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09:45 作者: 柳絮飛
  晚飯是辦公室副主任蘇敏安排的,沒有去威斯汀酒店,而是就近的新華酒店。

  趙總五點十分到了鄭局長辦公室,坐了一會他們就去了酒店。蘇敏早到,沒有別人。這樣小範圍的就餐,一定是為了蘇敏的事。因為她是第一次參加由鄭局長主導的趙總作陪的飯局,身為辦公室副主任,迎來送往,陪客是她的本分,像這種純粹陪內部領導的吃喝不符合工作原則。如果聯想到鄭局長和蘇敏的個人關係,趙總就不該在場,由此,精明的趙總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餐桌上放著幾盤精緻的菜,正中擺著的純正的土雞豬肚湯飄散著鼓動腸胃的溫香,兩碟自製的小菜黃燦燦的,全是不容抗拒的誘惑。蘇敏主動地拿起酒壺給趙總斟酒,這不合常理的舉動引起了趙總的警覺,他迅即用手擋住,示意給局長先來。在蘇敏舉棋不定之時,鄭局長說話了:「趙總,接著吧,我倆雖職務不同,級別卻是一樣的。蘇敏今天是有事相求,理應先給你敬酒,再說我們是什麼關係?客套個球噢。」

  鄭局長以退為進,用趙總新晉的級別作幌子謙虛地給他面子,為後面實質性的事情做鋪墊。鄭局長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總能在不同的環境製造出適當的氣氛,進而引導這樣的氛圍向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可他也深知趙恨水的花樣,常用的套路能奈他何。他以近乎悲情的謙遜意在投石問路,下面就等待趙總的反應。

  「局長,先把級別放一邊,無規矩不成方圓。只要你在場我永遠是下屬,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事就事談,酒作酒喝。來,蘇主任,把酒壺給我,我給局長把酒滿上,我們一起敬局長一杯。」趙總以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模糊概念回答鄭局長,怎麼理解都行,找出毛病卻難。

  「蘇敏,給我吧,我跟趙總可是患難兄弟,兄弟晉級了,作為哥哥表示祝賀總是應該的吧。這杯恭喜酒一定要接,不然做哥的就下不了台階。」

  「局長真有宰相之風,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噢!」趙恨水站起來接了鄭局長的一杯酒,做到進退有度,平衡自如。

  鄭局長看似解決了開頭難的問題,實則僅是往下進行的一個引子,後續的過程絕非一馬平川,仍需高度靈活隨機應變。他回顧這幾年和趙恨水交往的經過,也就占點微不足道的小便宜,與自己的願望相差甚遠。他絞盡腦汁,總想找到突破的缺口,進而牢牢地把控局面達到一勞永逸的效果。可事與願違,趙恨水絕對不給他這樣的機會,關鍵的時候總能巧妙地規避過去。他做得尊重有餘,卻不越規踏矩,除非有承擔一切後果的書面證據。鄭懷中縱有通天的本領,如找不到能在危難降臨時替他分擔責任的人,給他留下斡旋的餘地,憑他的狡猾怎能意識不到那才是愚蠢至極。因此,他需要趙總這樣德才盡有的人物。可用的人才是一時之急,德才兼具才是開疆拓土的左膀右臂。他是多少希望趙總能和自己強強聯手,開創一片遼闊的天地,那才是他展望的未來。正因為這個原因,對趙總是既愛又恨,明知徒勞還得真心敷衍,可見是一樁多麼煎熬人的事。可蘇敏的枕邊風讓他耳朵起繭,他考慮再三,唯有服務公司才是蘇敏理想的去處。他不是幹部身份,別說局裡二級機構的一把手,想當初任命她為辦公室副主任時惹來的爭議至今心有餘悸——花費了多大的精力才平息風波。

  到服務公司是蘇敏多年的心愿,她有自知之明,幾斤幾兩掂量得到,除了有副風情誘人的容顏,借個膽子她就不敢去負責一個部門。服務公司多好,掛個閒職,清悠自在,又不礙眼,拿著兩三倍的工資,何樂而不為。鄭局長自答應找趙總試試她就心旌搖曳、喜不勝收,可時間去了兩年仍沒著落,每次在和鄭局長顛鸞倒鳳之時都忘不了嬌喘嗔怪:大有君心難測、離君遠去之意。鄭局長耐心地告誡她:千萬不要小瞧趙總,那是我交往中遇到的最強的對手,別以為他是我的下屬我就能說一不二。你錯了,很多事你不懂,他比一般局委領導的影響大多了。他是政協委員,幾屆的人大代表,在書記、縣長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他不僅能力出眾,可怕的是他為人正派,不留把柄。我想了好久,真的拿他沒辦法,你的事跟我的事一樣上心,可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呵。

  今天約見趙總,實屬被蘇敏催得無奈,所以在答應蘇敏時說:「找他談談可以,沒有好的辦法,只能試試看,你也參加,注意不要亂說話,讓你見識見識他的厲害,免得往後說三道四的。」

  蘇敏在席間確實沒多話,除了端茶倒酒,除了唯命是從之溫順,除了敬畏的笑臉,她一直保持著動靜忸怩略顯委屈的卑憐狀,作為一個以身求榮的女人,已算不易了。

  趙恨水看到蘇敏不太自然的窘態,固有的仁愛之心引導他活潑的思想穿越到遠古的前朝——假若有「武媚」之才,七尺男兒名曰「面首」!甘作身邊玩物;倘或是「穆帥」

  執印,「宗保」淪作先鋒,況且蝦兵蟹將。

  人啊!真他媽的就這麼現實嗎?壯志凌雲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廈傾覆時,嬪妃易主,何論完卵。尊為聖人的「溫良恭儉讓」呢?不僅起不到教化的作用,可能有被推翻的可能。

  趙總的宅心仁厚,使他忽視了常人的自尊與賤人的自作——他竟同情起蘇敏來,又無意中犯了好人愛犯的錯。

  席間的鬥智鬥勇;口蜜腹劍,見縫插針,近比遠喻,終不見峰迴路轉。雙方不能統一的核心是:鄭局長希望趙總默認局裡作出的決定,任命蘇敏為服務公司副總經理。局裡的工作,財政局的工作,縣政府的工作他來做。而趙總始終保持著塑像般的冷靜,但不冷酷。他說:「局長的指示本應無條件服從,於公你是我的領導,於私我們曾共同為服務公司付出過,且不論值不值,首先是人生的經歷。說心裡話,我很懷念當初艱難的歲月,留下了很多難以磨滅的記憶。因此,服務公司對我而言視同生命。我心裡是這麼想的,工作中也是這麼做的。作為上級領導,你有權隨時隨地審查公司的一切,我絕對積極配合,同時保證無任何怨言。服務公司的人事安排其實是正常的,每年都有。那是根據公司的制度,根據公司的需要進行的正常的企業行為,是局委在公司成立時依據縣政府的指示精神一致通過的決議,局委領導都簽過字的。我視如珍寶——它指引著我工作的方向,也是我工作的動力,更是我行使職權的準則。」

  至於說把蘇敏安排在服務公司做副總我沒意見,局長,我得提醒你一件事:手續怎麼辦?我的本事是不可能辦好的,我想憑局長的能耐應該不是太大的事。不然,我默認了有意義嗎,主要是從哪兒發工資?你知道財務報表每月四份,局裡一份,財政局一份,稅務局一份,公司發工資留存一份。沒有正式文件,哪一關都過不去,這些都是與正式文件對應來的,何況還有審計。不可能在服務公司上班在局裡領工資吧,那就事與願違了。

  如果走公司招聘程序,那簡單,估計局長也沒必要和我費這麼多口舌。

  局長把我像兄弟一樣對待,我心裡有數,素有報謝之意,苦於愚鈍庸碌,至今沒能順意送願,實在辜負了領導加大哥的這份深情厚誼。慚愧至極!慚愧至極!

  蘇敏聽得一頭霧水,她的眼睛在趙總和鄭局長的臉上跳來跳去,猛地感到他們的位置發生了變化:趙總在說教式地侃侃而談,鄭局長認同地點頭應允。

  鄭局長被趙總說服了嗎,沒有。其實,他們兩個採取的是一種策略——揣著明白裝糊塗。套用三十六計中「假痴不癲」較為相似。

  趙總對鄭局長的如意算盤心知肚明。只要默認了,局裡下發一份通知,先實際到崗,半年後再補辦手續,包括工資都能補發。通知內容無論鄭局長怎麼地字斟句酌,怎麼地冠冕堂皇,一定會著重突出一個內容,那就是「根據服務公司的工作需要」。這句極其普通的、文件格式慣用的用語,可以把全部責任放在公司主要負責人身上,趙恨水不至於傻到幫別人賺錢還替別人數錢。

  鄭局長呢,他真不知道服務公司的財務制度嗎?他清楚得很,真正的障礙就是趙總,別看到他說得合情合理,既有理性的事實依據,又有感性的人情冷暖;他只要不在文件上簽字,全是違規的,也是無效的。想當初在形成這項決議時,上一屆局領導除張局長略為猶豫外,其他人舉雙手贊成。那時的舍是為了減輕局裡的負擔,把壓力過繼給社會,趙恨水的死活誰管?

  鄭懷中那時的態度積極,脫離了技術股的苦海,挾升副局長的興頭,把趙恨水薦到風口浪尖,他不管有沒謀劃,成敗他都是受益人。後來的發展證明他比多數人高明,多看了好幾年。趙恨水的能力一天給他一個想像,多到得意,也多到害怕。

  「局長,今天既然把這事抖明了,我們就來尋找解決它的可能。說十分容易也不見得,說非常難看針對的是誰,憑你的影響和人脈如果願意放下身段我認為相關領導都會給你面子。召開局委會,修改局裡的決議,這是內部的事,基本沒難度。局裡形成了正式文件,找縣領導簽字,送交財政局,再由財政局發文到各相關單位,整個事情就妥了。」趙總像是在幫鄭局長出主意,其實是在撇清與自己的關係。

  「好吧,跟你商量就是考慮了太多不利的因素,你處理問題向來以穩重為主,你沒有錯。」

  面對一個油滑的圓球,面對一隻團起的刺蝟,要想抓到手有兩種不同的困難:一是抓不住,二是不敢抓。趙恨水在鄭懷中眼裡是兩者的混合——時而油滑,時而棘手。

  鄭局長自信趙總說的一套手續他有辦法弄到手,克服困難向來是他的強項,那是他與生俱有的征服欲——若有引起他感興趣的事物觸發,仿佛立馬就能得到神助,鼓勵他決定放手一搏。此時溫和的認同夾雜著內心的陰險,整個狀態處在多極對話中,像是不同世界的遊魂在尋找相同依附的物體。

  他原想通過趙總在小範圍內了結此事,給外界一種假象,仍舊保持著自己的良好形象,不出意外趙總也不會有太大責任。可趙總既然不願意承擔風險,那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爭取徹底解決服務公司的人財決定權問題。這是一盤大棋,下得好一勞永逸,下不好身敗名裂。可又怎樣:戰爭都會由裙子發起,一個部門的變革算得了什麼,量也惹不出多大麻煩。

  轉而一想,走到哪一步,幫他的人又得分杯羹,豈不很虧?服務公司豈不由情人變成了妓女!那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結果——自己可以肆意妄為,甚至狂妄到心安理得,但一旦有被瓜分的風險,他又捨不得: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事不能幹。

  命運中出現的某種平衡,不會總是眷顧某個人,也不會總是鄙棄某個人。真是神鬼莫測啊!

  鄭局長和善的表情比平時更逼真。趙總心驚肉跳,後怕極了,他早年預感到的厄運只幸運地遲到了點,只要鄭局長不涅槃重生,終歸是要來的。人的稟賦與天意的組合往往也是一種災難。趙總憂慮的沉思夾雜著哲人的愁苦,鄭局長和善的微笑帶著大度的開明,兩者相比特點是多麼鮮明。

  「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趙總一會想起了高爾基那只可憐而勇敢的海燕,一會又想起雨果筆下天堂里的魔鬼和地獄裡的天使。

  在同一時間做兩種心境中的掙扎,極端痛苦,一種自我對抗的痛苦——用體內的元氣與想像的壓迫在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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