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10:02 作者: 柳絮飛
  一個陌生地方的新鮮感能保持多長時間,論證這個問題應當假定幾種情形。有心無雜念遊玩的,費用自理,或個人,或家庭,或朋友。有公務差旅的,費用報銷,時間固定,或一人,或多人,或多層組合。有外務派居的,有組織,有團體,有固定場所。先就擇取以上三項,趙總一行應歸哪一種呢?無疑最接近外務派居,可又一無是處。形同丟給你一張白紙,照想像的內容勾畫出實物。比較起來這是最有可塑性而又是最具毀滅性一種,所有的新鮮可視為陌生,反而不能把所有的陌生當作新鮮。

  從第一天踏入這塊陌生的土地,從第一次接觸與工作相關的內容,從焦急地等待,從一天天地盼望到一天天地失望,陌生就取代了一切新鮮。

  一周的時間長嗎?用新交的情人作比,還沒嘗夠新鮮的滋味;用光時計算切不出一個作數的單元;可對一種占滿了心間的盼望,足可以熬生出幾根白髮。

  第八天上午,星期一,吃過早餐,趙總照例在前台借了一份特區報。吳小姐不在,是另外一個服務員拿給他的。回到房間,泡杯茶,開始看起報紙了。楊主任在看特區新聞,這是兩人的必修課。形式上不同,目的是一樣的,總希望藉助刊物或電視找點想要的內容。偶爾宋小寶和小黃也過來坐會,當看到兩位領導專注的神情,不一會就回到自己的房間。

  約莫十時許,電話鈴響了,像黑暗中的閃光,一下子把兩人的眼光吸引到電話機上。這殭屍般的紅色膠塊叮鈴鈴地跳出刺耳的音符打破了沉悶,靜默太久的東西猛然狂躁起來會有兩種效果——一是讓人驚喜,二是讓人心慌。驚喜是因為盼望得太久,心慌是因為害怕失望。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總會複雜地折磨著人的思想。

  趙總和楊副主任同時產生了接電話的衝動,但又同時控制住衝動望著對方。電話放在兩床之間的床頭柜上,楊副主任伸手可得;趙總坐在窗戶邊的小圓桌旁,距離四米。這種不同尋常的謙讓在說明什麼?穩重,自信,責任,修養,驚慌,恐懼,其實都不是。那一瞬間的遲疑就是在給對方機會——高興的機會。

  「來吧!還是你接吧。」楊進發有點激動。

  趙總在行動上沒有推辭,他需要一個振奮人心的電話,哪怕不是也要拿出勇氣承受,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喂,您好,請問找誰?……噢,是的。……好的,我們在酒店門口等,謝謝,一會見。」趙總由激動到冷靜轉換得非常順滑,就像技藝高超的雪橇運動員,從高處飛馳而下時的激情澎湃到臨近停止時的輕鬆飄逸。

  楊進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總,心伴著趙總說出的每一個字跳動,思想在捕捉信號……無論是哪方面的事,「在酒店門口等」這句話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有所行動了。可是,這久盼的喜訊並沒在趙總的臉上留下喜色,楊進發的疑問源於他比趙總更需要驚喜,卻忽略了一旦介於實際時的必要清醒。

  不同的反應,顯出趙總比楊主任高明,畢竟政商有別,交了行業的學費,多想了一層。趙總喜憂同在,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因急迫放鬆警惕,落入圈套,不能急於求成不辨真偽,不能忽視價格放棄爭辯。報紙上刊載過不少類似案例,用虛假的證明騙取客戶信任,一旦訂金到手,莫名其妙的理由一個接一個,直到不是理由的理由出現,用時間逼你違約,吃掉訂金方可罷手,上當無數,糾紛不斷。

  「楊主任,電話是讓我們去看房的,你可要擦亮眼睛,把好關。等會兒告訴他們兩個,多聽少說不表態,必須表態時,我們得商量,統一認識了再說。你認為呢?」

  「好,我告訴他倆,我們不敢亂說的,全看你的臉色行事。」楊進發說的是實話,他巴不得早點把辦公場所和住房落實好,酒店住久了就像是牢籠,不僅關著你的肉體,還在不斷地掏著你兜里的錢。

  他們準備了一會,無非是裝好記錄本和筆,走過酒店大堂迎面碰到吳小姐從外面進來。

  「早!你們要出去嗎?」

  「是呀,中介來電話約好去看房。」趙總回道。

  吳小姐說:「聽說有的中介不規矩亂要價,可要當心點。」

  趙總:「謝謝吳小姐提醒,再見!」

  「拜拜,一切順利!」

  相距不遠,等了幾分鐘,上次見過面的名片上寫著張經理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來了。

  趙總一行跟在他身後,走了十多分鐘,在一幢寫字樓的旁邊停下來。

  張經理非常專業地介紹開了,地理位置,交通情況,生活環境,休閒娛樂及購物,一樣不落說得清楚明白,然後,走進寫字樓的大廳,上到二樓,在二樓東頭一間大門北向的位置停下來,張經理試了好一會才打開兩扇帶磨砂的玻璃門。

  這是一家公司的舊址,從規模上判斷是一家志存高遠的公司。是輝煌得太快,發達到只有揮霍浪費才夠譜?還是碰上了萬一,虎頭拖著蛇尾走了?

  打開玻璃門是前台,台面和可見的台體是灰色大理石精鑲而成,前台背景由金黃色天然玉石扣掛,鑲嵌在有騰龍雕琢的羅馬柱內,單這前台和背景的講究足見其當初的雄心。

  前台兩側和後面是分別隔開的辦公區,開放式的,分成五塊,間隔合理,通行自如。

  再往兩邊,就是單獨的辦公室,一邊兩個,東邊的兩間每個房間只擺一張桌台,用具考究,功能齊全,鋪著灰色地毯。西邊的兩個有一個裝有防盜門,一看就是做財務室用的,另一間從桌台的擺放判斷應該是多人辦公的組合。

  趙總從進門開始就用腳步丈量著,一遍走下來他已計算出實用面積應在二百五十平以上。

  楊主任來前對宋小寶和小黃交待得很清楚,只要趙總沒有讓我們講話的意思,我們都不許談論房屋的好壞及相關的事情。

  頂多有一刻鐘,趙總走出玻璃門站在走廊里,從兜里掏出煙點上,自顧自地抽著,旁邊的人對他而言像是影子一樣。走進去轉一圈到走出來點上煙沒說一句話,做出一種被人戲弄而又不能反抗的委屈神情——他在故意給人一種錯覺:想生他氣呢,生氣對象已經到了需要同情的地步,似乎仍在受你的侮辱;不生氣呢,他什麼都不說,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張經理從業六個年頭,第一回遇到這麼費解的人。

  趙總精心導演的一幕,控制了張經理理想化的思維。在沒開門之前,確切地說是在上樓梯的時候,張經理剛要作室內介紹就被趙總擋了回去。「張經理,看了再說吧,看你頭上都出汗了。」

  趙總這麼一說,正合他的本意,他想看了更有說服力。結果恰好相反,全部違背了他的意願,倒搞得自己被動得不知所措。他憋不住了,要找出原因。「趙先生,怎麼啦?」


  這句經過克制的生氣話說出來同樣帶有委屈的成分。

  趙總像是在夢遊中一下子被張經理拉回到現實,又像精神恍惚的人一激靈回歸常態,立馬露出歉意的微笑。

  「對不起,張經理,我想多了,不好意思,生意不成仁義在嘛,中午我請你吃飯。」

  這一改變,使張經理更糊塗了,什麼都沒談,怎麼就生意不成了呢?

  「趙先生,你說得讓我更糊塗,我什麼還沒說呢,未必你不想了解實際情況?」

  機會來了你不會把握那才是十足的蠢才。

  在一棵樹蔭下,趙總掏出煙恭敬地遞給張經理一支,並堅持地給他點上。「張經理,我上次和你談的是真實情況,不可能不想了解,只是感到不太現實,純粹是玩笑一樣,所以……你說吧,要不邊走邊說,中午一起吃飯,我請你喝酒。」

  張經理上當了嗎,沒有,憑著靠搜集信息進而出賣信息的從業者永遠沒有上當的可能。他幹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營生,只要讓他打消了騙你的計劃你就阿彌陀佛了。

  趙總做到了,主動權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裡,往下的交流趙總一定遊刃有餘。防禦的原意本無侵害的因素,但是,欲擒故縱的策略大大地降低了對手的預期,慣性思維留下的陰影遮蓋住明媚的陽光,這時的一點光亮往往就是一個人的全部希望。

  張經理現在想要抓住的正是這一點亮光。

  趙總態度溫和地聽著張經理充滿誘惑的介紹,不過他的語調已明顯地偏向於理性,多了些謹慎試探,每句話都預留著轉折的空間。趙總一直保持著多聽少說的態度,計劃到了酒店在餐桌上營造出更好的氣氛時再談實質性的問題。

  十幾分鐘的路程,不多一會來到餐廳,在一處僻靜的桌台安定下來,趙總叫服務員先來一壺茶水,補充水分是此時最好的調劑物,每個人都需要。

  這處辦公場所之所以保護得整潔完好,是老闆希望在轉租時打包全套辦公家私,經過兩個月的等待和多方聯絡推銷,終不能如願。考慮到拖久了每月支付租金的壓力,才十分不情願地找到中介。

  張經理接手這單業務,意向性談過兩次。五十萬的轉讓費嚇退了好幾個租客:沒實力的望而卻步,有實力的炫耀才力,以二手為侮,落得高不成低不就。他在給趙總電話前想了很久,凡以政府、國企的名義多半不會在二手上做文章,轉讓費一說更不好合理解釋。他抱的希望不大,職業習慣里的本能幻想促使他努力一搏,把沒有希望的變為希望才是值得炫耀的資本。

  「張經理,他非要打包辦公家具嗎?」趙總明知這是一句廢話,卻還是用這句廢話開頭。「也能理解,裝修和家具少說花有五十萬。」


  「趙先生一看就是行家,包括電話程控、交換,大容量高速網絡,共計花費九十七萬。使用時間不到兩年,按行規五十萬的轉讓費是合理的。」室內的清涼體感讓他平靜了許多,不再有急躁的表情,語氣漸趨於淡定自然了。

  「這樣吧,張經理,我相信你,按你說的總價的兩折。這是底線,你去談,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再好也是二手,就像別人的漂亮老婆不一定適合你的口味。」

  大家都笑了,張經理笑得很勉強,但終歸算作是笑。

  「楊主任,你們幾個作證,責任由我承擔。再投資十來萬把公共區域改造成我們需要的格局也能用,費點勁的事,哪有現成的。」趙總接著轉向自己的一方說,好像談妥了。

  張經理似乎看到了一點渺茫的希望,這無疑是他職業中的興奮點——再差的希望比再好的失望都強。作為兩邊討好又兩邊欺騙的角色他會繼續地扮演下去,直到把佣金裝進自己的口袋為止。

  「趙先生,估計做不到,相差太遠了,不過我可以試試,儘量幫助你們,促成了給條煙抽也好呀。」張經理搖搖頭說。

  中午吃飯他們喝了十瓶啤酒,從敵對的狀態跳到一個戰壕,舉起象徵勝利的酒杯,有點慶祝的味道。

  耐心是謀略的一種,兵書上叫以靜制動。

  送走了張經理,他們回到房間,宋小寶和小黃沒有去自己房間休息,跟著兩位領導後面進了他們的房間。他們想早點以外在的形式分享趙總給予的喜悅。

  「那地方真漂亮,千萬別黃了。」宋小寶眼裡放著光,急不可耐地說。

  「楊主任的看法呢?應該還行吧。」趙總問。

  「何止是行,簡直太理想了,就像是量身定做的。趙總,你不去做外交官太屈才了,開始把我都搞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這手欲擒故縱玩得神鬼莫測,不服氣不行。」

  「趙總的套路多著呢,鄭局長都不得不佩服,這次不曉得能不能奏效?」小寶一邊佩服一邊擔憂。

  「趙總,有多大把握?實在不行我們讓步,三十萬也行,四十萬也不虧呀。而且很快就能投入到工作中去,這種省錢省時的好事,縣領導會一百個答應的。」楊進發恨不得馬上搬進去。

  「小黃也表個態。」趙總說。

  小黃沒有回答,一直靦腆地笑著,表達出的意思好像就是「不可能」。

  「好,我明白了,用一周時間等,不行就三十萬拿下。」趙總胸有成竹地對大家說。

  「要是三十萬還不答應呢?」小寶上調了顧慮的等級。

  「走著瞧吧,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不管是怎樣的開頭總算有了,過早地去考慮結果是愚人短視、多愁善感、浮躁、狹隘、偏激的行為。任何事物的孕育成形少不了一個發酵的過程,內因在運動在聯繫在分化在比較,外因在觀察在輔助在等待在嘲笑。兩個不同的物體,看似不相干,實際它們是在天空交會,陽光和空氣或者雲彩和雨點充當了使者。這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奧秘,意象出現時,天意永遠凌駕於人為之上。

  「楊主任,明天我們去海邊玩玩,讓山溝人的心與博大的海洋交流,說不準能激發出智慧的浪花。」趙總出人意料地提出大家嚮往的聖地,因為他們三個還沒見過真實的大海。

  一時的外靜內動,有點自我克制,這意外的歡喜被酒店房間厚厚的壓抑包圍著,一下子找到了快樂的出口。

  「開車去吧?這天氣能游泳吧?海邊人多嗎?」小寶一連提出三個問題。

  楊進發說:「肯定開車去,看不出趙總今天心情好,看你是高興傻了。」

  「走,小黃,回房間去了,讓領導好休息。」宋小寶拉著小黃就走。

  簡單的思維方式不亞於一種享受,思想控制在一眼看到的距離,外在的好與壞、善與惡就以親身感受到的為衡量的標準。深層的原因和內在的變化離得太遠,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既不為今天擔憂,也不為明天發愁。那副逍遙的神態,有點仙風道骨的韻味——宋小寶跟趙總在一起心情就是這麼好。

  如果是家鄉三月的風,那是情人的微笑,蘊含著割不開的留戀,充滿著多重的思念和嚮往。把太多的美好匯聚在一起,相互感染,相互鼓舞,從而形成更加絢麗的美景。在四季分明的春天裡,你不會模糊愛的讚美,語言的界線與時令界線一樣鮮明。在欣賞疏朗淡綠的枝葉呵護出的粉紅色的桃花時,忘不了諦聽那像音符一樣綻開的花蕊里蜜蜂的醉語,神聖而又深邃。人們陶醉的神態與整個春色融為一體,並相映生輝。

  春季是想像的天堂,帶著美好的祝福,播種著無數的希望。由曖昧的清風和多情的枝葉交流開始,孕育出濃濃情意,繁衍出花團錦簇。鳥兒歡唱,枝藤纏綿,綠茵仰慕密植,綠葉保護小草,滿眼的青山綠水,滿眼的勃勃生機給人類注足了創造生命和創造奇蹟的動力。

  不確定的某一天,一股不尋常的東南風一下子把人們拉進夏天,那春天裡的自鳴得意收斂到夏日時的躲躲閃閃,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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