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09-13 00:12:00 作者: 柳絮飛
  吳小雲應了宋小寶徒弟的尊稱,定在周日的晚上擺上一桌。但對「師姑」二字略有微詞,於是,加重了一點語氣地說:「小寶哥,我現在長了輩分哩,可我有那麼老嗎?」

  「誰說我妹妹老了,看我不打爛他的嘴!只是老哥哥的輩分讓你受了委屈,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沒聽說過搖籃里的爺爺白鬍子的孫嗎?輩分跟年齡沒有一點關係。」

  還是把事情說清楚一點好,否則總覺得關聯性不夠。那天吳小雲給宋小寶的電話,要說的事不外乎幫他的忙。晚飯散後,回到宿舍,時間不過十點。宋小寶給小雲電話,說了幾句酒後的玩笑,言稱哥哥在徒弟面前夸下了海口,妹妹是如何漂亮,是如何的有才,是如何的有能耐,硬生生把一家瀕危的酒店打造得風生水起。然後竟用了兩年時間自修了兩項專業,並獲得專業證書和資質證書。眾徒弟一聽,非要拜見師姑,我一時沒把握好就替妹妹答應了。如果妹妹不樂意,算我沒說,千萬別顧哥的老臉勉強答應。

  吳小雲雖有哭笑不得之感,但仍心存溫暖。她知道小寶哥的善意,卻也知道他酒後胡言亂語是不著邊際的。她說:「小寶哥,我求求你,別在酒桌上胡吹了,你妹妹有那麼好嗎,你說是一朵花就是一朵花呀,不怕到時候大失眾望,讓你臉紅?想喝酒了說一聲,不用找任何藉口。周六我有事,周日的晚上吧,我安排十二位的一桌,放心,妹妹不會讓哥哥丟面子的。」

  後一天,宋小寶見到小雲,面露窘態,似有不妥之意,說道:「小妹,是不是有點不妥呀?」

  「小寶哥,你好歹是個做師父的人,為人師表啊,言必行,行必果的道理忘了?還是怕我捨不得一桌飯錢?真有你的,我是那麼吝嗇的人嗎。」

  「沒有,哥是覺得沒事先跟你商量就不知深淺地答應了,有點不尊重妹妹。妹妹在為人處世的方式和方法上向來不計錢財,人盡皆知,我哪有資格說吝嗇二字呢。」

  「好了,定好了的事就別猶豫。要不要叫上大哥一起?」

  「不用吧,他哪有這份閒心。要叫你叫,我可不願意讓這樣的小事煩他。」

  「那就算了,我更不好開口。」

  左中傑利用職務的便利破例開了一輛單位的麵包車,周日下午早早地就跑到和雷震約定的地點。已有幾位學員到了,七嘴八舌地,正在圍繞著雷震和雨霏商談著購買見面禮的規格。他們拿出了初步的意見,確定每人二百元的標準,以團體的名義置辦。說是商量,實際是圍繞著雨霏的意見討論,估摸著不是因為購買何物,而多半是有人對出資兩百元有點心痛的緣故,畢竟都沒有雷震那樣的好家境。左中傑來得恰當,他支持了雨霏的主張,買一套護膚品,買一款名包。對有點身份的女士而言,既實惠又大方,既鄭重又時尚。

  年輕人的瘋勁一上來,有他的創造力,也有他的破壞力。等人一到齊,他們擁進了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場,一群旁若無人的青年男女,讓那些正享受著清閒購物的住家之口,一時警覺地避讓著這幫極易製造麻煩的不明身份的人——女人放下了挑選物品的手,慌忙護著小孩,男人伸手把女人拉向邊角,以躲避他們的橫衝直撞。

  商場向來以客流量計其興衰,然而一大群風風火火的人很容易破壞那種安靜散淡的氣氛。驟然改變的秩序難免使身處其中的人產生錯覺,哪怕是短短的一刻,心裡也有不安。其實這是一種普遍的錯覺,他們只是沉浸在一個小氛圍的世界裡,無意傷害任何人,最多會造成一些影響,只能說是一種看似不友好的舉止與固有的善良缺少良性溝通罷了。

  宋小寶是下午四點到的酒店,他的早到有悖常理,把師父的尊貴降低到迎候的行列,給了吳小雲搶白的機會,直讓他臉紅脖子粗的無言以對。

  「小寶哥,你這個師父當得可不咋的,這麼早跑來迎接徒弟了。」

  「不是,是過來陪小妹你呀,怕弄不好又給我臉色看。」

  「你現在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桃李滿天下了,什麼時候怕起過我的臉色?無稽之談。」

  「小妹,你以後能不能換個口氣,冷嘲熱諷的,哪像個妹妹,倒像個大姐。」

  「喲,喲,看把你委屈的,小妹還不是為你好。當師父的要擺出師父的架子,樹立師父的威信,讓徒弟畢恭畢敬才是。你倒好,反著來。」

  「照你的說法我應該等他們都到齊了再來,他們又不認識你,來了找誰?那不很尷尬。」

  「就你死心眼,長著嘴巴是幹嗎用的。啊喲,原來是怕我冷淡了你的徒弟,還好意思說是來陪我的,不打自招了吧。」

  「行了,行了,知道你這張嘴厲害,怎麼說只有我沒理的份,不跟你說了,我要喝水,來了這麼久連杯水也不給我喝,有對哥哥這樣子的嗎。」

  「嘿嘿,真有點對不住宋師傅了,好吧,我讓人給你泡茶,可別惹惱了挨揍划不來。」

  吳小雲走過去叫服務員泡茶水,把尖酸的話留給了宋小寶,弄得他哭笑不得地搖晃著大腦袋。

  雷震一直是培訓中心學員的代表,今天更不例外,在他的帶領下,這群有點尋釁意味的一幫人走進了他們所謂的師姑曾經管理的酒店。他們收斂了未進來前的喧譁,一下子規矩起來,像是處理重大事件的政府要員,一臉的嚴肅,讓沒有思想準備的酒店員工一時陷入緊張的反思中去,生怕又犯了食品衛生和消防安全的錯。直到雷震說明來意,服務員才舒展開笑臉,熱情地把他們帶到餐廳。

  外面的動靜給了宋小寶信心,他叫嚷著:「小妹,他們來了,我們去迎迎吧。」

  吳小雲一改剛才的俏皮,整理下穿戴,迅速地走過來,說:「那是當然,說歸說,笑歸笑,迎迎還是要的。」

  在酒店大堂與餐廳的拐彎處,迎出的主人與拜訪的客人熱情地寒暄一處。幾句話的工夫,氣氛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雨霏和另兩個女學員像多年的好姐妹一樣親熱地稱呼吳小云為姐姐,相互拉著手簇擁在一起。把還沒有完成逐一介紹任務的師父晾在一邊,一應男學員只好嫉妒地看著她們的背影,留下未能對師姑恭維的遺憾。這樣一次特意拜見師姑的場面,因無預演,全由臨場的發揮,改變了原本的劇情,自始至終也沒聽到有誰叫出「師姑」二字。

  但雷震總少不了在有機會製造笑料的時候按照自己的套路說上一通:「師父,看來今天要動搖你的權威了,我們這群頭腦簡單的人,一聽說是你的妹妹就誤以為和你的年齡差不多,你看,原來是我們同齡人,只能各以各叫了,我想大夥也會這麼想的,在這個問題上師父可不能生氣噢。」

  徒弟們應和著,聲音蓋過了師父的威風,宋小寶摸摸大腦袋,看著熱情洋溢的一幫人,像是在自言自語:「噢,我又沒有特別要求,你們高興就好。」

  「師父向來開明,不會受制於陳規陋習,而我們更不能以大煞風景的稱謂來折損花容月貌,那是對美學的不尊重。」左中傑語驚四座,迎來滿堂搶笑,而他卻自覺過於粉飾,像個大姑娘似的有點難為情。


  先不論左中傑說的話是否帶有目的性,反正吳小雲聽起來出奇地順耳。這個在人群中其貌不揚的人用貼近事實的讚美,撇清了不合時宜的稱謂關係,把一種輩分之間的尊重巧妙地轉化為平等之間的親近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吳小雲難免多看了左中傑幾眼,並試圖找出一種合乎他的評價,想著想著蹦出來四個字:外斂內慧。末了,又自顧自地笑笑,大概是對這樣的評價不夠滿意。

  公共場合中的些許微妙變化輕易不會被關注,是因為大多數人都會圍繞主要的議題,儘量放棄無關的討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沒人自討沒趣扯些跑題的話,把自己弄得像個局外人一樣。

  雷震的靈活反映在生活中的不同側面,他把想說的話留給了別人,卻用善於觀察的眼睛捕捉到一條重大的信息——左中傑少見地用上了社交語言在不該運用社交語言的場合發表了他的溢美之辭,過後又顯得是那麼的不自然,分明是心有所動時的舉止。吳小雲呢,並沒有對他的讚美做出禮貌地回應,只是在容顏上留下了欣然接受的悅色,而剛才那種歡喜的眼神,已然多出了女人別樣的柔情,混合著有節奏的情感彰顯在職業女性的一笑一顰中。吳小雲的付出獲得了意外的回報,一種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機緣巧合就這樣不期而遇了。她用美麗的外在形象和成熟的鎮靜,她用雅致的笑語和知性的媚眼,折服了某些人的心,驚羨了多數人的眼睛。

  說笑了一會,到了開飯的點,雷震開始在座次上做起了文章。他首先把師父和吳小雲拉到主席位上,讓左中傑坐在吳小雲旁邊,自己挨著師父坐,其餘的隨便。這樣的坐位安排掃了幾個女學員的興,連雨霏也不能理解。原以為只有她們幾個女孩子才應該陪坐在吳小雲身邊,沒想到雷震來這麼一曲。大師兄的權威有些時候很管用,一般情況沒人會提出反對意見。

  吳小雲漸入佳境,忘記了理所當然的輩分——明明就是歲數相當的群體,非要分出個輩差,反而使她不自在。這下好了,由幾個女孩子率先打破了規矩,又有雷震當著師父的面挑明,眾兄弟一致響應,就這麼更改了彆扭的「師姑」稱呼,確定了以後的兄弟姐妹身份,大家的心裡都平衡了,滿心歡喜,其樂融融。

  這餐飯食的安排帶有一定的禮節性原意,所以,吳小雲參照了禮節的規矩,把菜品、酒水提高到超額回饋客人的標準上,讓客人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重視程度。

  幾個原因使得這次偶然的聚會碩果纍纍。宋小寶一不小心又喝到稱兄道弟的份上,直讓服務員都忍不住發出笑聲。但他那雙眼睛今日卻出奇地明清,不像往時那麼混沌。

  而言談話語多了一些誇飾,少了一些真誠,摸不透是不是裝的。

  左中傑連續地喝著酒,把該敬的敬了,把該應的應了,話也隨著酒意多了起來。原先的謹慎與不熟悉時的拘謹慢慢地消散了,除了應接同門的問話,剩下的時間一直保持著與吳小雲的交談,並在大家歡快聲音的有效掩護下,時不時有交頭接耳的情景。那股欣喜的勁頭在兩個人的臉上爭先恐後地出現,生怕少說了幾句就冷落了對方。

  大家各自不停地忙碌著——要麼擠著空隙插話,要麼強詞奪理地勸酒,要麼不失時機地把筷子伸向盤子。這頓有別於雷震時常組織的在大排檔里的吃喝,無論在品種和分量上都有幾個檔次的提升。有付出得到的美食,與沒有付出的哄搶之食,區別在相應的尊嚴上:一種叫心安理得,一種是嗟來滋味。

  在這樣的場合很容易把氣氛推向高潮,誰也不願意在助推熱情的過程中拖了後腿,各盡其才,各顯其能,充分反映個人的存在。唯有雷震一改往日的張揚,忽然間注意起公共場所里的形象來,斯文得像個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偶爾地情不自禁地壞笑,伴隨著那雙不停轉動的眼睛,時而又下意識做一下肯定的動作,就像是沒有一點徵兆地完成了一項意外的任務。

  這樣的機緣給了左中傑。他是個既有心計又有追求的人,平常多以表情代替語言,今天一反常態,發揮了他語言的天賦,心中的話語似是滔滔的江水奔流不止,讓吳小雲喜上眉梢。但吳小雲交流與溝通的能力絕不在左中傑之下,兩個能言善辯的人在同軌道的運行中保持著向心的暢想,有如神助的好情懷培養了他們飽滿的精神,巴不能就這麼永遠地說下去。

  左中傑的酒量尚可,多喝點少喝點他不太計較。吳小雲今天以主人的身份卻做出了違背常規的事。他幾次告誡左中傑一會還要開車,小心喝醉了,開車不安全。這句聽起來普通的關懷話,卻在他們兩人的心裡產生了深遠的意義。左中傑心領神會,報以同等熱情的笑語,並以實際行動在接下來的應付中虛以委婉,儘量少喝或不喝。

  酒闌人散時,吳小雲分發了名片,再次豪爽地邀請有時間儘管前來,酒飯管夠。

  雷震走近來,站在吳小雲的跟前說:「吳姐的好酒我想過不了多日一定會再來喝的,請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判斷,吳姐可不能低估了雷震的能力。」

  「都叫姐了,還怕沒酒喝。雷震,放心,姐不是小氣鬼。」吳小雲理解雷震的話意,但她仍以豪氣作答,用假裝的糊塗來對付雷震的聰明。

  宋小寶看著滿面春色的小雲,笑嘻嘻地吸著煙……心裡盤算著,以後哪是喝酒的小事呢。

  不得不佩服雷震對女人的了解,他用事實證明了他以前說的話並非信口雌黃。不出一個月,左中傑喜不自禁地公開了與吳小雲的戀愛關係。雷震藉此多方炫耀在認識男女關係中的過人之才,他自認功不可沒,冠以月老頭銜,要求左中傑安排飯局以示慶賀。

  計劃好的事辦起來就十分從容,左中傑是在徵得吳小雲的意見後告訴雷震的,並問他如何安排為妥。他在電話中是這麼對雷震說的:「雷子,你覺得怎樣合適就怎麼安排,全權負責。但有個前提條件:這次不能安排在小雲家的酒店。」

  雷震素以激靈見長,當然不會犯常識性的錯誤,他早已心中有數,把主次分得個明明白白,該男人承擔責任的時候絕不讓女人出半分力。

  一向有自信的吳小雲,第一次攜手男朋友同坐一席,面對平時愛她護她的小寶哥卻少見地有些拘謹,連她自己也覺得不應該。宋小寶的歡喜盡在臉上露出,寫著盼望已久的深意:「小妹,哥時刻盼望的為你準備的婚禮終於快能實現了,哥高興著呢!今天喝醉了也值得。」

  小雲心裡被這份兄妹的情分哽塞住,少了平時的流暢,弄紅了眼眶,花容妙變憐惜,繪出了幸福的感動。

  僅過了半年時間,在大哥趙恨水的大力操持下,吳小雲和左中傑在一家五星酒店舉行了隆重的婚禮,男女雙方的親朋盡數參加,把吳老闆高興得老淚直落……回顧為女兒婚姻大事擔心的歲月,何止是日愁夜憂,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如今看到女兒隨夫而去,兩種情感不期而至:一種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一種便是莫名的失落,似是從此就失去了女兒一般。

  婚後,小雲常去娘家,尤以周末為頻。憶往昔,頷首垂眸,看今時,揚眉挺胸,洗淨了父母灰暗的臉,貼上了一塊燦爛的金。

  一日,小雲遇到母親的麻友,寒暄待啟,熱情未送,那位與母親一樣肥胖的阿姨,剛才還掛在臉上的麻將桌上的喜氣被她衝散得喜盡愁來。小雲不知何故,一時恍惚,艱難地擠出三個字:「阿姨好。」

  「嗯,好。」只用兩個字,那位原先碎語連綿的阿姨,今天把與人對話的字數也商業化了,不給人占一點便宜。

  回到家才知道,她兒子上個月離婚了,結婚還不到一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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