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世上又多出了一件巧合的事，這個月份和日期重疊的日子是趙恨水終生難忘的：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重合了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九日。

  一天下午，天空飄著零星的小雨，趙主任走出辦公室。他有這個習慣，一旦遇到難解的問題，就試圖用這個方法解決，經統計奏效的概率達到百分之八十。

  有雨的天氣一般少風，沒有刺眼的陽光，悶熱一樣讓人難受。他站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樹下，掏出煙點上，一會站著，一會蹲著，思考著逼得他走出辦公室的難題。這種情形他睜著眼睛看到的仿佛是虛無，張著耳朵聽到的仿佛是空寂。就那樣機械地有規律地在樹底下一會站起一會蹲下……一聲沉悶的碰撞聲在他耳邊響起，打消了他的痴迷，一個穿著灰色短衫的男人手捂著額頭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說：「你為什麼站在樹下？害得我把頭撞了！」接著氣急敗壞地踢了樹幹一腳，緊接著便是哎喲一聲，坐在地上齜著牙抱著受傷的腳。

  這毫無情由的怪恨使趙主任哭笑不得，然而，當那一頭蓬亂的頭髮，當那一張黑黃色的溝壑縱橫的臉，還有那臉上跳動的疼痛進入眼裡開始，他把反問的話語收回了。

  「沒事吧老哥，你怎麼了？」

  這句溫和的話，在那人痛苦的臉上植入了歉意，一圈混濁的淚水擠進他泛黃的眼眶。「對不住哈，我們這些沒本事的人真的沒盼頭了，啥事都辦不了，連路邊的樹都跟我過不去，還不如死了算了。」

  趙主任遞給他一支煙，蹲下後幫他點上，他二話沒說，一口氣吸去了四分之一，看著趙主任說：「你是好人啊！換作別人不打我也會罵死我的。」

  「沒你說得那麼嚴重，誰能沒有氣不順的時候，慢慢想法解決唄，氣是沒用的。」

  「看你肯定是個當官的，你們當幹部的也有被人作踐的時候？」

  「只要是人都有被人作踐的時候，你又不是皇帝。皇帝是被人暗著作踐，我們是被人明著作踐，都差不多，想開點。」

  「你真會勸人，說得我們這些沒用的人還有點盼頭。活該倒霉，不怕見笑你，我去交警隊處理被扣的執照，跑了三趟，還沒拿到。我文化低，交警說的好多我不懂，問多了他們不理我，有的還罵我，我真的怕他們了。罰款就罰款吧，非要我答對他出的題，我連很多字都不認得，我能答對嗎？有人幫我出主意找人代考，我想，去哪兒找人呢，又沒有認識的。那個辦事的人瞪了我一眼，說：『媽的，真沒見你這麼笨的人』，我稀里糊塗地看著一圈人笑我，不曉得原因。後來，一個好心人把我拉到一邊教我怎樣做，我想想認了，就去找人代考，可我兜里只有一百塊錢，不夠兩百……公司領導也罵我，還說要炒我，我現在都恨起父母了，為什麼不讓我多讀點書呢！你們死了不當緊，把我留在世上活受罪。」

  趙恨水眼睛發黑，緊靠在樹幹上。心想：這社會怎麼了，活人的錯處竟然記到死人的頭上。

  人生的劇情在社會中的個體身上重複，趙主任一下子想起了在銀行的那一幕……為什麼那些拿著政府給予的高薪、依仗著政府的威嚴、擁有政府的話語權、形象良好、穿著得體的工作人員面對排著長長的隊伍、急迫而又卑謙的人不能多一點熱情，多一點耐心，多給一點時間，把該辦的事情儘快地辦妥呢？為他們節約些時間，節約些辦事成本，讓他們切實地感受到政府的溫暖呢？是不是他們把在其他部門辦事時經歷過的刁難，以其人之道重複一次來平復心中的怨氣呢？這還得了，用各自擁有的權力互懟，政府卻成了他們鬥爭的總後台。可是，任憑一個再大的家族，也不可能在政府所有的部門任職。

  聰明的現代人不會被這樣的問題難住，馬上去到影響力上做文章，在官職的大小上做文章，在互通有無上做文章。說到底可憐的只有那些形象又差、文化又低、憨厚木訥的平頭百姓了。為人民服務的口號，在社會快速發展的今天卻一點一點地偏離了方向。

  趙主任這次把辦公室的問題拿到室外去解決沒有達到目的，反而增加了新的煩惱——民畏官是中國文化的傳統嗎？儒家的尊卑之分真是根深蒂固啊。魯迅先生用尖銳犀利的筆觸讓底層人民覺醒，費了那麼多精力，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底層民眾對正當訴求的認識進步到何種地步呢？如果陰陽有互通之道，先生偶爾回到陽間看看，仍然令人大失所望。

  回到辦公室接著想剛才在室外沒想妥當的問題，把偶遇的情景快速切換到現實中。

  最後決定明天親自送客戶去機場，用一個小時的路程作陪。趙主任不把這當作計劃，看似有爭取之意實乃是純粹的給予，盡點地主之誼，用行動證明「生意不成仁義在」這句話是有根據的。

  天氣悶熱，枝葉紋絲不動，太陽的光若隱若現，地面如濕蒸房，片刻就滿身汗水。

  趙主任如時來到客戶下榻的酒店，看得出一男一女臉上的驚喜，也看出了他們失落中的歉意，但趙主任的一席話隨即讓他們喜笑顏開。

  「兩位朋友，不要過度猜想我為什麼要送你們去機場，這應該是我經歷的第二次。除了特殊情況我的這種做法在這種時候往往是減少遺憾最有效的方式，至少我本人是這麼認為的。如果順利地談妥了我親自送你們是錦上添花，而此時用雪中送炭毋庸置疑是牛頭不對馬嘴。可是，我們彼此堅持了自己的原則造成合作的失敗，這不是錯，不代表我們商談得不愉快，恰恰說明我們在商業活動中沒有感情用事，是單位信得過的工作人員。」趙主任詼諧地一笑，接著說：「其實是兩位的人格魅力打動了我，尚女士清秀端莊，頗有唐宋古典淑女之風；談笑恬淡，卻笑含風景，叫人神思。羅科長一身儒雅，雖言簡卻意義深遠，聽之有違意向，但邏輯性強；一旦試想辯論又不忍破壞有如學術般論題的課堂氣氛。從業至今，如此面授之緣，實在少見。能與兩位多待一分鐘也是我的福氣，更何況有懷著私心向兩位取經的意思。所以加深兩位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印象是我的目的，尤其是漂亮動人的尚女士！一見如故，經久縈懷。希望兩位以後像朋友一樣的互通有無，常來常往。」

  「趙主任真會討女人歡心，看來醜八怪在您口裡也能變成仙女。」尚女士笑答道。

  羅科長接過尚女士的話，回敬道：「小尚，別上了趙主任甜言蜜語的當，優秀的男人再加上一張巧舌如簧的嘴，那可是女人夢寐以求的唐僧肉啊。承蒙誇讚，我們應當向您學習才對——難能可貴的大將之風！」

  三點過一刻到了機場，停好車後趙主任一直送到安檢口，才與兩位揮手告別，彼此似有相見恨晚、惺惺相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