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11:12 作者: 柳絮飛
  趙主任從廣西回來的第二天,宋小寶接到母親的告危電話。突發的病情,已處於彌留之際。電話是他二哥打來的,說媽想見他最後一面!那帶著別世的憂傷與留戀親人的電話是臨別時母愛的呼喚!雖命若遊絲,可風物傳聲;濃濃血緣,心繫千里;片刻不能耽擱。小寶把請假條放在趙主任辦公桌上時淚水在眼眶打轉,話語哽咽得難以出口。趙主任簽字的速度快得驚人,丟下筆抓起電話叫來楊書記(原楊進發副主任)和方亞男。「抓緊準備交接工作,定最早的航班。」

  「你也回去看看吧,沒記錯快三個月沒回家了。」楊書記對趙主任說。

  「行,亞男趕緊去辦。」

  方亞男點頭應允,心酸得扭頭而去。

  兩兄弟一路無話,各想各的心思。宋小寶回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幕幕——母親時時出現的身影;恨時咬牙切齒,愛時對錯不分,常常同父親、哥姐、別家的大人爭吵不休,讓他有機會逃避一次次的皮肉之苦。他一時的錯覺把自己置於仍受母親保護的階段,這道讓別人不能輕易逾越卻保障了自身安全的屏障失去了,心中酸楚的滋味無法形容!小寶啊小寶,你個沒心沒肝的東西,無憂無慮,成天只顧吃喝玩樂,啥時記起過勤勞儉樸的老母親,啥時想到過母親已年過古稀步入垂垂暮年,到了風燭易滅的時候。如今,事到臨頭才惜憐母愛,痛心疾首,為之晚矣!然而,對趙恨水起到了警示作用。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害怕——人到七十古來稀,這個年齡段的每一組數字,觸目驚心地跳躍在眼前,生怕其中的某一組故意停在父母的旁邊。在回憶中那些曾經的數字蒼白得刺眼,悲涼地窒息——他在書本的篇章里看到無數的死亡,千奇百怪的死亡;他承認死亡是人生最後的一道手續。再大的官,再富的商,再貴的身,再強的勢;誰都沒法省略的程序。當真的具體到個人的範圍,什麼唯物的,什麼唯心的,都不能解釋自己的悲痛和不安。常用的勸慰話「節哀順變」,雖有附同氣氛的傷感,但不可否認那是多麼的虛情假意。唯有至親至愛,才能在心裡感受到那種從頭到腳的淒涼。

  老二接的機,正是飯點,沒人提吃飯的事,只一門心思往回趕。

  到了縣城,老二猶豫在臨近兩個方向的三岔路口,提前把車速降到容許考慮和選擇的速度。「先送小寶回家,我們明天上午去,跟老大吱一聲。」趙恨水對猶豫不決的老二說。

  「我也這樣想,按習俗來。」

  小寶一到家就跪趴在母親床沿,失聲哭叫著。哥姐也擠在一起,爭先告訴媽媽小寶回來了,希望媽媽能睜開眼睛讓子女們保存最後一絲母愛的慈祥。過去了好一會,大家好像失望了,開始懷疑母親的彌留並不是為了見小寶一面。那麼還有什麼讓母親戀戀不捨或放心不下的呢?正在所有人胡思亂想、茫茫無緒之時,小寶一下子立起來,驚叫著:「媽的手在動!真的,我試到了,快找醫生來!」

  驚喜只維持有幾十秒,滿足了兒女的願望——真的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道細小的縫,有明顯的淚水在眼縫裡噙著,沒力氣流出來;嘴唇微張了兩下,沒能發出聲音。

  母親的手握在小寶手裡漸漸變成了一塊僵硬的冰,眼睛徹底閉上了,嘴角是沉下去的笑意,不易覺察,但兒女們能領會得到。一個平凡的母親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她辛勤勞作幾十年的世界,有誰能知道她辭世時的內心到底是痛苦呢還是高興呢;是遺憾呢還是滿足的呢。

  趙恨水沒聽從老二先去吃飯的話,他要求先回家,理由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他們之間不用多餘解釋,該怎麼做心知肚明。

  大門關著,院子裡的燈光下圍坐著一家人,比較安靜,沒有吵鬧聲。電扇在呼呼地響,一隻黃燦燦的貓懶洋洋地趴在桌子底下,頭對著大門的方向,眼睛露出警惕的光。趙恨水一看便知這是剛吃完飯的景象,沒有吵鬧說明吃過晚飯已有段時間,兒子和外孫女兒打發去學習了。只有大人們在室外乘涼。

  沒上鎖的門輕輕一推就開了,他調整了一下情緒,從容地走進家。

  趙恨水是第一次在沒有告知家人的情況下貿然回家的,他一貫周密的行事風格被這次的魯莽輕率改寫了。可是,忽視的結果讓一家人的心七上八下,把該問的話一時噎在喉嚨里,直立地僵持在自家的院子裡。他現在才覺得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不該讓個人的情緒影響到至親至愛的家人,讓他們忐忑不安地猜疑可怕的事因。

  「怎麼了?像不認識似的。沒事,是小寶的母親病重,臨時決定回的,走得急,又有一大堆事,忘了提前說。好了,我還沒吃飯呢。」

  「哎喲,嚇死我了!爸,媽,快坐下,我去給弟弄點吃的。」秀說著就向廚房走去。

  「學會了搞突然襲擊,可別把爸媽嚇著了。」娟子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包。

  「爸媽都還好吧,姐,不急,先坐會再說,暫時不餓。娟子,濤濤和小雯呢?」

  「小聲點,等一會再叫他們,正在做作業。」

  兩個老人到現在還沒平靜下來,滿臉的疑慮,他們在做自我安慰:不停地告誡不寧靜的心緒,要相信兒子的話,他說的是真的。

  「爸媽怎麼了,緊張什麼?不相信我說的話?」

  「呵,沒有,兩個多月沒回了,回來沒吱一聲有點不習慣。餓了吧,餓了就叫你姐做點吃的。」媽媽支支吾吾地說。

  「武子,下次一定要先告訴娟子,讓我們心裡有數。」爸爸接過媽媽的話,似怨非怨地跟一句。

  「娟子,這錯誤犯得太不值,成了眾矢之的了,唯一能爭取的只剩下兩個小傢伙了。」

  「虧你想得出,找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來說事。」

  東扯西拉了半個小時,趙恨水肚子餓了,姐姐給他下了一碗餃子,他正吃著的時候兩個小傢伙像警犬嗅到了特殊的氣味一下子衝到他面前,搖頭擺尾地噌在一起,熱乎的不好形容。換了一幕劇情,是老人需要的心靈雞湯,前一時的擔憂消失了,留下的是厚厚的寄託和對未來的展望。和兒子外孫女嬉鬧了一會,該到他們睡覺的點了;興猶未盡,卻無可奈何,兩個小傢伙不得不乖乖地洗澡去。

  客廳的電話驟然響起,娟子拿起話筒沒說幾句就放下徑直走到趙恨水身邊,悄悄地說:「小寶的母親斷氣了。」

  「怎麼回事,你一點也不知道,太突然了吧。走,回房間再說。」

  「嗯,你先上去,我去帶小濤。」

  兒子比平時折騰得久了點,不情願意地睡在小床上,嘟嚕著嘴,一臉的氣憤,還好沒過一會兒就睡得靜靜的。


  一切收拾妥當,夫妻倆靠在床頭上,久別勝過新婚的興趣蕩然無存。

  「娟子,雙方的父母都到了這個年齡段;小寶的母親才七十一歲,平時沒聽說有什麼疾病,怎麼就突然……我開始擔心,開始認識到父母已步入老年,開始考慮生命對老人的珍貴,他們像落日的殘陽終有被黑暗淹沒的時候,而我們還在自覺和不自覺地依賴老人的付出,仿佛是長不大的孩子,過度地透支父母的愛。古人說得好: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們不應該以忙為藉口,忽視對老人的關愛,不然到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再假惺惺地抹眼淚,那才是真的不孝。我在想該為他們做點什麼呢?目前他們最需要我們做什麼呢?我們沒有認真考慮。所以導致我近兩天心情很差,丟三落四的。家裡難為你了,過兩天回去看看你父母,方便接上來住幾天。」

  趙恨水的話使娟子沉默,人類的生老病死本是一件平常事,一旦聯繫到自己頭上,由不得為之驚慌。「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老幼皆知的話在現實中發揮的作用遠不及借用者的萬分之一,當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一時的悔恨,一時的內疚,已經於事無補了。

  「武哥,幸虧你今天提起,我們該重視起來了,下一步根據老人的意見逐步改善他們不利於健康的習慣,有機會就說服他們出去走走,要想辦法讓他們過得更好些。」

  「是呀,娟子,睡吧,今天心情不好,覺得好累。」

  娟子默默地靠在他的身邊躺下,把自身的需要化作對丈夫的理解。

  小寶母親的葬禮是第三天早晨七點舉辦的。本地有兩種入葬方式,要麼三天後入土,這種俗定的方式較普遍;要麼請陰陽先生看日子,時間以陰陽先生算出來的日期為準,停柩期限不定。考慮到是炎熱的夏天,又不是冬前冬後較為清閒的季節,兄弟姐妹經反覆商議最終從了節儉的習俗。小寶心有憾言卻難違眾意,額外拿出一萬元請了僧侶辦了道場,做了法事,了卻心愿。

  小寶暫時不宜訪親探友,待在家裡處理善後事宜,畢竟老父親現已身單隻影,失去了互相埋怨的對象增加了孤獨的分量。贍養的問題兄弟姐妹要有個議定的方案,出錢出力須有相關文書,免得產生矛盾。這是個普遍的社會問題,為贍養老人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例大有人在;千萬別當面禮讓、背後發難,造成窩裡鬥,鬧得街坊鄰居恥笑。

  小寶母親的喪事過後,趙恨水和謝軍、胡總顯才兩兄弟少不了另述情誼,不同的是這次多了對家中老人的關注,或多或少影響到喝酒的興趣。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看待問題和處理問題得顧及上下、維護中間,再也不能一邊倒了。

  謝軍說:「小弟呀,干兩年回來吧,我們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的,錢財這玩意多少才叫夠呢,官職多大才滿意呢?」

  「老大現在就淡泊名利了,你不圖進步也得干一屆才退二線,話說得早了點,是不是有點太消極?」老二說。

  「大哥說得有一定道理,我常想,凡是得到的實際上都給了別人:別人觀看,別人羨慕,別人誇讚,別人氣憤,別人詛咒,別人謾罵……自己只落個虛榮。失去的才是自己默默承受的痛苦,越是孤獨時越明顯。複雜的內心世界構成複雜的社會現象,身處其中,心力交瘁,到底值不值呢?」

  胡顯才:「小弟怎麼啦,原先一往無前的衝勁呢?我們三兄弟你最年輕,老大過兩年就能接兒媳婦了,有點想法可以理解,你可不能泄氣。」

  謝軍:「老二,你是個生意人,對體制內的事比我們了解得少。說實話,我做不到別人說的好人,但我真的不想做壞人。照理說我沒有錯吧,可是,維持這種中立有時比做壞事還難。不是一時的衝動,像我的情況向上已無指望,唯有一個好辦法,趕緊下來,給別人讓路,給別人騰位子,說不定還能留個好名聲。小弟呢,別看在外人眼裡風光,我敢說他的難處比我們大多了。層面高範圍廣,人際更複雜,只是他心大胸寬能裝事。」

  「我這幾天想得比較多的是家庭問題,是小寶母親去世引起的。我們父母的歲數都大了,離開我們是遲早的事,我們要有心理準備,多盡些兒女的本分。小寶和我在一起那麼久很少談到他的父母,談到他們兄弟姐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對他大家庭的事我知道得少。從這點可以看出小寶平時對父母的關心是不夠的,我們得引以為戒。」

  「是呵,小弟說得對。我們總是用工作和教育子女做幌子,忽視了對老人的關愛,是在犯錯誤,只是犯的錯誤被老人包容了,而我們卻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有事沒事地吃著喝著,嘻嘻哈哈的。仔細想想真不該啊!」謝軍說。

  胡顯才:「那我們從現在起每月把幾家老人請到一起,在一塊熱鬧熱鬧,你倆不用管,這事交給我了。」

  「老二是活動家,雷厲風行,我認為可以。還有,吃喝是一方面,最好能組織起來出去走走會更好。」

  「小弟的建議好,我贊同。讓老二統籌安排,每年組織幾次,要不要我們陪同得看老人們的意見。」

  「大方向有了就好辦,把服務別人的本事放在服務自己父母的身上差不了,兩位兄弟放心吧。」

  「老二的老本行,輕車熟路的事,就這樣定了。」

  「辛苦兩位哥哥了!」

  趙恨水在家裡待了十天。看望了娟子的父母,接到縣城住了幾天。把幾家老人請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小寶的父親也被接來了。老人們在一起有感傷也有歡喜——歲月不饒人,不能為後代操勞了,反而增加負擔。但看見兒女們有了個人的事業,把家庭經營得有聲有色,心裡十分高興。比起那些孤苦伶仃、衣食無靠的老人心裡溫暖多了。

  宋小寶為母親辦了頭七祭祀隨趙主任一起回到深圳,一路上談了不少悔恨的話題。

  人們總會重複地犯同樣的錯誤,當事情發生了才明白過來,盡做著於事無益卻徒增別人煩惱的姿態,把犯過的錯扣在一時疏忽的頭上。宋小寶只不過是重演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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