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前面的章節里提到過，改革開放後，政府職能部門裡的部分工作人員在為個體私營業主辦理相關業務時的一種思想變化。

  時過幾年，先期進入市場的私營經濟大多斬獲頗豐，生活水平提高了，與大部分人拉開了距離，包括大部分官員。這無疑動搖了歷代為官的優勢地位，慣常的優越感和實際獲得的不對等，在衝擊原來的觀念。與一些已經成功了的富裕人士作比較，短時成為一種社會風氣。總能聽到對某某的事業興起羨慕不已；總能看到對誰誰新建的別墅、新買的豪車大放溢美之詞時掩飾不住的怨艾……這一比較，問題就來了。原先優勢的一方，沒優勢了。而另外一方取得的成就、獲取的錢財又是與己方的工作內容相關聯的，總覺得他們的獲取是批件及經辦手續的功勞。

  生意人富裕了，一改過去吝嗇的辦事方式。高檔消費，出手闊綽。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或者是逃不出「窮人富不得」的魔咒，處處用盡炫富的手段，不懂進退的得意被官員們牢牢地抓住不放，便逐漸地取消了入職為官時的限制，運用為官的權威和智慧同商人較量。其結果要麼是商人少賺錢，要麼是官員多缺德，要麼就合夥挖國家的牆腳。

  好了，有了以上的因素，我們就可以深入地討論一下，新經濟活動的變化帶來的交往模式給社會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呢？

  記得服務公司剛成立的時候，窮得叮噹響，趙總為了在辦事時別人能給個好臉色，咬牙自掏腰包買盒好煙揣在兜里，在辦事時殷勤地散發給辦公人員吸，以圖個好臉色，或者不懂時能耐心地多說上幾句。那時的目的很單純，沒有陰謀，表情的卑微不影響內心的光明，眾目睽睽之下，最多讓人多拋一束作踐的目光，絕對不會說三道四。

  我們如有興趣，往前追溯三十年，看看每個時期國家辦公人員和國營單位工作人員的表情和語氣，正義感與同情心，思想覺悟和行為，都表現出一個時代鮮明的特色……三十年前「為人民服務」是行動；三十年後「為人民服務」是嘴巴；再過三十年不知會演化成什麼樣的形式？

  那時因為貧窮，物質匱乏減去了人們的欲望，一心只把美好的願望當作現有奮鬥的目標。疲勞，飢餓，疾病，死亡等等，全憑思想里的堅強信念和互相攙扶的真實情感抗拒著，純粹的無產階級，窮得只剩下感情了。那年頭給別人辦事是惦記著辦，生怕自己的粗心耽擱了人家的事，表達感謝的方式：有碗水喝就夠了。

  七十年代，吃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再沒出現餓死人的現象。雖談不上溫飽，而且營養不良，卻幹勁十足。穿著破爛衣褲的一堆人，幹著一樣的活，吃著相同的飯菜，累了坐在一起休息，不耽擱開著粗魯的玩笑。口沫星子像火銃的散彈一樣四散飛去，用力吐出的濃痰能把地面炸個坑。可誰也不嫌棄誰：菸袋鍋子輪流轉，一瓢冷水搶著喝。集體的事情大家干，家裡的困難大家幫。

  有一個真實的事例，非常普通。這件事的主人翁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代銷點」工作人員，所謂的「代銷點」就是在農村的一個片區，找一個中心位置的房屋，簡單地改造一下，掛個牌子，開個窗戶，擺上櫃檯，放上生活必需品，給予周邊農民方便。「代銷點」

  歸屬縣鄉供銷社，有點後來公安局派出所的架構。六十年代生活的必需品主要是：食鹽，洋油，洋火，洋釘，肥皂，散酒，紙菸，菸絲，紙張，筆墨，針線，鍋、碗、瓢、盆等。

  小的「代銷點」一個人負責，進貨賣貨守店吃住自己安排著來，找不到幫忙的人，別人一樣忙。貨物是用筐子從供銷社挑回來的，條件稍好點的可以用架子車拉，沒有這樣的條件，就要算計好幾天去挑一擔貨物。去進貨時，「代銷點」的門就關上，再在門上寫明回來的時間，也不會耽誤農民的需要，除非遇到特殊情況。不管怎樣都不會有人責怪，都能大度地理解為正常。時間久了，供需雙方都會找到一些規律，熟悉了各方的習慣，相處得像親人似的。

  過去久了的事，現在說起來很是匪夷所思，我們現在做的有些事若干年後會不會也是匪夷所思的呢？

  在一個「代銷點」幹了三年的工作人員，盤帳時發現多了三分錢，花了三個夜晚重複地對過無數遍，結果還是多了三分錢。他夜不能寐，憂慮重重：到底是占了誰的便宜，是私人、還是公家？可愛的是他從沒想到過占了自己的便宜。

  擱現在，這事在家裡發生，兒子會不認老子，老婆會提出離婚，未婚男女會遭父母唾棄。

  在單位發生，首先是加薪升職無望，再不就直接開掉。

  七十年代好像「代銷點」的性質發生了一些變化。七十年代早期供銷社在「代銷點」

  所在地找一個家庭人口富裕有能力經營的人代替了供銷社的派出人員。從初期的人員代理逐步過渡到貨物代理乃至經營權的全部轉移，從此「代銷點」成了最早期的個體工商戶的代名詞，成了新中國成立後私有經濟的始祖。同期，供銷社在下面重新布置的網點叫門市部，規模大了許多，類似一個新的單位。有領導，有員工，有宿舍，有食堂，有小院，有大門。

  當建築一旦在注重門和院牆時，那肯定與偷盜有關。門市部里貨物比過去齊全多了，並有了初步的分類；副食，百貨。電器等。賣貨物的店員開始有了穿著漂亮的姑娘，那時統稱為「營業員」，時常會聽到這樣的評論：某某門市部賣副食的「營業員」長得好看，某某門市部賣百貨的「營業員」長得水靈之類的話。一面是對青春美貌的讚賞，一面又灰心喪氣地跟上一句無比失落的話：就是沒有笑臉，愛理不理地生怕多說了一句話。

  笑臉和熱情只說明一種服務態度，可那時的冷臉色好過如今仿造的僵直而不靈活的好臉色。能在國家的單位上班那是農民的夢想，正因為公職人員所表現出的與眾不同更增加了平民百姓的羨慕成分。人人都羨慕的事物，本身的缺點往往也成了優點。有句成語說得好：愛屋及烏。這說明了一個時代的問題：缺點反倒不是錯，錯的是把缺點看成優點的人。以此推論不能不說是：普通的老百姓在犯一種善良的錯誤……這種自願犯下的錯，寵壞了那代風光的人，萎縮了他們的思想，窩藏了他們的聰明，在十年二十年後，多有不如她們曾經懶得浪費眼光的人。過去的經典，多說一次無所謂：風水輪流轉。

  趙總在新的交往模式處於朦朧的初期就在公司實行了對應的措施，具體的做法就是加大業務費用，幾年裡適情調整了好多次。是發展得太快嗎，還是摸不准市場經濟跳動的脈搏，調整的步伐總是跟不上客戶需要的節奏，被動得如拙笨的舞女滿足不了舞伴閃展騰挪的快感，總是以道歉方式來補救過失：「真的不好意思，下次一定做好。真的對不起，我沒有想到」。可這怎麼能當作長久的理由呢，那不是自掘墳墓嗎。

  不過，正值而立之年的趙恨水沒有驚慌失措，他已經在謀劃公司的下一步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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