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09:35 作者: 柳絮飛
  春節的形式與以往大同小異,少數細心的人會發現如今的年味增加了厚度,也增加了廣度。用流行的話說,時空在動態中發生著變化。感謝天公作美,逢過年時,給了人間一個萬里無雲的好時日子。早晚的清冷一見到陽光就悄無聲息地躲開了,風乾的路面為行人、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提供了灑脫。農村的道路上往日單調的人與人之間對話的聲音轉眼間似乎成了久遠的記憶,那有氣無力的腳步被機動的載具代替了——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尖細的摩托車喇叭聲,渾重的汽車鳴笛聲,在路邊村莊,在空曠的原野無拘無束地歡叫著……初一這天,老支書果真帶著一幫人來到趙恨水家拜年。名義上是給趙恨水的父母拜年,實則應理解為父以子貴或母以子貴。老幹部雖說也算是共和國的無數的功臣之一,理該得到敬重,可是崇拜英雄的時代已過去了太久,總不能天天呼喚幾十年前的英雄過日子吧。能在時間就是金錢的當下,偶爾緬懷一回已經夠良心了。但這卻已讓老幹部夫婦舒坦到了極點,滿臉的堆笑是從心底一陣陣冒出來的,累積到笑容的極限——他們的得意是因為在自己一手締造的沒有兒子一點功勞的農村老家裡,受到本地有影響力人物的尊重,猛地一想,大年初一!中國最大節日的拜訪是多麼大的面子啊!

  娟子自結婚至今是第一次在趙衝過年,其意義是深遠的:這不僅是她的婆家,也是娘家。她帶著兒子濤濤一天之內總要從村西到村東又從村東往村西跑上好幾個來回。濤濤樂此不疲,不要人抱,連手也不要別人牽。一顆童心在一個新的環境裡更加徹底地展開了——蹣跚著步伐追逐雞鴨,在不平整的地面,跌倒爬起,全然不顧一身灰土,逗樂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他渾然天成的乖巧,他睜大雙眼對新鮮事物試探的問詢和試探著用嬌嫩的小手畏畏縮縮地觸摸,在一個兩歲多的孩子身上形成了至美至善的童趣。快到人見人愛的年齡,走到哪兒都是逗樂的焦點。

  看到門口水塘從根本上發生的變化,娟子那回憶中的缺憾便在短暫地停留後馬上就溫暖如春了。有誰比她能夠理解這是她武哥的良苦用心哩!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愛,再多溢彩的文字也表達不了其萬一。

  初一來拜年的人數沒有做準確的統計,反正一個上午來來往往的基本沒有間斷。趙隊長成了禮賓司儀官,指揮幾個後生在門口擺上三張桌子,他想到人多,打消了講究,乾脆用篩子代替盤子裝糠果、花生、瓜子。兩個燒水的煤爐靠在牆角,一直敞開著燒。那陣勢不了解底細的人會想到這家是在辦接媳婦嫁女之類的大喜事。好在臨近午飯時大多都走了,要不走的話,籌備三桌的飯菜怎麼可以應付得了,就這樣也還有站著吃的……老支書是決策人,趙寶慶是經辦人。室內清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柴米油鹽,雞鴨魚肉,一應菜蔬,置辦得十分齊全。

  趙恨水一進到屋子裡,眼前一亮,這簡陋中的新氣象不亞於奢華中新添的浮雕,同比的新鮮感不分伯仲。他猛然間對樸實無華的底層生活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親近,而恰在此時,對那些高層面的光鮮產生了小小的厭惡……那天臨走時,趙恨水非要讓趙隊長收下一千元,可趙隊長死活也不肯接受。他開始像個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官員,羅列出一堆道理,證明收下的好處和不收下的壞處:「二叔,這事你不能光聽老支書的,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好像我幫了村里一點忙,你們就非得做點回報才心裡踏實。大可不必這樣想,我能幫助你們的在你們看來會不會覺得是很大的事?其實不是的,對我來說不算是什麼大事,說實話大事我也幫不來。這意思就是說我做的事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你們也就沒必要當成大事來對待——尤其是對我的過分熱情,有時讓我渾身的不自在。二叔,你想想看,我說得對不?」

  趙隊長憨笑著,時不時用手在基本沒留多少頭髮的頭上摸摸,聽得很認真。「二叔,我知道有些人喜歡這樣,給點別人好處,給點別人幫助就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甚至像欠過他不少錢財一般地板著面孔,言談舉止,總是盛氣凌人的,對別人真摯的熱情視而不見。這種淡漠的輕視自認為是他的特權,自認為與他的身份才是匹配的。我受到過這樣的冷遇,理解那時懊悔的心情。二叔,你認為呢?這不等於剛給了別人一點好處,一轉眼就加倍地撈回了嗎?——他們所給予的恩惠別人除了該有的感激會不會還帶點別的成分呢?——自卑,悔恨,說不準還有憤慨呢。所以嘛,我不想幹這種事,我做的事是我自願的,如果說想圖點什麼就不去做了,免得日後說長道短的,還可能遭人謾罵。我給你一千元是算過的,不多也不少:五百給你個人,五百給村里。這一說你就明白了,我條件比你們好,再去占你們的便宜我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二叔,不要再說什麼了,把我的話告訴老支書,聽我的不錯,別讓我為難,辨來辨去的也沒多大意思。」

  「趙隊長,我說一句,聽趙總的吧,他幫的人多了,何況是你們呢?」宋小寶掏出煙遞給趙隊長一支。

  「那好吧,公家的我收下,把你的意見轉達給他們。個人的就不用多說了,除了你不想再叫我叔!」趙隊長臉色忽然陰沉下來,趙恨水看到還能說什麼呢。

  中午三桌,晚上兩桌,來了都不外,模糊了客主之間的界限,融通之意與自家無異。

  但趙恨水的父母總不忘吆喝晚輩給客人加茶敬煙,生怕怠慢了街坊四鄰。

  郭二毛和張三嫂是主廚,胡小明打下手。一早忙起,直到飯菜全部上齊才歇下身子。

  胡小明是吃了早飯和爸爸一塊來的,爸爸見了趙總說了一堆感恩戴德的話,他見這麼多人就沒留下吃午飯,走時交待小明留下在廚房打下手。幸虧有小明在,減輕了郭二毛和張三嫂不小的壓力。

  吃了中午飯,趙恨水把趙隊長拉到私下說:「中午剩餘的飯菜叫嬸子她們都處理掉,捨不得倒掉都拿回家去,免得占地方。晚上全部用新鮮的,幾個好兄弟來怎麼也不能用剩下的飯菜招待呀,何況他們都帶著媳婦,他們媳婦可是第一次來。」

  「好吧,我去交待,讓她們拿回家去,倒掉誰捨得?全部用新鮮的更好做,省得麻煩。」

  年前他們幾個兄弟已經約好了,只要是天氣允許,路上能通車,初一肯定會來。考慮到中午人多,約定下午來吃晚飯。當時,為上午去和下午去還頗有一番爭論。如按農村的習俗下午是不可以拜年的,家有老人更加忌諱。縣城就不一樣了,一天之內不分早晚,並言之鑿鑿地說:「今天的任何時候都早過明天。」很多在年前就把年拜了,只要有拜年的禮品在,只要是拜年的禮品足夠貴重,傳統的時間觀念早已可有可無了。

  趙恨水徵詢了父母的意見,他們的通達爽快出乎意料,幾乎是同聲地回答:「能,沒事。」爸爸還說:「戰爭年代誰顧得上初一、十五的,現在太平了,講究得越來越多。

  城市就不講究了,為啥子農村非要講究這些哩。你說,不講究的比講究的日子過得好,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講究那些沒用的東西?」

  這下趙恨水放心了,回農村過年本來就是了父母的心愿,倘若在這期間有什麼事惹得家中頑固派生氣,那著實划不來,沒承想老父親說出這麼開明的話,很是驚異!僅僅是滿足了回農村過年的願望,幾乎就消除了所有的矛盾。看來,頑固的老一輩,哄起來並不難。

  老支書看到中午留下吃飯的人陸續地走了,也萌生了走的意思。趙寶慶早已跟他說過晚上還有客人來,他得留下來作陪,但他仍覺得再不把自己當外人也該做做要離開的樣子,以此來確定主人挽留的是不是真心實意;同時也衡量一下自身的重要程度,只有這樣他才知道該怎樣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多數是和老幹部坐在一起,兩個歲數差不多的人交談得相當投機。這會卻心神不定地用漂浮的眼光在若有所思地尋找,他是想通過趙寶慶來傳遞他想要離開的信息;如果對老幹部直接說那效果斷然沒有趙寶慶去告訴趙總的效果好——那樣老幹部定然會以家庭權威的口氣挽留,絕對不會去找兒子說。

  「寶慶,你過來坐會,有話跟你說。」老支書看到了趙寶慶,就瞅准機會讓他來到面前。他接著說:「一會你跟趙總說聲,晚上我就回去了,都是年輕人,倚老賣老的總覺得不合適。」

  「你不能走,我侄子交待過,你非要走等我侄子來了再走,要不他會怪我的。」趙寶慶大概也能猜到老支書的意思。

  老支書當然沒走,一個小小的過場而已,讓大家面子上都好看,這是生活中常常出現的小情節,假惺惺地來一曲,連懂點事的小孩都會玩。

  老支書這麼做,趙總不以矯情看待,權當閒暇時的一樂;他不急不忙,走過來說:「叔噢,你可是這塊土地上精神支柱,你不在就失去了光彩。等會來的應該都認識,是我的好兄弟,不用有一點顧忌,他們會帶來好酒的,不喝白不喝,是吧,叔。」

  「好,那我就聽大侄兒的,不喝白不喝。」

  趙恨水在趙沖這塊地界的影響力超過了他的父親,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是幸運兒!在農村的日子裡,自小就有母親罩著,父親儘管看不慣他的懶散,畢竟就一個兒子,也談不上過分的苛刻。參加工作後,每步走得順順噹噹,至少沒留下苦難的印記。有人說:「他的命真好。」

  從趙沖小隊、從張窪大隊走出去的趙恨水,算得上是「命好」的人,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正是這個原因,他做事低調,不像有的人一旦有了驚喜,洋洋得意的派頭簡直不可一世。趙總回到這塊打小生長的土地上,融入得很快,假使他不是穿戴衣服的質地有些明顯的區別,單從說話做事上包管看不出他是掌管千萬資產的公司老總。他為這塊土地上生活的鄉親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富有,而是深刻在心底忘不掉的農村生活中枯燥沉悶的點點滴滴……那是他曾經的痛,至今如幽靈附體。他只要知情,對貧苦人家、對突發災禍人家都會提供幫助,這應該是他打小聚攢起來的農村情懷,他不認同與一個人的道德品質有關。說與富裕有關還能沾上邊——如果自己窮得叮噹響,那拿什麼去豐富別人家的鍋碗哩。在整個村里,他幫過的人很多他不認識,他幫過的人也不一定認識他,有機會認識時可能還會懷疑會不會弄錯了——不是想像中威風凜凜、財大氣粗的人物。平時平常得與一個三十多歲普通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找不出傳說中威風八面的點滴。他話不算很多,但和誰都能說得來,不管是男女還是老幼;說正經話時也會根據情景偶爾捎帶一句半句可以逗樂的俏皮話,一陣笑聲過後就若無其事地離開,剛才的一切就如無影無形飄散的風。和孩子們玩耍時裝得十分認真,坐著,站著,蹲著,趴著應有盡有,只圖一個快活,也有被一群孩子整狼狽的時候……當蹲著的時候,或一不小心被某個淘氣的小子弄倒在地,沾一身灰土。因此,不少人說他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包括他的幾個好兄弟也說過,他聽誰說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頂多像個孩子一樣頑皮地笑笑,說不清是表面的認同還是心裡的反感?

  他們幾兄弟到的時候是三點多的樣子,門口的陽光是暖烘烘的,在人臉上留著熱騰騰的光焰。冬天,在陽光底下待得太久,一樣能曬出汗水。風,是這個當口有效的調節器,能夠配合外套的打開和嚴實讓身體處在一種舒適的狀態。

  這麼好的天氣,又恰逢是國家批准的讓大家不幹活只管吃喝玩樂的時間,沒有一點負擔的自由、沒有一點壓力的玩賞,若仍無快樂可言,那真就對不起老天爺了。

  宋小寶是帶著兒子一塊的,快六歲的兒子繼承了他一向好動的基因,坐在車上就閒不下來,空著的位子少說也要蹦跳幾個來回。宋小寶媳婦的話再大聲也白搭,就是挨打照樣沒效果,小小年齡已練就一身皮糙肉厚的本領——這話是宋小寶說的。媳婦沒有好的辦法,常常只能罵上幾句完事,只有宋小寶發狠毒打,說不定能管得了一時半會。孩子的性格往往就是由此形成的——天下有幾個父母忍心和兒女的身體過不去,非得讓小孩皮開肉綻,屈服求饒方才罷手。

  一下車,在陽光下伸腿舒腰,看到四周的景色,雖無春暖花開時的青山綠水,但曠野的眼界遠比四周近距離的人為障礙舒暢多了——那是沉靜的大自然以其博大的胸懷、包容的態度對待它承載的萬物時所釋放出的一種超凡脫俗的氣息,身臨其境,如躺在母親懷裡一樣踏實。它無欲無求,無怨無悔——貧瘠時早已把果實給了世間的生靈,華麗時利用日月的光輝、宇宙的精華儲備能量,以保證四季循環,相依相生,連綿不絕。

  兒子小兵下車了看到路邊雜枝枯乾上的麻雀,一下子來了興趣,如鬆開了發力裝置的控制按鈕,噌地躥出老遠,嚇得麻雀由近的枝頭跳躍到遠些的枝頭;看似驚慌地啁啁地叫著,實則像能辨別出人物的大小,露出對小屁孩的藐視,站在枝頭上面對著追趕它的小毛孩,很有嘲弄的意味——近了,就遠點,保持著善誘的距離。惹得大人們對這兩個小動物的遊戲因怪異而捧腹大笑。一群大人跟在一個淘氣鬼的後面,怎麼也不會缺少即時而來的話題,只是還沒到目的地,宋小寶的兒子已經用汗水和塵土重新打扮了一番,活脫脫地變成了演滑稽劇的小笨蛋——傻睜著眼睛奇怪地看著別人對他的鬨笑……人的一生最值得炫耀的到底是什麼呢?通常的答覆,傻子也知道。名譽與財富是最直觀的衡量標準,自然地把財富的擁有量、名譽的大小與幸福指數的高低掛鉤。是的,再假仁假義的人對錢財的渴望程度都是迫切的、真實的,不用做自欺欺人的漠視,那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沒有是萬萬不能的。多少才得以滿足取決於每個人的心態,取決於情感的欲望和戰勝困難的能力。


  趙恨水時下在生活中所有可用來比較的,當然,家人除外,讓他最滿意的莫過於有幾個好兄弟。這種生活中的精神依賴遠遠超過生活中的物質需求。他們是在人生的初創階段相互幫助、相互欣賞時凝聚的炙熱情誼,而此後各自奉獻各自的能量,那時大多時間是在對未來的憂慮中度過的,他們抱團聚暖,不計較誰出力多誰出力少,只要有自己解決不了的困難,首先就會想到必須讓兄弟知道,一點不用考慮該不該對兄弟說,哪怕是錯了也不後悔。致使他們之間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無論誰家有事,無論是喜事還是愁事,都會通知另外兩兄弟,合力辦理,合力解決。這可不是一般的難得,是多少財富也換不來的情分。他們從起初的艱難熬到現在的小有成就,更穩固了感情基礎。實際上他們沒有桃園結義的形式,可事實中內在的感情因素已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小寶從形式上雖沒進兄弟之列,但在實際活動中已經達到了默認的兄弟標準。不管哪家有事,只要他知道,肯定少不了他。礙於不能打破三結義的傳統,他們曾戲謔地說以「候補兄弟」對待。為此還鬧出什麼是候補的笑話,宋小寶故意纏著胡經理問什麼是候補,胡經理一臉壞笑地說:「小寶不是高中生嗎?上學的時候眼睛都被女同學占去了,認識的女學生比認識的字多,這麼簡單的事也不懂,真丟人。候補不就是放個響屁把褲襠炸破了,另外找塊布料把破處補上……」——無拘無束肆意的笑聲,是精彩生活的一部分。他們之間的生活,充滿著自由,而這種純情的自由透明得如一泓清水,並不是人人都能體會得到的。因此趙恨水有了這樣的總結:「生活的真正樂趣不僅僅是家庭的圓滿,而在於能有幾個知心朋友,而且能隔三岔五地在自由、健康的環境中談天說地,互致問候,互祝平安,閒暇時對酒當歌,遇險時同舟共濟,這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沒有什麼能比這樣的好心情重要了!有種說法很有道理:高官不如高知,高知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窮點苦點在一副好心情面前算得了什麼呢?」

  這算是對他們幾個自認識以來相互關係的概括嗎?也許是他們經歷的所有事件都在巧合中順滑而過,也許是與生俱來的互補元素恰到好處地儲存在對方身上,總在緊要關頭髮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至此,他們一直保持著友好溫和的相處,連家庭成員都被感染了,甚至讓別有用心的人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分裂他們友誼的可乘之機。總之,這種如前世約定般的生命遇見,是人生中難得的,是生活里值得慶幸的。

  今天,在年味的反映形式上最為隆重最具代表意義的新的一年的第一天,幾兄弟第一次在農村的新年氣象中,再一次上演了兄弟間真摯的友情。

  趙恨水的父母更是喜出望外,一見到兒子的幾個好兄弟來拜年就老遠地迎過去,歡喜得合不攏嘴。

  娟子牽著兒子的手站在門口等待著,她要接待幾位嫂子。趙寶慶清理好了一張桌子,專門供女眷使用。在趙寶慶和老支書的眼裡,畢竟都是城裡人,在招待上還是應該有一定的區別好。

  趙恨水看到他們幾個的身影后就回到屋裡,他是在安排早點開飯,目的還是像中午一樣在門口吃,讓兄弟們在大年初一體會一種古老而又彌新的感覺——一種年節的氣氛里從未有過的充滿著野性的、打破一應條條框框的就餐方式。安排好後,走出來告訴了寶慶叔和老支書。他們相互看了看,想想就同意了。也沒什麼好顧慮的,趙總決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趙寶慶提前準備好電線和燈泡,以供天黑了室外照明用。

  兩桌,男人一桌,女人和小孩一桌。在總體形式上還是男人主宰社會潮流的時代,這樣的安排不算錯,是找不出毛病的。再強勢的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能不給自家的男人保留臉面,家醜不外揚在女強人那裡做得一般要好過弱勢女人。她更會加倍維護家庭的名譽,因為家庭的榮辱與她在家庭的地位息息相關,與她在外界的影響息息相關,家庭的榮辱實則就是她自身的榮辱。所以聰明的強勢女人一定會在場面上給自家男人足夠的面子,用表面的溫順掩蓋著內心的傲慢,如有怨氣也得強迫自己忍著,待回到家裡再虎嘯獅吼。

  在三兄弟中老大的媳婦是比較強勢的,人雖矮小,但有一副十分適合矮小身材的姣好容顏,靈柔如鳥依狀。她奉獻給別人眼睛的外貌感官,比例恰當,乾淨分明,任選一項皆有可取之處。她突出地把年齡的數字往小巧的身體靠近,讓別人壯著膽子也不敢往四十歲以後想。外加受過良好的教育,師專畢業,在教育局工作。名為韓玉,有個十六歲讀高中的兒子。她確有小家碧玉之態,自小在父母膝下,位列四兄妹中的么妹,巧奪了父母偏愛,貴若碧玉,實屬富養的女子,弄得三個哥哥既羨慕又嫉妒。

  謝股長與韓玉的婚姻是門當戶對的,在城關算得上較富裕的階層,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夫妻關係內外也找不出任何問題,尤以在場面上不留絲毫破綻,配合得天衣無縫,只是謝股長有句話說出來帶有甜酸各半的味道:「我是物質仰慕精神的模範」。這句話有問題嗎,家庭與單位一樣總得有個一把手吧,只要是一心為家,誰當家做主不都一樣。

  韓玉也是這麼想的:一則丈夫不猥瑣,愛說些玩笑話;二來韓玉認為這褒貶兼容的話既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又顯示了有文化的幽默;站在家庭的角度綜合評估是利大於弊的。故此會偷偷地對謝股長多瞟視幾眼,以表示夫妻間的合拍。

  家庭就像一手牌,有時好有時壞,聰明人就能把一手臭牌打好,愚蠢的人反倒把一手好牌打臭。什麼變幻不定,什麼捉摸不透,還有「盡人事,聽天命」之類的話,全是消極時的無能表現。

  娟子牽著兒子走向村口,以主人的待客之道熱情地迎接幾位好朋友的到來。濤濤看到有個小哥哥在奔跑,用力想擺脫拉著他的手,好試圖以同樣的方式奔跑過去。甩不開的抓手使他氣憤地仰視著媽媽的臉然後又低回頭更奮力地掙脫。娟子堅持了一會再看著沿途乾裂的田地索性就鬆開了手,任兒子跑向田野,跑向那個向他跑來的小哥哥。

  宋小寶想到這兩個小子搞在一起准沒好事,把手上的禮品交給媳婦就追過去。怕有就有,兩個小子幾乎是撞在一起,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竟然吃力地抱起濤濤行走——宋小寶知道叫喊是沒有的。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眼睜睜地看到兩個小傢伙搖搖晃晃地倒在路邊的地溝里。好在地溝不深,正好又是濤濤壓在兒子身上,兒子的大塊頭和厚衣服起到了保護作用,可氣的是兩個傻小子躺在那裡就沒有起來的意思,繼續抱在一起瘋狂地傻笑著。宋小寶搖搖頭,無奈地把他們拉起來,撣去身上的灰土。心想,現在的小孩子真他媽夠幸福的,全是嬌生慣養的土壤,如不及早引導,真是不容忽視的憂慮。

  門口擺好的桌子上倒好了茶水,小孩愛吃的糖、麻花、糕點類都有。老支書客氣地離座起身,請來客落座喝茶。彼此都面熟,幾兄弟見過長輩說些新年祝福的詞句,趙恨水的父母高興得臉上只剩下笑……寒暄過後,男和女分成兩撥,喝茶閒聊。村里找不到麻將,只好用撲克牌湊合。近幾年時興的是麻將,農村還沒跟上腳步,暫時仍以傳統的牌九、跑得快、三捉一為娛樂工具。大過年的,以小賭為娛是客人最廣泛的溝通交流方式,有時家裡來了喜歡玩牌的客人,假如不夠人手還得在村里找人陪客,輸點贏點都不在意,再吝嗇的家庭也會接受家人的小小放縱,任其在這一二天裡一賭為快。


  宋小寶一看才三點過點,喝口茶就開始把撲克牌打開。

  「老大,老二,時間就是金錢,可不能浪費了金錢。你們三個也搞一攤,免得影響我們工作。」

  老二說:「心癢了小寶,來吧,大哥,我們爭取多搞他幾張大團結。」

  「這天不錯,太陽底下玩玩牌是個美差事,好的,來吧,響應黨的號召,把時間利用好。」謝股長點上煙看著小寶說。

  三個不甘落後的女人早已有意,韓玉與鄒雲新是牌桌上老友,邱梅怕兒子搗蛋,就看著娟子說:「你來陪二位嫂子玩世不恭,我來看孩子。」

  「放心吧,我能看住他倆,高興地玩就是了。」娟子把邱梅拉上座位。

  也好,隔開的兩張桌子,各自玩自己的,互不打擾,盡享其樂。

  「幾位小嫂子,五點鐘準時開吃應當沒有異議吧,兩個小時十分鐘的時間,看誰牛。首先說明,誰贏誰買單,我只供應野炊的場地。」趙恨水和娟子並排站在一起,看著幾個女人說。

  「沒問題,趙總,把發票開好,上班後找我報銷。這麼大的老總,說出的話像個小學教師的口氣。」韓玉抿抿那張線條分明的嘴唇說,眼睛卻盯著手上的牌和上家出來的牌。

  不是那種帶著強烈願望的豪賭,不是那種以賭為業遊手好閒之徒,不是那種以詐騙為目的謀財竊物之輩,逢年過節,作為怡情的工具,社會應接受這樣的形式,親朋好友之間正確地玩玩不會損害社會風氣。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中國人發明了麻將,豐富了娛樂生活。至於麻將何時由何人首創,條、餅、萬,中、發、白,東西南北風,各自的寓意,直至今日還沒有一個正統的說法。本就是個娛樂的玩意,這樣也好,不給它一個正式的定位,讓「玩」的含義豐富些不是更好嗎。

  晚飯五點開始,大好的晴天,把黑暗往後拖了一小時。趙寶慶用兩根長梯對靠著支開,掛上一個一百瓦的帶著集光罩的大燈泡,就算天黑下來也能對付得了。

  這是個別開生面的場景,兄弟幾個頭一回大年初一在戶外支起電燈泡喝酒吃肉,新鮮著呢,一股子吃喝的勁頭全拿出來了。尤以新鮮的母雞湯泡上柴火灶悶出來的大米飯帶著的一層厚厚的鍋巴,那雙重的鮮香勾魂攝魄,外加鮮嫩翠油的黃心菜在滾燙的牛肉火鍋里涮出,翠甜且解膩,真有天上人間的感覺。這些食材全是當天的新鮮貨,帶著沒有一點流失的原味。村裡的孩子老遠地看著,看著這群打扮得比農村人漂亮的城裡人在露天熱熱鬧鬧地吃著喝著,興趣之高遠超規規矩矩地坐在農家的堂屋裡。

  老支書遇上了謝股長,無論是酒量還是酒桌上的經驗酒桌上隨機應變的能力都處於劣勢,何況加上一個宋小寶。走不到一半的程序,老支書和趙隊長已搖搖欲墜了。小寶有意一鼓作氣拿下他倆,被老二阻止住。老大心領意會,近幾年飯桌上常有喝出人命的事例,老支書都快六十的人了,再說征服一個不同級別的對手算哪門子好漢?

  「謝股長,晚上認輸是有原因的,中午沒少喝,不然的話,我和趙隊長一定陪好你們幾個,不是吹,酒桌上能三下五除二把我弄趴下的還不多,後會有期,到時再比高低。」

  這就是喝酒的妙趣,舌頭已經伸不直了,但依然不忘以酒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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