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9-13 00:11:54 作者: 柳絮飛
  轉眼間,一九九七年剩餘的日子不多了,年終的事比平常多,增進友誼,維護客戶,需要禮品作為階梯作為潤滑劑。華夏乃禮儀之邦,請客送禮是人際關係的基本要素。每年這個時候,少不了開個領導班子會議,籌備例行的年終工作總結大會,例行的全員會餐,對內議定獎金和福利的份額,對外布置人情禮節的開銷。

  一天,宋小寶逮住了機會,非要和趙恨水理論理論。他用有色的塑膠袋子包著兩條好煙,像是得勝歸來的將士繳獲的戰利品,嘣的一聲丟在趙主任的辦公桌上,繼而把他從辦公桌的大班椅上拉到茶几的沙發上,要他泡點好茶喝,好好地嘮叨嘮叨。

  「今天怎麼了,擺出一副蠻橫的架勢?」趙恨水不滿地看著宋小寶,而心裡在說:兄弟,這幾年辛苦了!

  「我哪敢啦!只是我們在一起吹牛的時間比過去少多了。忙是忙點,不能忙得把我們疏遠了,那多不值得。」

  「你現在比我牛逼,吃的喝的拿的都有,還在乎和我閒扯;虛情假意吧。以後想抽好煙還得仰仗宋師傅了。」

  「你看,又來了,不奚落我幾句心裡就難受是吧。」宋小寶嘴上說的是委屈,心裡想要的正是這種越來越少的調侃。「我說呀,不能十天半月地見不到一面,偶爾喝兩杯還是要的。我有時好想老大老二一起喝酒的光景。」

  「小寶,趁身強體壯好好干幾年,往後大把時間喝酒。」

  「說歸說,我可沒在工作上拖你後腿,別在工作上找碴吊我,那我就不服氣了。」

  「吊你是我的職責,服不服是你的態度,要麼就別客氣把我拉下來,你來當主任,嘗下吊人的滋味?」趙恨水露出一臉的壞笑,滑稽地窺視著宋小寶。

  一團久違的奸猾真真地堆積在兄弟的臉上,宋小寶陡然產生了不虛此行的愉快感:「我去當牛做馬了!」他咧開了方口,站起身來,學著癲痴的樣子,做著摔跤的動作,來回蹦跳了幾下,瞪著雙眼,撇著下巴,哼哼唧唧了幾聲。

  趙恨水笑罵道:「看你個熊樣!讓那幫徒子徒孫慣得沒個人樣了。坐下,有幾件事問你。」

  「喲—喲,看你正兒八經的吊樣,我一下子又沒勁了。」

  「你父親的身體還好吧?別忘乎所以不管不顧家裡的事。兒子讀初中了,要多溝通,我知道你媳婦管不住那小子,你平日再不管恐怕和你一樣是個當兵的料。」

  宋小寶著了魔似的,一屁股坐回沙發上。剛才的嘚瑟勁去得無影無蹤,嚴肅地抽起煙來。

  「提起那個狗崽子我就來氣!媽的個逼,上個月又打架了,把我一個戰友的兒子打得不輕,害得我說了一大堆好話。聽他媽說,是因為說了我的壞話,才氣不過打的,本來他們的關係還不錯。」

  「你有把柄在戰友手上?能讓你兒子動手打人的事肯定不是一般的事。看來你兒子在維護你名譽上不惜大打出手,證明是你的嫡傳。」

  「別說了,上次我休假時,幾個戰友在一起喝酒,盡他媽的揀不能說的說。都說讓我小心點,別在外面讓漂亮的女人俘獲了,忘了家裡的老婆孩子。媳婦說是兒子的同學在學校問他,說我在外面到底有沒有其他女人的事才發火的。具體的我也沒有細問,不清楚是真是假。唉,現在的小孩真他媽的膽大,竟敢討論起父母的這些事來。」

  「曉得厲害了,現在的孩子見識多,思想又開放,有什麼他們不敢說的。大人之間說話還是注意點好,避免給他們造成不好的影響。」

  「誰說不是呢,後來在電話里他竟然理直氣壯地問我有沒有那回事,那口氣簡直就是老子質問兒子,把我氣得恨不得抽他幾耳光,真他媽的反了天了!」

  談話引入到心裡尷尬的範圍,已經有了的和不希望看到的同時在眼前浮動,打消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

  「這段時間你的事比較多,注意不要出錯,工作上的事多請示楊書記。把每個人的手頭活安排緊湊,該加班要加班。培訓中心那邊有事找袁方商量,儘量與方亞男錯開,爭取保證有一人在場。只要有袁方在,估計還有幾年的好勢頭。對我們來說好像是副業,可我認為你應當像對待主業一樣地抓好。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請放心,明白,這樣的好機會不是誰都會有的,錯過了,後悔都來不及。」

  宋小寶怎麼可能失去這樣的機會,除了主任和書記,在辦事處他這幾年的收入是最高的。他的滋潤日子在方亞男結婚後的一段時間稍有遜色外,正處於一個峰值的高點。

  他喝酒的日子比早先多多了,十多期的學員里每期都有富家子弟,每期都有人模狗樣的學員出現。三天兩頭請他喝酒的電話不斷,這份尊榮來之不易。

  要論關係最要好的,還是第一期的雷震和雨霏。前不久在他們結婚的宴席上,宋小寶坐在他們父母的一桌;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落實到現實中來。宋小寶頗受感動,好長時間心裡都裝著這份溫暖,有時還哼上幾聲五音不全的小調。

  雷震和雨霏兩人是比較有實力的富家子女,父母的事業在當地有一定的影響。兩家結緣是門當戶對的一種,而兩人又屬於那種優渥家境中只圖享樂不思進取的一對。當然,他們的不思進取是建立在不用進取的基礎上,隨便拿出去對比在同輩與同齡中的優越已是大多數人的奮鬥目標。他們生來的任務註定是為了花掉父母賺來的錢財,順便再延續香火。

  雨霏在陌生人眼裡是高不可攀的,不僅衣著時尚,而且氣質獨特。一雙冷眼常以漠視待人,損害了一張嬌艷的花容;她時而濃妝,時而淡抹,時而輕佻,時而端莊;宛如一個多變的妖精。喝酒時叫囂的比過男人,偶爾點上了煙,就習慣地蹺起二郎腿,把煙霧吹出個花樣。

  她與雷震是一期報名時認識的。說起來就有那麼巧,那天臨近中午,前來登記的學員所剩無幾,兩個心高氣傲的人碰巧在登記個人信息時,一人拿到了登記本,一人拿到了筆,僵持地互相瞪著。那架勢活像是公獅對上了母虎,較著勁地比拼氣勢。把已經登記過的和等待登記的學員一下子吸引過來,幸災樂禍地觀看這曲戲的精彩。

  站在旁邊不遠處的宋小寶一眼看出這一對男女是同類中的非常,疾步趕來勸說。然而,正當的勸說和不懷好意的鬨笑支持了他們爭強好勝的心理快速膨脹。可是,誰會想到先發難的是公認為弱者的雨霏。她把漠視變成了憤慨,皺了皺鼻眼,混合著委屈,罵出了一句啼笑皆非的話:「你他媽的不懂得憐香惜玉啊!」同時推了雷震一掌。

  雷震二話不說,舉起拿著登記本的手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怒罵道:「你他媽的就是個母老虎,還有臉說是金鑲玉!」

  宋小寶有意露一手,一步插到他們中間,用臀部的力量把雨霏擠走,左臂格擋住雷震從上而下的右手臂,右手穿過他的腋下,一托一靠;迫使雷震後退,這時又左拳變掌,由格擋變拉扯,順手拿下了登記本。「你是個男生,怎麼好和一個女孩子動手。」


  後退了兩步的雷震,感覺像撞上了一堵牆,他掩蓋住心中的膽怯,嘴上卻不依不饒。「你是誰呀?關你屁事!她敢罵我就敢打,管她媽的是公是母。」

  「那好,現在你們是我的學員,如果非要打就打我吧。」

  宋小寶無意中說了一句既負責任又有威懾力量的話,讓在場的人肅然起敬。雷震捉摸不定地轉動著眼睛,揉幾下被宋小寶格擋痛了的手臂,一聲不響地走到登記桌前。

  發生矛盾的雙方,在慣性的牴觸情緒中暗鬥了幾日,隨著建立起來的同學情誼反而引起了彼此特別的關注。真就應驗了不打不相識這句老話,慢慢地兩個人的關係由說說笑笑發展到出雙入對了。

  雷震一副公子哥的模樣,生來就自認高人一等。如有紈絝之說,倒不如稱其霸道。他體態端正,語不落俗,出手大方,不乏散男閒女伴其左右。除了厭倦書香,別處盡顯聰明。他與雨霏鬧出很多笑料,在一期學員中是一對難得的怪才。

  他們不避談男女之事,尤其在高強度的訓練間歇。緊身的夏衣抵不住如雨的汗水,把身體勾畫出有遮擋的凸凹。在橫七豎八的訓練場地上,一些傳統的男女學員便注意自己的姿態,把腿腳收放在恰當的位置,這樣就會遭到他們不屑的攻擊。雷震敢說的話,雨霏也不落其後。

  「哥們,姐們,在我面前你們跟光著身子一樣,別躲躲閃閃的,那樣東西在哪兒,我一目了然,甚至能想像得出是大是小,是長是短。」

  「雷子說得沒錯,有什麼好假正經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打開想像,站在我面前的全是裸體。」雨霏往往會跟著說。

  熟悉到了一定的程度,說話就不受局限。有的同學問雷震:「雷子,你有這麼高的手段,那一定艷福不淺,一般多久換一個?」

  雨霏在這個時候當仁不讓地挺身而出,「借他個熊心虎膽,換一個試試。他有幾根毛我記得清清楚楚,少一根我把他的命根子剪掉。」說著狠話,卻做著親昵的動作。

  「哥們,姐們,我的研究只停留在理論上,實驗留給兒子了。誰讓我遇上了孫二娘呢,那些百發百中的石子全交給她保管了,看她啥時發點善心,給我打點野味的機會?」

  這幫年輕人胡咧著不著調的話,聽起來是那麼的低級趣味,可他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快活地忘了訓練的苦累。

  在宋小寶眼裡,雷震是有武學天賦的;在十幾期的學員里,雷震是能夠躲過他兩招的學員之一。他的靈活性沒有之一,只是在力量上有所欠缺。時至今日,宋小寶還是不斷地督促他多加強力量的鍛鍊,爭取在三幾年內達到一定的功力,並希望他藉助家庭的財力和影響辦一家武校。說這話時雨霏也在,他們表現得很平淡,似乎在擔憂著什麼——生怕過早地立業,就失去了還沒玩夠的大好時光。

  雷震如多數學員一樣,稱呼宋小寶為師父,不同的是他的稱呼比別人更有價值,他是帶著優厚的社會地位叫出的,他是放低了富人的身段用普通徒弟的口氣叫出的,他是不吝嗇錢財帶著一幫師兄弟大吃大喝時叫出的。把那份尊師重教的心意當著大庭廣眾的面給了宋小寶,這是宋小寶的光榮。

  精神上的享受是一方面,物質上的照顧也不差。宋小寶每年都能收受到雷震孝敬的好煙好酒,而這兩樣東西恰恰是他喜好的寶貝。他覺得這樣的徒弟不可多得,漸漸地模糊了師徒關係,不知不覺地多了朋友和兄弟間的情分。為此,他不再保留自己多年研習的武學心得,違背了師徒之間古老的戒律——不用保留清除門戶的後手了,只要是雷震和雨霏有武學上的疑惑或是要求,他就會不厭其煩地以身作則,直到他們身心如一地領會到為止。這就是他們之間頻繁地互動帶來的好處,互相用個人的長處感動對方。


  雷震有活動家的潛質,他是唯一和多期學員保持著聯繫的師哥,他是閒來無事經常光顧培訓中心的校友,偶爾也會對訓練中的學員指手畫腳。

  有一次,一個與他性格類似的學員面對他的說教甚是不屑,便有討教切磋的意味。

  他遲疑地看了師父一眼,宋小寶努努嘴以示鼓勵,繼而說道:「雷震,一不能傷了師弟,二別把一身名貴的衣服弄髒了。」

  他是個聰明人,明白師父的意思,他自信能做到既不傷人又不丟人。他深得師父耐心指教的用身體的某個部位靠推的精髓,不像把力量運用到拳腳肘膝上那麼突出,擴大受力面積,不至於局部受傷。

  在一片起鬨聲中,在一塊圍攏著的不大的訓練場地上,雷震輕鬆地活動了幾下手臂,微笑地看著略顯緊張的學弟。

  兩人在氣勢上互有優劣,雷震不及對手的個頭高,卻有著對手缺乏的鎮定。

  「來吧,別猶豫了,總不能讓我先動手吧。」雷震說的話帶著挑逗的意味。

  「師哥,那就不客氣了!」

  還真不是個善茬,身隨聲動,一套組合拳撲面而來。

  雷震在手臂格擋的同時,靈巧地後退了兩步,化解了對方的一波攻勢。這個間歇就是個機會,他急進兩步,虛晃左拳,在對方抬起右臂格擋的時候,他已蓄力於右肩膀,再一進步發力就重重地撞向對方的右前胸。一股強大的力量近距離地爆發,對方的身體踉蹌地後退了幾步,終是沒穩住重心跌倒在地。

  哇!這麼厲害。大師兄真是了得!這動作太瀟灑了!哇塞!簡直帥呆了,和人一樣酷。

  噓,聽說他就是師父最得意的那一個……雷震看似是在玩耍中完成了雙重任務:長了師父的臉,立了自己的威。實際上他為了這些改進的招數下了不少功夫,其難處在於兩進步後的小跳步上,那是調整與對方身體最佳距離的關鍵,過遠過近都直接影響發力撞擊的效果。

  宋小寶在拳術的套路上做了很多改進,在實戰中的效果很好。雷震用的這招就是個例子。本來虛晃左拳的陰謀是為了達到右拳的目的,而他卻沒有使出右拳,像是有進步擒拿的意思,實際用的是重力靠推的技術。

  後來,只要雷震的豪車停在訓練場附近,學員們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間歇之際圍在一起,抽著他的香菸,一邊聽著他低級趣味的笑話,一邊套著近乎。

  由於雷震常到訓練場的緣故,跟袁方見過幾次面。他是見個世面的人,對官員的態度不恭維但也不傲慢。掏煙時大大方方地遞給袁方一支,臨近飯點闊氣地邀請一起喝酒去,像是對待一個比較熟悉而又沒一點私交的人。

  宋小寶曾經推薦過雷震去派出所,袁方直白地說:「如果不是他本人的強烈願望,再有本事也不合適。如果綜合條件達不到公安幹警的標準,拿一個單項來要求是不可能的。」幸虧當時留了個心眼,取消了討好的念頭,沒提前跟雷震說,後來就不提這事了。

  雷震是第一期公認的最優秀的學員,如嚴格按照招生畫報上公示的信息,他理應留在派出所試用。可能是他根本就看不上一個小民警的職業,抑或是他的父母不願他從事風險性高的行當,他自始至終都沒把自身的優秀與去派出所試用掛鉤,好像那件大多數人嚮往的好事與他無關。不然,在第一期就把弄虛作假的欺騙手段揭穿,對後來的影響將是不可估量的損失。至少需要費盡心思重編一堆說辭,來一場口水官司。宋小寶原以為紅口白牙說的,白紙黑字寫的,多少會留些口實,敷衍下眾人的臉面。後來他明白了什麼才叫神操作。他忽然記起了一句順口溜: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往後他知道怎麼做了,不該說的話再也不多一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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