臨其境，嚴重打壓了他一向傲慢的心氣。這一幕完全否定了他的過去，再也不敢自以為是了。他在心裡感念小趙的好：是小趙給了他見識。活了這把年紀，覺得好不值，在這麼個熟透的小地方就有他沒體會到的好去處。

  趙恨水走到陳師傅身邊，對李隊長說：「老李，你和陳師傅坐上席，我和老劉坐兩邊作陪，可以吧？」

  「小趙，你這不是亂來嗎，有客人，我哪能坐上席？」陳師傅沒等李隊長開口，就搶著反對。

  李隊長表示完全贊同小趙的意見，他明白小趙的心思。

  趙恨水把陳師傅拉到上位，對大家說：「你們都知道，這是在水利戰線上辛辛苦苦幾十年的老同志，受到我們晚輩的尊重是理所當然的，今天你老必須坐上席，還指望你傳授獨門絕技呢。」

  這言不由衷的奉承話出自趙恨水的嘴裡，陳師傅聽得受用，那是他未脫盡的孩子氣加上一點調味的俏皮，怎麼看怎麼想都跟故意沾不上邊，就如尿急的小童當眾掏出小雞雞尿尿一樣，給人一種從喜的嘲笑。

  吃了一會，服務員開始清理桌邊上的殘渣，禮貌又周到，陳師傅好不習慣，他一再說：「小姑娘，不麻煩，吃完一起收。」聽得小姑娘感激不盡。

  兩斤酒，六個人喝，還剩一點，看到陳師傅有點醉意，就沒再繼續了，剩餘的酒給了陳師傅帶回家喝。出酒店時，趙恨水囑咐宋小寶一定要把陳師傅送到家。

  目送這一老一少消失在夜色的盡頭，趙恨水滿意地笑了。爾後說：「三位老兄，慢走，恕不遠送，我去結帳了。」

  李隊長走近小趙，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走吧，兄弟，有你這份熱情，比什麼都珍貴，已經買了。你剛到一個新單位，白手起家，就省著點吧。」

  這是小趙沒想到的，也是小趙在處理人際關係上不及李隊長的地方。

  趙恨水狠狠打了李隊長一拳：「好你個老李，陷我不仁不義啊，改天我約，兄弟們一起好好瘋一把。」

  兩個多月時間，趙恨水經過精心的鋪墊，總算被大家從心理上基本認可有這麼個領導了。

  他準備了好幾天，起草了一份部門會議內容，等鄭副局長審閱後，就定個時間正式開次部門會議。

  主要內容分為六項：一是人員配置；二是工作原則；三是工作制度；四是工資制度；五是獎勵與處罰；六是利潤分配。

  趙恨水把六項內容細分得非常清楚，對應著每個員工的責任和權益，公平、公正，一目了然。

  他準備等上面通過後，再讓員工表態，簽字確認，形成有依據的條條款款，供今後工作中的對照。

  鄭副局長看後，想了很久不敢表態。他個人認為符合管理要求，規範合理，很有創新精神，也符合當前體制改革和經濟發展的意圖，對提高員工的工作熱情有一定的促進作用。出於大局考慮，覺得還是在局委會上通過為妥，因此他告訴趙恨水，希望在局委會上能爭取通過，權當先行試點。

  趙恨水不覺得奇怪，習慣於四平八穩的人，誰願意在風浪里行船，能否通過，他心裡沒底。

  在技術股的日常工作中，他有意吐露了這方面的信息，多數人是贊成的，持反對意見的是對規範化管理這塊，部分人認為很難做到。趙恨水想到過，從散漫的自由到有局限的條條框框，怎麼可能一下子接受，如果能輕易地改變一種養成，這世界就沒有難事了。但有一點得到了共識，那就是逐利思想，誰都希望除工資之外再多得點。趙恨水抓住了這點透著銅臭味的俗氣，想道：高尚的東西固然好，但實用的還是俗氣的多。

  心灰意冷的張局長，對時下的局勢處於麻木狀態，很多事情也不再堅持了。他在想，從歷史的經驗教訓中，再偉大、再英明的政黨犯錯誤都是難免的，讓時間去驗證它的對與錯嗎？很少過問他工作的夫人，看他悶悶不樂時也曾勸說過，讓他認清形勢，相信黨，相信黨的決策，不要自以為是。

  鑑於這種情況，在局委例會上，鄭副局長把技術股上報的工作方案提出審議時，張局長只說了一句：「你們看著辦吧，我沒意見。」

  如果是早前，張局長毫無疑問會否決，現在不同了。各局委都在行動，激進的局委早就發文，要求下屬單位定時定量完成指標。否則，主要領導就地免職。

  從已經改制的單位看，引發的矛盾確實不少，但也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根據縣政府通報的數據，改制結束的有五家，正在進行的有十幾家。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家單位沒有一個家庭因此而鬧出人命官司。事實證明，一種新的體制誕生，有它適宜的環境，有它生長的土壤，並不一定是洪水猛獸。

  鄭副局長鄭重地告訴趙恨水，局委會上雖然勉強通過了他的提案，卻要適度、緩步地進行，時間上不受限制。如實在推行不通就不要硬撐，恢復原先的工作秩序就行了。

  趙恨水心想，有了這麼好的機會，不能浪費。不過他也沒有興奮，原因很簡單，過去端的是鐵飯碗。多干點少干點，晚點上班，早點下班，旱澇保收。如果實行他的方案，就基本上打破了固定的模式，收入是浮動的，可能多，也可能少，全靠自己的表現、能力還有付出。讓陳舊的觀念突然去接受一種不確定的工資收入，憂慮多放在未知上，沒有嘗到多拿的滋味，一般都會保守地去想——那可是一家人賴以生存的保障，沒有了，或者少了怎麼辦？

  其實，稍動點腦子的人就能算出來，她們的憂慮是多餘的，除非是故意違反部門章程。

  趙恨水的出發點肯定是提高員工待遇，絕對沒有讓員工減少收入的想法，這才是領導的本分。

  緊張的時刻到了……

  部門會議定於星期六的上午八點半準時召開，地點在局小會議室。鄭副局長是以雙重身份和局體制改革小組成員肖副主任參加了這次會議。趙恨水主持，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場合中主持的上有領導下有員工的會議，有激動也有緊張。

  他首先探討性地分析了當前的國家形勢：認為改革是大勢所趨，不是個人或集體的力量能阻擋住的發展潮流。國策一旦確定，它維護的是大多數的利益，用犧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來換取大多數人實惠，是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所以，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早點去順應時勢，適應新的體制。我們再換個角度看，改革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國富民強的願望，有政治需要，更是民生的需求。黨和國家領導人在制定政策時，絕對是希望人民的日子越過越好，絕對不希望看到人民的日子越來越差。從這方面去理解，我們就比較容易想通，只要腳踏實地地去干，好處一定就會很快顯現出來。

  假如我們用懷疑的態度，一直等待、觀望，吃虧的無疑是自己。我個人認為現在要的是膽量，大膽去嘗試，大膽去摸索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把握先機比什麼都重要。「新華大酒店」就是個明顯的例子，在座的各位，恐怕沒人有這種膽量。想想看，別人敢籌借十幾二十萬資金，做這麼大的事，那是多麼大的風險？而我們還徘徊在想的階段，事實證明我們是真的落伍了。

  我們有技術優勢，可以說得天獨厚。國家的大政方針給了這麼好的契機，我們沒理由不利用這麼好的機會展現才華，創造價值。風險與機會並存，我不敢保證會給大家帶來多少豐厚的回報，只要同心協力，一定會好過現在。

  另外，會後，我把改制方案分發給大家，需要認真閱讀，用一周的時間好好考慮，可以找不同行業的員工進行交流，去了解改制後的情況，認真分析改制後的利與弊。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要有反饋意見。如果大家認同，簽字確認。以後我們就共同遵守這份協定，對事不對人，概莫能外。

  鄭副局長帶頭鼓掌，他覺得趙恨水講得很好，不僅符合當前形勢，也十分貼合個人利益。

  鄭副局長的講話，算是總結。他微笑地看著大家，都是幾年的部屬，他沒擺官腔：「大家覺得趙股長講得實在嗎？」

  「小趙說的都是大實話。」陳師傅第一個回答。

  鄭副局長：「是的，小趙說的是實話。最根本的，他不是為了個人謀利益，他是為了帶領大家一起率先參與體制改革，進而謀取部門的利益和每個員工的利益。放在早兩年，這話我可不敢說，現在不僅可以說，還大力提倡做。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實際領會小趙的改革意見，積極主動地配合他的工作，爭取早日實現我們共同希望的美好願望。」

  真正有說服力的不是語言，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何等聰明的趙恨水，早就計劃好了下一步該怎麼走。

  大家心裡明白，這次有局領導參加的部門會議，釋放出了明確的信號，那就是局領導是認同趙恨水的實施方案的。趙恨水的委婉和謙遜，是為了不讓員工的心裡有壓迫感，儘可能地在不發生矛盾的情況下進行。

  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沒有一個人對方案提出意見。正常的寒暄中都是盡力避免相關的話題，觀望的氣氛濃厚。

  趙恨水有思想準備，不要說一周，再過兩周他也不會急。一不是上級下達的硬性指標，二他已料定，就算是有想法的員工也不會主動匯報。正常的心理表現，普遍的自我保護意識，希望能在不確定的態勢中保持進退自如；成功了，樂享其成；失敗了，非我之過。

  眼下最需要的是如陽光雨露般的實惠，到那時一呼何止百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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