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09:05 作者: 柳絮飛
  臨近年關沒幾天,各家各戶都在全力籌備過年的物件,忙得不亦樂乎。單位的事一般該辦的已辦好了,就等著放假。胡經理在繁忙中總算擠出了時間把咖啡廳的帳目理出來,約了謝股長和趙總兩兄弟,晚上一起看看帳單,對半年時間的經營狀況作個總結。

  來時謝股長心緒不寧,當清白地看到半年收入達到投入的百分之二十五後,迅即掏出香菸,愜意地吞雲吐霧了。笑著說:「想賺錢還真離不開兩位好兄弟!今天我做東,好好表示一回,誰爭和誰急!」

  二十萬的投資,半年回報五萬,年回報率達到百分之五十,這是謝軍不敢想像的,能有一半的效益就是他置頂的願望,可想他的心情是如何的美妙!與此同時,他悄然構想著五年十年的願景:高級小轎車,家庭保姆,名山大川,古蹟名勝,甚至夏威夷的海灘……盡在閒談中變為現實。那於股掌間操控的物質,隨心變幻著需要的模樣……想不心花怒放都難。謝股長沉浸在往昔不曾有過的遐思中,品嘗著很快到來的希望而此時正奔跑在路上的感受,他沉醉於這時的感受;他知道,到手的希望,遠沒有向往時興奮!一切真實的受用在較短的新鮮過後就歸於平凡了。這應該是所有動物的共性,低級的尚且如此,何況是高級的人呢?

  得時之日,利運出奇地好。這樣的年終總結對胡顯才和趙恨水而言一樣地期待著年年重現。

  晚飯吃什麼沒太重視,值得稱道的是謝股長專門跑回家一趟把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兩瓶來喝,為了能充其量地活躍氣氛,在徵得趙總同意後叫來了宋小寶。飯後的秘密暫時隱藏著:到舞廳去做最後的潤色,給漫長一年打上圓滿的句號。這樣的幾個熟悉程度如同自身的人在一起喝酒,投機取巧,虛情假意就完全丟開了。猜拳行令,推杯換盞,盡其能量抒發心中的歡快,訴說著兄弟情義,互相寄託著未來……兩斤酒在一派祥和的一個多小時裡,幹得點滴不剩。宋小寶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菸,肘部支在桌面上,灰白的菸灰輕巧地刮在菸灰缸內,右手用筷子夾著虎皮漿色的紅燒肉,張開如拳之口,輕鬆地放進嘴裡,鼓起腮幫轉動舌頭,享受著肥而不膩的滑潤。

  「大哥,你這酒放多久了,好喝得不得了!」說著話抽著煙咂巴著嘴,言外之意,不用贅述,大家都笑了。

  「小寶,大哥對你多好,有好酒喝就叫上你,是不是沒喝好?」胡經理看到小寶一臉的未解饞相,問道。

  「有點,放量整,再來半斤照樣『探戈』。大哥!改天讓我一次來個夠好嗎?你這是折磨小弟啊!」小寶半真半假地說。

  幾人笑作一處,用眼睛瞟著小寶。

  「走吧,小寶,留一半清醒去『探戈』吧,摔倒了可是笑話啊。」

  「咦!看大哥小看了小寶不是,等會看我敞亮的表演,記得要有掌聲哈!」宋小寶心如鹿撞:摟著舞伴飄逸的展臂旋轉,鮮明的節奏,絢麗斑斕忽閃忽暗的射燈……仿佛就在眼前。

  「要去嗎?這不是跳舞的天,還在營業?應該放假了吧。」趙恨水望著老大說。

  「走吧,大哥今天好興致,你不能掃了他的興。我現在打電話問問,訂個小包間就可以。」胡經理對趙總說。

  「老二,趕緊打電話,我都忘了。」老大催促著。

  本屬同行的胡經理沒有一點著急,這個節點擔心歇業和人多都是多餘的。在他們不緊不慢地走到時,門口已有人站在冷風中迎候,不知是禮賓還是陪侍小姐,多半是借著寒冷的理由,熱情且親密地挽著他們的手臂,像是迎候久別的戀人。軟質的豪華包間,是這個節氣里最暖心的所在,一進入房內,服務小妹就迫不及待幫你脫去大衣掛在攀龍附鳳的木質衣架上,爾後迅即剝去臃厚的外罩,展露著凹凸圓潤婀娜多姿的女人線條……女人的美艷天生就是奉獻給男人的,如果失去了男人的熱愛和追捧,再美的容顏也抵消不了心裡的寂寞。

  謝股長吩咐資客安排小姐,經幾輪篩選保留的四位雖不算如花似玉,卻也各有千秋。她們各司其職,為討得侍奉對象的歡心,傾其所能:唱著,跳著,摟著,抱著,儼然就是男人慾望延展的蒼穹。一個是完美的敬業者,一個是品味多彩生活的富足人,彼此各取所需,編織花樣百出、亦雅亦俗的畫面。

  「請問《冬天裡的一把火》你們幾位誰唱得好?」趙總覺得來了就要吼兩聲。

  「我喜歡《曾經心痛》,還有《月亮代表我的心》。」坐在趙總身邊的瘦條小姐微笑地說。

  「那你是在懷舊還是在傷感?歌也能言志的,我說得對不?」趙總似是在同情她。

  「我們這些人多數是沒有愛情的,有也是被愛情毀棄過的,再也不會相信了!」那憂鬱的神色里寫滿痛恨。

  「小妹,活著要睜大雙眼去尋找陽光,不能沉溺於過去的晦暗,好男人多著呢?你要用心去發現。」謝軍接過話題。

  「哥哥,我們女人是用心對待她喜歡的男人,可為什麼男人總是無情無義地只管用器官對待女人呢?」小姐的話滿是怨憤。

  趙總和謝股長對望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沉默不語。

  女人的話把兩個生活閱歷豐富的男人噎住了,各自回想著走過的路……平日裡追求的普遍是一種合乎規範的責任:對父母的責任,對妻子的責任,對子女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那對感情的責任呢?那對愛情的責任呢?準確地說是空泛的。這真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區別嗎?

  「你應該有過戀愛經歷吧?是怎樣的經歷讓你如此失落、如此陰鬱,能聊聊嗎?」

  趙總握著小姐白皙瘦削的手,關心地問,他有意通過這類人群了解她們的愛情觀。

  「哥哥,你不是來消遣的嗎,只要不強姦我,我都會滿足你,何必在乎我的經歷呢!

  那是連自己就厭惡的過去,都是因為男人的惡毒把我們變成現在這種人!你是在同情我嗎?」她對只握著她的手的男人有種親近的感覺,但瞬時又回到現實:那能怎樣,他能再給我花季少女的如玉之身?他能把我從渾濁的世界領出,重新給我朗朗乾坤?他沒有以嗜血鬼見血、貓見腥臊、狼遇羔羊般的急不可耐已經是男人的另類了!

  趙恨水:「聊聊天不就是消遣嗎,換種方式而已,你覺得不正常,還是認為我有病?」

  小姐:「不敢的哥哥!怎麼會這麼想呢,職業習慣,職業習慣!哥哥不要怪罪哈?」

  小姐生怕客人生氣,白淨的臉龐掬起笑顏,忙不停地解釋。


  小姐恢復平靜後,鼓足勇氣,第一次對一個陌生的男人講述她屈辱的過去……「我不屬於城裡人,住在一個縣城的邊緣。父親在縣城工作,每天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早出晚歸,母親靠種菜為業,通常的叫法是菜農,一個弟弟在讀初中,日子過得馬馬虎虎。她今年二十一歲,十九歲高中畢業。第一次高考失敗後,父母同意她再復讀,在這個空檔,除了看看書就是幫母親幹些地里的活。事出偶然,一個在南方打工多年的堂叔在這個時候回來招工,我們是過走的親戚,家裡大事小都會相互幫忙。回到村里不免串串門,招工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就當著父母的面說了自己的想法。父母一聽有道理,跟著堂叔一起也放心,兩個月時間掙個千兒八百的補貼家用是個好主意。這樣就跟著堂叔到了沿海城市的一家製衣廠,準備干到快開學時回家繼續讀書。」

  「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美好的願望就讓殘酷的現實撕扯得支離破碎。不是身體支撐不住繁重的勞動強度,而是窩住的男女同室讓一個不諳男女之合的花季少女羞於面對。

  八個人一個房間,一個兩平米大的廁所連帶洗澡、洗衣用。有時幾個女人只穿條內褲擠在一起搶著搓洗一天濕過幾回的衣褲,也有乾脆脫光邊洗衣服邊淋濕身子一次性洗完了事。南方濕熱的高溫本就讓初來乍到的外地人胸悶如堵,再加上如此這般的密度,可想是怎樣的煎熬。四張床,上下鋪,遮羞的蚊帳裹得嚴嚴實實,房頂上安裝的呼呼作響的兩台吊扇是唯一可供降溫的設備,電扇的噪音比風聲大,像兩個爭吵的怨婦;這不算什麼,恐怖的是有的女人的男人會明目張胆地來到自己女人的床上睡在一起解決彼此的生理所需。木頭架子床搖晃的聲音和男女亢奮的呼吸聲混合一起,仿如身處陰冷的森林聽到身邊野獸的嘶叫,尖銳而抓心!其他的女人裝作渾然不知,或許在盼望著下一個夜裡就是自己在銷魂……我不知道八個女人中有幾個是未婚的,根據年齡判斷可能也就二三人,她們是怎樣的感受我不清楚,但我的恐懼和羞恥已使我蒙著雙眼緊緊地抓住纏繞在身上的布單,生怕那不知模樣的男人鑽進我的蚊帳,無可奈何地任滾動的汗水肆意流淌……「我的夢想破滅了!這就是過完春節爭先恐後如潮水般湧向的南方。回想那些年終歸家的打工人,穿著光鮮的衣褲,眉飛色舞談論的打工生活原來就是這等的模樣。淚水摻雜著汗水已濕透枕巾,所有的思緒都凝結了,展開不了獲取思索的外在觸角,只一門心思盼著天明儘快逃離這噩夢纏身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就找到堂叔,希望他借點錢給我買張回家的車票。堂叔的「為什麼」我沒法回答,只能不住地流淚。可能是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沒有一下子想到我淚訴的原因,半天無語。過了一會,他若有所思地說,那就先去我那兒住幾天吧。我飛快地跑進那個厭惡的地方,拿上行囊就隨著他來到一處骯髒的樓道。後來才記得是三樓,他打開靠角落的一扇門,我看到髒亂的小廳里放著一張破茶几,塗著暗紅色的木頭沙發上斑斑點點,灰塵印出的手印到處可見。地面是橙黃色的地磚,也同樣印出大小不一的鞋印。一看就是好久沒清理的房屋。房內有兩個敞開的小門,那是一個房間和廁所。我沒有多想,亂點髒點很容易清理,看著白色的牆壁,我決定幫堂叔把屋子收拾乾淨。心想不管怎樣,總會好過那種地方。

  「我的單純害了我的一生,恨自己枉費了十年所學,真想拿把尖刀剖開自己的胸腔,看看五臟六腑到底缺少哪一樣……只想著是自家的親戚——一個和爸爸關係較好的堂叔,沒承想他一樣是個男人:一個露出猙獰的面孔,帶著狡黠的奸笑,眼裡發出陰森寒光的男人……那是一個風電交加大雨傾盆的夜晚,所有的聲音淹沒在恐怖的黑暗中……天地無援!我在他罪惡的胯下由一個純潔的少女從此淪為女人;一枝初綻的花朵還未展開它的鮮艷就成了殘花敗柳!人生的美好願望剛開始就這樣結束了。每當回想起那刻骨銘心的一幕,痛楚之情陡然而生。我本以為逃離了狼窩,原來等待的才是真正的虎穴!我再也沒有陽光了,再也沒有在陽光下燦爛的笑臉了!滿世界儘是黢黑的!」

  「哥哥!你怎麼啦?你說話呀!」小姐看著一動不動的趙恨水,驚問道。

  趙總的身體似是有股強電穿過,一陣戰慄,等到回過神來,小姐正淚眼婆娑但強忍著落淚地看著他,那手掌里瘦削的小手冰涼地抖動著。

  「真他媽的是畜生!畜生!」

  幾個人莫名其妙地扭過頭,看著趙總,昏暗的光線沒能掩蓋住他面色的憤怒。忙問道:「小弟,怎麼了,沒事吧?」

  「哦哦,沒事,沒事。」趙總鬆開小姐的手,挪動身子活動著一時專注於一種悲慘情景而造成的凝僵的手腳。

  「你是個有知識的人,為什麼不會保護自己!後來呢?後來怎麼樣?」

  小姐接著說:「後來就是我自毀和自殘的過程。我在我全部的知識里拼命翻尋復仇的謀略,其結果沒有一樣能在殘虐的現實里適用,我試圖用法律的武器來伸張正義,但我更多地想到我含辛茹苦的父母,應該給他們保留該有的虛榮!她們沒有錯。因為父母和弟弟,我連死的權利都沒有!我不能自私地一死了之,把一切痛苦和傷悲留給他們!

  哥哥,想我那時有多可憐,縱有一千種死的理由,還得活著用骯髒的身體來承受人類的罪孽帶給我的痛苦!我的計劃唯有繼續犧牲我的肉體才能達到目的。我不再去絨塵飛揚的製衣車間了,在報警和以死相逼的雙重恐嚇中我把那個禽獸的大部分的積蓄弄到手,然後去租了一套環境較好的公寓,過著有模有樣的日子。我穿梭於娛樂場所,物色有能量的人物。大概一個月後我認識了別人稱之為龍哥的人,他約莫二十七八歲,穿戴光鮮講究,儀表堂堂,語氣平和,看不出是這地兒的老大。在他幾次表明喜歡我之後,我悲苦地委身於他,並乞求得到他的庇護。我把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遭受的近乎致命的打擊委婉地告訴了他,他沉默了一會說:『我知道了,你不用再怕了,記住一點不要毀我臉面就行。』我明白他說的意思,但我沒有表態,依舊顯出無依無靠的樣子。我用十九歲的容顏下注,可這無疑是在一面出賣我脆弱的美麗,一面在忍辱負重含淚靜聽心頭滴血的脆響……我留下一具行屍,只為毀滅!我只有毀滅!」

  「快到開學時我寫信告訴父母不再讀書了,謊騙說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讓他們放心。哥哥,你一定會問這個龍哥的男人對我怎麼樣?開始我不知道,其實他是有老婆、有兒女的,並且保持我這種關係的有幾個。用他的話說:『女人對他而言就是渴了想喝的水,餓了想吃的飯菜,只是變變花樣而已。』我聽得毛骨悚然!難道這是女人的宿命嗎?

  我的屈辱過程只是從舊的模式換成了新的模式不斷地滿足男人各式各樣的要求,那種又怕又累又痛恨又噁心的折磨生不如死!我頑強地支撐著,為的是儘快得到復仇的信息。

  三個月的時間漫長得如同隔世,一天晚飯後我在電視上的本地新聞里看到一則尋人信息:一個熟悉的圖片下面寫著某某製衣廠,車間主管,某某某,三十八歲,於某年某日失聯至今,希望有知情者與某某製衣廠聯繫,聯繫電話:是幾串長長的帶著短橫號的數字。

  我的淚水嘩嘩流下,總算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一絲亮光!為了進一步證實,我擦乾淚水跑到樓下的報刊亭買了地方日報,回到住所把報紙虔誠地捧在手上,合上雙眼在心裡祈禱:求老天開恩讓這一切都是真的!然後緊張地把報紙攤開在茶几上。果然是真的,和電視上的一模一樣。我癱軟地仰臥在布料沙發里,再一次打開禁錮的淚匣,任如潮之淚橫流!

  那一夜我是在失聲的慟哭和痛切的抽泣中度過的,直到天亮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要儘快離開這個悔恨終生的地方,儘快離開這有如煉獄般的是非之地。

  「我丟棄了大部分衣物,簡單地收拾幾件換洗衣服就跑去車站,以最近的車次買了一張北上的車票,隨便選了一處到站地,只要是白天到就行。哥哥,這就是我悲慘的過去!

  這就是我在悲慘生活里的故事!在你們這裡一年半的時間裡我過得還算順心,不會再有其他的故事了,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因為在我坐上火車的那一刻就發了毒誓:這輩子不再和任何男人發生肉體關係,更不談什麼狗屁感情了!我孤獨的世界裡,只有代表我的兩個字的名字,和職業慣例臨時取代名字的幾個數字組成的號碼。」

  趙總點燃一支煙陷入了沉思……然後緩慢站起來,走到衣架旁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回到小姐身邊遞給她說:「如果不想在這地方干,或者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助可以聯繫我。」

  小姐接過趙總的名片,借著微弱的光線看了看,慘澹的表情閃過一絲輕視,像是在對整個社會的嘲諷。倏忽又出於禮貌地說聲「謝謝」。過後,她悔恨自己不該說出那段屈辱的經歷,它應該連同肉身的消亡一起埋沒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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