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3 00:10:45 作者: 柳絮飛
  一

  鄭懷中當上了副縣長,分管的局委包括水利局。

  這消息有人在第一時間告訴了趙恨水。

  李縣長去人大當主任了,書記和縣長是從外地調來的,而趙恨水被提名上報的副處級無果而終。儘管有人舉薦,到了沒能入圍。

  兩個月後,蘇敏被正式任命為服務公司副總經理,公司法人,主持公司日常工作,實打實的公司老大了。至此,我們好像忽略了一個關鍵人物——服務公司的總經理趙恨水,駐深辦事處的趙主任。他一手創建的服務公司,發生了這麼大的人事變動,沒有他的身影,不符合實際。

  是的,鄭懷中能當副縣長,就算是他敵對的一方也不會說他一無是處。偌大的幹部群體,總不至於像某些人因仇視社會導致心理不健康時叫嚷的「蛇鼠一窩」。何況,壞蛋也有做好事的時候。信任國家,信任政府,應該像信任自己的母親一樣。倘若國家有動亂,到了四分五裂的地步,受苦受難的是誰呢?還不是數以萬計的平民百姓。普通人就能明白的道理,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鄭懷中能不明白?偏見存在於人性,固執導致極端,偏激的言論往往就產生了——玩世不恭,詛咒,謾罵,詆毀全都帶著個人的色彩登台,一吐人不逢時的怨氣。鄭懷中從不招惹這種人,不僅不招惹反而保持著同情和適度的親近。他深刻地理解物有所用的道理,能巧妙地把看似不可用的人或物,為我所用,是他處世的秘訣。如有不信者,可走訪不同的階層,綜合對比,他的影響遠超大多數同僚,不然,上級政府真不敢把副縣長的位置輕易給他。

  鄭懷中年後正式履任新職,趙恨水已經去了南方。他應鄭副縣長的邀請,於四月底回了一趟縣城,離開家剛好兩個月的時間。

  妥協將是必然的趨勢。

  這幾年春節,蘇敏給趙主任拜年很有規律,都在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準確時間在七點半至八點之間。提著普通人拿不出來的貴重禮品,兼顧一家老小,周到得如同摯友。一家人由禮節性的熱情發展到有感情的親近,尤其是兩位老人,對蘇敏讚不絕口。娟子也能和她說上幾句知己話,內容細化到工作和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同在一個不大的縣城,抬頭不見低頭見,至於些許的閒言碎語,不足以與品德掛鉤。況且趙主任和娟子在平日裡不愛議論他人,別人在背地裡的說三道四也從來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再說,蘇敏給人的感覺除有一副姣好的容顏現在又越來越有女人的知性。

  蘇敏的變化,鄭懷中功不可沒。

  蘇敏本非異類,具有種族的普遍性。與鄭懷中相識於彼此的好感中,她藉助集體的土地換來了工作,入職水利局時鄭懷中是辦公室副主任,辦理入職手續是鄭懷中幫的忙,他熱心地替她解決了一些不懂的問題,在她充滿憧憬的少女情懷裡留下了好印象。年輕時的鄭懷中外貌俊朗,慈眉善目,笑意隨形,是女人媚眼的焦點。剛從農民向工人轉變的蘇敏,儘管有一襲傲人的身材,兼備一笑傾人的姿色,猛然的欣喜還不能一下子打消固有的自卑,鄭懷中出現得恰逢其時,很快兩廂情願地在一起了。

  那時他們的性愛是有情愛基礎的,如果鄭懷中不是有婦之男,人間或許多了一份真愛——只恨一個出生得過早,而另一個晚到得太遲。他們做賊一樣維護著心跳的歡愉,幾年來,由肉體的快感逐步升華到精神和物質的共享。而今,雖不是比翼雙飛,但跟馱著同飛是一個理。跟坐在飛機上一樣,時間岔不開頭等艙和經濟艙,同起同落的地點也是變不動的。

  現在的蘇敏,比過去聰明,遇事鎮定,言語適當。她最信奉鄭懷中的一句話:笑著把人弄死和恨著把人弄死結果是一樣的。她悟性頗高,能舉一反三,把笑與善運用到了一定的境界,並從實驗中體會到了很多的樂趣。鄭懷中每次把她摟在懷裡,都少不了先讚揚幾句,來烘托雲交雨集時的氣氛。

  物質方面有鄭懷中的支持,蘇敏愈加大方。好話一堆不如禮物一件,蘇敏理會了,也做到了。尊重和示好體現在物質上是最好的說服力,難怪那麼多人說:蘇敏越來越可愛了。

  趙主任並不厭惡蘇敏,原先還有過憐憫之心。選擇生活方式是個人的權利,是人都希望有個遮風擋雨的,問寒問暖的。只要沒有顛覆國家的企圖,只要不攻擊黨的基本路線,道德層面的事可大可小。人類社會的體量太大,形形色色的怪事又多,取捨各不盡同。

  假使男歡女愛都如道德規範的那樣循規蹈矩,文人的想像會缺失多少素材?那行若游龍的生花之筆將會寂寞而廢。

  鄭懷中安排了一桌晚席,特意招待匆忙趕回來的趙主任,宴請地點是「威斯汀酒店」

  觀景貴賓房。

  經鄭懷中的特別安排,他分管的建設局副局長謝軍也稀里糊塗地參加了這次晚宴。

  當老大和小弟戲劇性地出現在各自的眼前時,驚愕地睜大眼睛——他們不敢不明白,這是鄭懷中的特意安排。

  蘇敏充當了服務員的角色,位高權重的靠山近在咫尺,她卻甘作捧觴之人,周到得令人心疼。謝軍聽說過她的名字,好像沒見過面,或許見過沒太留意,所以感到陌生。

  不是小弟介紹還真以為是貴賓房特聘的高級服務員呢。

  「這是服務公司綜合部蘇部長,你們不認識嗎?」趙恨水對謝軍和蘇敏說。

  「早認識謝局長,領導都是貴人,貴人多忘事嘛,再說我哪有值得局長關注的資格呢?」蘇敏客客氣氣地看著謝副局長說。

  「早聽說小弟手下人才濟濟,果然不假,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把我送到雲裡霧裡了。

  我們都是縣長的馬前卒,縣長才是我們的貴人。」謝副局長借了蘇敏的話送給鄭副縣長。

  「謝軍,就我們幾個人,沒必要恭維。你為服務公司提供了很多幫助,我清楚得很,要一如既往呵。」鄭懷中開始了他的計劃。

  「舉手之勞,還讓縣長掛在心裡!」謝副局長不明其意,暗想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呢?

  過去可從來沒提起這檔子事。

  「趙主任對服務公司的現狀還滿意吧,你也夠累的,南的北的跑,虧你年輕,硬是把兩個單位扛在肩上。縣領導說你是功臣,名副其實。」

  「領導讚譽過頭了,我只是在謹小慎微地做該做的事,有點成績,是大傢伙同心協力干出來的,再者應歸功於運氣還好,我個人真沒覺得有什麼。」


  「趙總真謙虛,我到服務公司快三年了,聽到的見到的,哪一樣都撇不開您的好。說實話,這是我被感動的原因;這份感動變成了我的榜樣,是我工作的動力,是我以後工作的目標和方向。」蘇敏感慨地說。

  趙主任「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不成了我的專場表彰會?好了縣長,一會我和謝副局長好好地陪你喝幾杯。」

  鄭懷中對這樣的開局比較滿意,蘇敏沒讓他失望。但從蘇敏的表情中也看出了擔憂,摸不准蘇敏的感動是真的還是假扮的……這個季節氣候宜人,敞開窗戶,有清涼的春風徐徐而入,帶著綠葉芳草的清香,花卉的色澤淹沒在混沌的黑暗裡,但在清爽的氣流中已明顯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

  三個男人都有吸菸的習慣,但在消耗腦細胞時煙便是活躍腦細胞的補充劑,歲月養成的習慣通常是一種依賴,心理效果遠大於實際效果。他們抽著高檔香菸,喝著明前新茶,俯瞰朦朧的沿河夜景,看數不清的萬家燈火。

  「謝軍提副科幾年了?老馬快退了吧?」鄭懷中問。

  「三年多了,和趙主任一批調整的,他升正科我升副科。」謝軍回答。

  「你要努力,爭取接班,人往高處走嗎?」鄭懷中說這話完全是正縣長的口氣。

  「來,趙主任,我倆敬縣長一杯,以後全靠縣長提攜。」謝軍站起來邀小弟一起敬酒。

  「只要你爭取上進,幫大忙談不上,敲敲邊鼓還是有可能的。」鄭懷中抿了一口酒說。

  「鄭縣長職務越來越高,姿態卻越來越低,是我們學習的榜樣。」謝軍說。

  「趙主任少喝點,他酒量比我還差,你可要實打實地喝。這次他的副處提名和我是一起上報的,論條件比我還好,可個別領導說升職年限不夠,可惜了這次機會。看來趙主任也沒當回事,內情你應該知道吧?如果我是縣領導,這種情況我一定會站出來說真話。做人要有原則,不能幹誤人前途的事,缺德。」鄭懷中一語雙關,旁敲側擊,但也不能說他口是心非,畢竟他有過成人之美的先例。

  面對眼前的三人,趙主任矛盾重重。他心裡清楚得很,這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布局,內藏多種玄機,全是精心為自己設置的。

  斗轉星移,不可同日而語。原先的鄭局長現在是鄭副縣長了,過去的轉彎抹角而今拉直了。服務公司已全然在他的控制之下,至於怎麼個玩法全由他的興致。

  老大出現得不是時候,可是,怪他是沒道理的。一個剛上任的分管副縣長伸出的橄欖枝,對一個局委的副職來說,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鄭懷中讓兩兄弟在本不該同時出現的場所見面,可不是給兩兄弟製造驚喜,讓老大無辜地卷進來,是他的顧慮,推薄了他抗爭的力量。退已成必然之勢,全身而退不一定由得了他。

  「縣長禮賢下士,志存高遠,心胸如此寬廣,令我敬佩不已。回來就是接受指示的,今晚的安排感到惶惑。其實沒這個必要,一個電話就行了,下屬還有不照辦的道理。」


  趙恨水心裡明鏡似的,他在短暫的思考中有了初步的對策:直接提出辭去服務公司的所有職務。他料定鄭懷中於公於私都不會一口答應,他暫時還需要這塊招牌,因為這塊招牌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政府的形象,他再肆意妄為也不至於把個人置於政府的對立面。

  有了一種最壞的準備,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我們之間早就不存在上下級關係,我一直把你當作好兄弟,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這種特殊性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縣長,我想好了,我們一起建立起來的服務公司以後有你這棵大樹庇護我可以高枕無憂了。蘇部長這兩年的工作表現得可圈可點,有能力勝任更重要的職務,放心,我同意領導安排,服從上級指示。」趙主任打開了窗戶,若無其事地亮明了態度。

  「我早說過,我們是兄弟,在我這裡既沒有安排也沒有指示,有的只是商量。你這樣把我當成領導的口氣,把商量著辦的事當成了指示,叫我情何以堪。何況這件事離不開你的指導,更離不了你的協作。」

  鄭懷中說這番話,絲毫不顧及謝軍在場。這看似不妥之舉,實則隱藏著他的妙用:謝副局長被牢牢地套進去了。

  這近乎悲涼的話從鄭副縣長的口中說出,讓外人心寒,感性的天平傾向於鄭懷中是合乎情理的,謝副局長如芒刺背,趕忙站起來敬酒。聽到這本不該聽到的話,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忌諱的事。他對小弟與鄭懷中之間的事知之甚少,不是在他們談話中聽出些端倪還當是小弟帶著辦公室主任請新上任的副縣長吃飯呢。原來是為了紅顏屈尊降貴甘作說客。當他明白過來,木已成舟,成了別人對付小弟的籌碼。他越想越怕,印象中的謙謙君子原來竟如此陰險。

  謝軍不好嘴上八卦,但他並不缺心眼。他一直認為鄭懷中是個有能力的人,而且很好打交道。他有政治家的睿智,有將軍的果斷,有特工的敏銳,有君子的謙虛,有菩薩的善良——任挑一項都是一種優秀的品質。

  假如耳聽為虛,今天是眼見為實。一個新上任的副縣長主動邀請兩個下屬吃飯,語氣親切,儼然難兄難弟敘舊,不掖不藏。

  能把虛偽玩到極致類似於慣偷的手,對一件物品的歸屬失去明確的定義——偷與拿成了一個意思。

  中華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坊間的閒談就能熟練地運用「過猶不及」的含義,巧妙得拍案叫絕。

  謝軍後悔不該一心只顧得熟通業務,疏忽了鑽研處世的哲學。他難受到了極點,恨自己無飛天遁地之術。

  到了這個份上,倒不如直接談點核心的議題。都是明白人,沒必要浪費時間。

  趙恨水說:「我建議調一個人來當總經理,最好掛個名,蘇敏任副總經理,主持日常工作,如果直接讓蘇敏當總經理可能暫時不太妥,先過渡一段時間,利用這段時間熟悉各方面的情況,為掌管全局打好基礎。」

  趙恨水話音未落,鄭懷中就搶著說:「不行,不行,服務公司永遠都是你的,誰也沒這個權力讓你離開,誰也沒這個能力搞得比你好。除非是你到了更高的職位。不然,我第一個反對。」

  「你了解我,我可不是信口開河,更不是言不由衷。辦事處的事太多,沒三五年很難穩定下來。我實在沒那麼多精力,總擔心兩頭失控,對不起縣領導。」

  「別人不理解我還能不理解嗎,夠難為你的了。這樣吧,日常工作先交給蘇敏,為你分擔一部分壓力,重大決策必須你做主,讓誰當一把手我都不放心,你可不能拍屁股走人。蘇敏如果不稱職你可以隨時撤換,都是為了工作嘛。」

  「有個問題必須正視,只要我不全身而退,在服務公司的範圍內,沒人能放開手腳工作,而且會引起很多矛盾。這點你和我一樣清楚,不是危言聳聽。」

  「正因為這個原因,你才不能放手不管。我們不要再討論了,至少在過渡期間你要起到轉承啟合的作用。」

  「那我就掛個閒職吧,董事長也行,顧問也行,不當法人了,多份工資也好。這就需要再提一個副總經理,給服務公司的人事調整給足理由。負責日常工作的做法人,一年半載後就順理成章了。」

  趙恨水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替他們想好,落得個不再被糾纏的清閒。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註定是遲早的事,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再說,變更法人,任命副總經理,都需要局裡發文,撇清了與現任總經理的關係。明著高風亮節,不計得失,暗著潔身自好,只求自保。

  鄭懷中失算了,當一種不可能的可能出現在面前時,反倒觸發了他靈魂中的善良,他思潮奔涌,幾乎是愧疚地看著趙恨水——那忙碌奔波的身影,那卑微勉強的微笑,那愁眉不展的深思,那伏案夜學的專注,那眾志一心的協作,那廢寢忘食的熱情……快十二年了,生肖的一個輪迴。送走了多少舊恨,迎來了多少新仇,掩埋了多少陳腐,創造了多少新奇。物理的變化養育了精神,精神的力量激發了思想,萬物在遼闊的大地上爭奇鬥豔,一面在毀滅,一面在重生。人在為獲取財富拼命奮鬥,得來的財富再為人的欲望服務——消滅串聯著人生的整個過程,這是一個說不明白的道理,好像就是一個無休無止的輪迴,更像是一種沒完沒了的重複:有了這個,失了那個,得到了那個,又失去了這個,直到把自己重複掉,才萬事皆休。

  鄭懷中忽然覺得對不起趙恨水。

  「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我一定會和縣領導商量,爭取妥善解決好這個問題,讓你滿意。」

  謝軍方才明白他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場合,並且預感到在往後的日子裡還得經常聽從鄭副縣長的招喚。他什麼話都不想說了,默默地等待著結束,希望在沒有壓抑的空氣里再述兄弟情誼,可憐的小弟,原來你是在用寫滿榮譽的薄紙包裹心中的苦水。

  人事任命的那天,鄭副縣長偕同趙主任一起,在新任水利局局長的任命宣讀聲中,趙恨水由趙總變為趙董事長。

  趙恨水錶情平淡,可心裡在懷念起孔老夫子來——他不幸的遠見,終於落在服務公司頭上: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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