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09-13 00:11:58 作者: 柳絮飛
  三年來,十多期學員,每期都有進基層派出所的。多則兩人,少則一人。宋小寶要做的事是在一張評定表格里簽上宋小寶三個字,三個字的報酬有時是兩條煙,有時是兩瓶酒,有時屁也沒有。有與沒有都由袁方說了算,趙主任很少參與。唯有一個人的評定表是他樂意簽的,還跟著把所有的手續辦好。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趙主任舅舅的小兒子,中專畢業,靠上個好表哥,謀了份好差,情理中的事。

  在這個事上,袁方非常盡力。趙主任和他商量時,他當即決定包在他身上,並說出一句十分體貼的話:「按特殊代培吧,所有費用全免,讓兄弟掏錢於心何忍。」這唯有的一例送給了趙主任的表弟,袁方並非感情用事。看似是同情之舉,看似顧兄弟情誼,實則其意悠遠。趙主任的一條妙計造就的益處遠超預期,至今受用不盡。收穫了錢財事少,布施了情義事大。上為分憂,下為攏心。把個周圍搞得一團和氣,成了一眾親近的人物。源於此由,對趙主任報謝的成分必不可少。然而,用一種徹底的手段留下新意實在大可不必,就像是對一個需要幫助者的過分慷慨,肯定是言不由衷或另有其謀。趙主任不動聲色地順從了他的深謀遠慮,再也不去打亂他的計劃了,連去培訓中心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袁方身為副局長,雖與宋小寶相交多年,但只限於某些層面。趙主任曾經提醒過他,不是特殊情況別在袁方面前提任何要求,有些事不是想得那麼簡單。

  宋小寶在南方這麼多年,不是不想替親戚朋友家庭解決些實際問題,找他的親朋也不少,可他卻總是難為情地說:「我真沒那個本事,幫你們找份好工作。」

  說來也怪,表面上的一點面子在過真的時候不頂用處。唯有兩個工作待遇好的還是好兄弟趙主任出的面,搞得一幫親戚明著笑臉暗著埋怨。他現在好怕提找工作的事,再也不好跟趙主任開口了。

  做人本來就是不自在的事,有些事做好做不好都得做,挨罵不挨罵都得做,除非六親不認,油鹽不進。宋小寶有他的難處,但他想著想著就通了,就笑了。

  培訓中心的糊塗事全由袁方說了算,每次在宋小寶幫他辦妥了事時沒忘說上一聲:「小寶,改天找你喝酒。」這句話在旁人聽來非同尋常,讓局長請喝酒的顏面有多大夠他們想上好一陣子。而宋小寶卻心知肚明,無非是臨走時的一聲告別。只聽到這句話的重複,沒見到這句話的內容。久了,小寶練熟了一句恭維的話:「局長,好走。」

  宋小寶沒把這種事放進心裡,他聽懂了趙主任的話,只管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能額外占點菸酒的便宜就知足了。

  一日,有個關係不錯的戰友打來電話,繞了一大圈,才回到電話的來意上。先是把不爭氣的兒子罵了一通,後是看在老戰友的情分上幫助在南方找一份工作,說兒子非要去南方打工。並情真意切地委以重託,希望藉助老戰友的威名,替他管管這個逆子。宋小寶直接聯想到自己的兒子,硬是轉不過彎,開口罵著:「媽的,開什麼玩笑,你兒子多大了?」

  「哎呀,老戰友,忘了我比你早幾年結的婚?那個臭小子都十八了,長得比我還高,說死也不願讀書,真拿他沒辦法,我幾次想給你電話,都沒臉說呀!」

  「難得你這麼相信我,那我先幫你問問,有消息給你電話。看把你急的,兒子大了是好事,能幫你賺錢了。」

  生來像是沒學過拒絕二字,宋小寶不知輕重地答應了。掛了電話立馬又自責起來,我去哪兒替他兒子找工作哩?

  一個電話讓他閒時不閒了。過去了好幾天,還是沒能想出個好辦法。一天遇到小雲,他張了張口,結果說出了「小妹,近段忙啥呢?」明知故問的話。

  「小寶哥今天怎麼了,一點不爽快,想說什麼直說吧。」

  「沒有哇,幾天沒看到小妹了,關心一下嗎。」

  「昨晚吃飯的時候跟你說話忘記了,扯謊也學得像點,別讓人一眼看穿。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也不是啥事,怪自己多事吧,又答應了幫人找工作。看到你就想問你爸酒店還需要不需要人。」

  「不清楚,得問我爸。是男是女,到時問了我爸再說。」

  「是個男孩子,我都不好意思說,麻煩你爸幾次了。」

  「這有什麼,如果需要調整一下是正常的,誰沒個三朋四友。不過,得先問好願不願在酒店干,可不能幹幾天就跑,弄得大家都不好。你介紹的前兩個女孩子幹得挺好的,我爸說他們眼頭亮,也能吃苦。」

  「對了,小雲,你說得有道理,先別跟你爸說,等我問清楚了再告訴你。」

  「說不說都無所謂,又不是外人。你怎麼不找大哥呢,他出面找的工作肯定要好些。」

  宋小寶一邊搖頭一邊說:「真不能再找他了,他不煩我都煩了。」

  「有那麼嚴重嗎,說得跟真的似的。」

  「都是自作自受,沒有金剛鑽,還領瓷器活。」宋小寶裝模作樣地在胖乎乎的臉上拍了幾下,逗了小雲一笑,爾後,做了一個怪臉走開。

  正在宋小寶為戰友的事左右為難的幾天裡,雷震和雨霏在訓練中心出現了。

  他是特意來告訴師父,他們已選好了結婚的日子,屆時務必師父大駕光臨。

  宋小寶樂得哈哈地笑,說道:「好—好,終於修來正果了!我一定參加,一定要參加。」

  「看師父說的,原先在擔心不是?只要上了我的套,難道還能跑掉不成。」雨霏在糾正師父的話,用那副自信來強調這是必然的結果。

  「真是一物降一物!天生的一對啊!」宋小寶把兩層意思的兩句話放在一起說,分不出表達的重點,卻有對陳俗的新認識:符合大眾審美標準的不一定是最佳組合。

  雷震翩翩自賞,不去解釋雨霏和師父的話意,任由他們順著各自想說的說去。


  晚上自然又喝到一處。宋小寶另叫了幾個常有聯繫的學員,一經吆喝,聚來了十多人,擠滿了一大桌。喝到興濃時,宋小寶忘記了坐的位置,忘記了推崇的身份,時不時叫出:「來吧,兄弟,幹了!」

  「師父,我說呀,在稱呼上不能亂。別的事上謙虛點我沒意見,這個事不能謙虛,你一謙虛把我的輩分也降了。」

  一個學員說:「雷震啦,你又來了,老是借著師父說事,分明是為自己著想嘛。不過我們管不了師父怎麼叫,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好多次在這個稱呼的問題上,進行過傳統的保留和現代的革新兩方面的探討,結果是笑著開始笑著結束。永遠沒作決議,預備著再一次表決。

  吳小雲的電話打來兩次,都被酒桌上的喧鬧聲掩蓋。再一次響起竟被雨霏發覺,她和宋小寶之間隔著雷震;這種細微體現在一個貌似粗心的雨霏身上,可見一個人的優點與一個人的缺點是不能憑印象來界定的;或許內在的隱藏比外在的表現要多得多。

  「師父,好像是你的電話響了。」雨霏說。

  宋小寶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小雲兜頭就是一句沒好氣的話:「小寶哥,你在幹嗎呀?電話是擺設還是咋的;要是領導有急事怎麼辦?」

  「對不起小妹,在喝酒,太吵了,沒聽到。有什麼緊要事說吧,不要生氣了。」

  「行吧,不影響你喝酒,吵吵鬧鬧的也說不清楚,吃完了給我電話。」

  電話掛了,有點不禮貌地掛了;宋小寶又得準備和吳小雲理論一番,又得說點好聽的哄哄提醒過他多次的小妹。

  雷震露出不敬的壞笑,那是酒桌上為了烘托喝酒的氣氛暫時把常規的禮儀靠往一邊的可容許的玩笑話,靠近宋小寶的耳朵說:「師父,你這個小妹夠厲害的,應該不是個一般的小妹吧。」

  「別喝了點酒就開始亂說了。我這個小妹可不一般,不僅模樣俊俏,而且有才有德。自認了她做我妹妹後就待她如親妹妹一般,做哥哥的讓著點小妹是應該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在適當的範圍內對酒桌上沒高沒低的說笑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不是故意說出出格的話不大容易產生誤解。常在酒桌上的宋小寶對雷震說出的不知內情的耳語當然不會生氣。

  眾徒弟正在醞釀的歪曲情節,經師父這麼較為認真地一說,便各自收回了聯想,淡然一笑:「師父說的哪怕是假的我們也必須當真的對待,以後見面少不得以師姑相稱。」

  「這就對了,改天讓你們師姑在她的酒店請你們喝酒。別看她有時凶我,平時大方著呢。」


  「師父,說得當真,過後不許以酒話搪塞。見師姑我們須備一份禮物,才顯師父的面子。」

  宋小寶來了豪氣,用有力的手掌接連拍打在肌肉隆起的胸脯上,彈起砰砰的響聲:「包在我身上。雷震,下周末你來召集,叫幾個女學員,讓我小妹好好高興一回。」

  「OK,一定找幾個體面些的。若當不好傳令官,甘願師父責罰。」雷震學著宋小寶的樣子在胸脯上拍了兩下,但氣勢明顯不夠。

  「就你的身板也想和師父比個高下,裝模作樣的,虧你做得出。」雨霏輕視了雷震一眼。

  「有人心痛的滋味真好,在座的還有幾個沒這福分?」

  「努力吧,別讓一個人的胡作非為去禍害他人的二人世界。」雷震詭秘地看著雨霏說。

  宋小寶這時才想起小雲的電話可能跟幫人找工作的事有關。滿心的酒趣一下子讓煩愁侵擾,臉上就多了焦急,少了靈活的變化。

  「等一等,有件事看你們能不能想點辦法?我一個戰友的兒子,想過來打工,好久前答應的事,到現在還沒著落,一想起就發愁。」借著酒勁和時間的壓力,宋小寶在徒弟跟前說出來了。

  「就這點小事看把師父愁的,叫他過來,我給他找,實在不行放在我爸的公司。你們回去了也問問,師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雷震像說得玩似的。

  「師父,聽雷子的沒錯,過來了再說。相信我們,打份工又不是找份官差。」

  「我的意思是不能隨便找點事做,儘量說得過去的;你們知道我是個要點面子的人,弄得不好,戰友之間會說閒話,這才是為難之處。」

  「放心吧師父,不說我們也能想到;太好的工作要靠本事,太差的我們也丟不起那個人,何況還有師父的面子。」

  「那敢情好,解決了我的心病。我謝謝了,敬大家一杯。」

  「師父一高興又顛倒了。來,我們共同敬師父,記住,各位回去了儘快想辦法,行與不行這兩天給我回復。」雷震較起真來,行使起了大師兄用富家子弟的豪爽換來的權利。

  宋小寶一陣舒暢,儘管兌現無期,可有這番受用無比的暖心的話足夠了。

  果真在第三天有了信息。

  左中傑與雷震是同期學員,一期中年數最長的,比雷震大三歲,時年二十有八。身高平平,不及雷震挺拔。相貌不俗,言語中肯,不浮不沉,時有的驚人之語,屬於一期中不同於雷震風格的較受尊重的人物。他是一家外企的行政部主管,得益於保安部長起步,在單位安全管理上卓有成效,深得老闆器重,才工作三年就破格提拔到行政部主管的位置。

  這一職位的重要性自不必說,另有一職更為特殊,那就是必要時陪同老闆出行,充當保鏢角色。

  他與雷震是兩種性格的人,但他們並不排斥,而有異「性」相吸的味道。他們之間的言行舉止保持著方寸,互不牴觸對方的缺點,用一種自願的度量給予對方舒服的感受。

  於是,在聚會的時候除了聲明有特殊情況,左中傑都會參加。

  正常情況,每次聚會都是雷震埋單。久了,宋小寶也懶得說客套話。學員們有的做做樣子,有的乾脆啥都不說,把這樣的吃喝當成是理所當然的。雨霏雖為女流,從不露介意神色,從不說尖酸話語,把這種吃喝當作一種無所謂的消遣。正是因為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雷震便有了充分的話語權。素有錢散人聚之說,雷震大師兄的頭銜不妨說也有這方面的因素。

  左中傑把師父的話放在心裡,隔日的下午就找到老闆說了事由。老闆二話沒說,讓他看著安排,末了還加上一句:「這是你管的事,權利在你手上,你自己看著辦。」一個幾百人的大廠,安排個把人,對於一個行政主管來說確實是小事一樁。左中傑用了心思,計劃給師父和雷震一個驚喜,把人就安排在自己身邊,既了卻了師父的一個心意,又藉機彰顯一下個人的能耐。

  他沒有直接告訴師父,先給了雷震電話。這麼做可見他能當上行政主管確有他過人之處,知道孰輕孰重,知道處事順序,顧全了各方的顏面。

  在告訴了雷震約有一個鐘頭,他再給師父電話,並直言已告知雷震,目的是商量能否滿足師父的要求。言懇意切,把個宋小寶直樂得「呵呵—好好—嗯嗯」個不停。心中的感動以多種表情寫在臉上,找不到一個兼顧的形容。

  這件事給了宋小寶不少的啟發——上面的難處往往大於下面的難處,想到的難處往往大於沒想到的難處。嘗試是要拓寬思路的,固定在某個範圍就是狹隘和偏見。

  宋小寶從來沒想過利用這種關係解決日常中的難題。他把在學員面前的單項能力不自覺地當成了綜合能力,又用這樣的思維套用在學員頭上,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他現在認識到自己犯了一種嚴重的錯誤,再也不敢輕視看似不如自己的所有人。甚至突然間發覺到他們身上放射出的諸多光點,而且是各有所長。

  這件看來並不起眼的小事,極大地提高了宋小寶的生活熱情。他專門擇了一個便於閒聊的時間給戰友電話,漫不經心地跟戰友說,他兒子的工作已落實好,隨時可以過來。

  戰友喜出望外,哪想到大大咧咧的宋小寶對所託之事這麼重視。隨即漸行漸遠的戰友情誼倏忽回歸,擠進被世俗充斥的心裡,品味著被時間稀釋掉太多的那份樸實,並一時珍惜得不忍離去。此刻,心中的感激生成了無數恭維的話,及至形容得過頭,肉麻到寒噤,大有不捧到高不可攀的位子就誓不罷休。

  宋小寶聽過幾次這類討好的話,也明白今日的討好或許就是來日的譏諷。所以,對這時不保證結果的討好不怎麼上心,權當一種有好過沒有的客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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