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09-13 00:12:03 作者: 柳絮飛
  一不小心扯過了頭,想想還得回去。年終的事正等著解決,未必是嫌麻煩想一筆忽略?

  可是一個關鍵人物的風波影響著後面的內容,不得已,還是抖落抖落,讓人們從中感覺到時代跳動的脈搏。

  香港回歸的日子,袁方副局長有幸參與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安全保障的任務。雖以外圍警戒和暗察為主,但終歸是件光榮的事。他以優秀的共產黨員、忠誠於黨、忠誠於國家、忠誠於人民的公安幹警的身份提前三天進入香港,帶著一個小組穿梭於香港的大街小巷,穿梭於人流密集的商貿集散地。他們以普通遊客的裝束不遺餘力地搜索潛在的隱患苗頭。一邊評估建築物可能隱藏的罪魁禍首,一邊變著花樣和形形色色的人物交流,用偵查學的技巧試圖誘導出破壞接收活動的蛛絲馬跡。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布滿在香港各條街道的口端。總有一群人在簡易的木架上,簡陋的木桌上,擺上配有觸目驚心圖片的報紙,連篇累牘地揭露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殘暴和黑暗,並具體到高層核心的某人某事。

  袁方生性對政治不甚敏感,熱衷於本職工作外的副業,喜歡在花花綠綠的鈔票中尋找樂趣。冷不丁地接觸到這類犯上作亂的傳播,先是震驚,後是好奇,一時進入到自我思想鬥爭的矛盾中。憑他的消息來源不足以判斷此類信息的真偽,而這類在光天化日下的展示,又以不小的吸引力誘使他作進一步了解的願望。作為袁方,一個不大不小的共產黨官員,此時忘記了身處資本主義社會的香港,像往常在內地一樣,沉溺在對不解事物的思索中,徘徊在真假兩扇門的跟前,有心想進去,又不確定應該進哪扇門。

  說不清他像遊客一樣買了一份報紙是出於何種目的,後來他自己說當時沒想那麼多,哪有什麼目的性?鬼使神差似的。但他還是屈服於一種隱含的進一步了解的願望,謹慎而又迅速地把報紙摺疊好塞進褲兜里。

  活該他倒霉,這一直認為隱秘的舉動被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敏銳地偵察到,而這個中年男人恰好也是便衣警察,而且是省廳的高級偵查員。他過人的本領就是捕捉人物的特徵,總能在一個人的幾個特徵中死死地抓住一個。他和袁方有個一面之緣,知道袁方的身份和自己一樣,但他不明白袁方偷偷摸摸地買張報紙作何用處。他不能在這地界有何動作,只好暫時把這一發現記在心裡。

  從香港回來後大概有一個月,袁方被紀檢部門找去問話。他的第一反應是經濟問題的暴露,而實際是在香港買的一張報紙惹的禍。他把在自己的轄區內認為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隨性地在他人的勢力範圍做了——被說成了政治傾向性模糊,對黨的忠誠不夠,偏信資本主義的謠言,懷疑社會主義制度。這幾頂帽子任意一頂,只要一較真,就會毀掉他的一生。好在他平素用副業融通了上下關係,工作表現得也可圈可點,在這個節骨眼上,落井下石的人沒出現。暫且沒再進一步上綱上線,暫且沒有調整崗位,暫且沒有處理意見。可是,他知道,這事肯定沒完,哪怕再夾著尾巴做人,也逃不過政治上的一劫。

  趙主任正好在那段時間忙於廣西的項目結算和鄭小玲的家務事上,沒顧得跟袁方聯繫,不知道出了那麼一檔子事。

  宋小寶按往年春節的慣例準備著禮品。有直接送去禮品不用請客吃飯的,有既要送禮品又要請客吃喝的,有電話邀請的,有登門邀請的。袁方屬於既要送禮品又要請吃喝的一類,若論排序應在趙主任親自邀請之列,宋小寶還不夠資格。鑑於宋小寶和袁方有諸多的工作聯繫,又是他喜歡的酒肉朋友,主動約請了幾年未見袁方有不悅之色,就默認了每年的流程,約個時間去袁方的辦公室溜達溜達,說不定還能順便撈到一兩條好煙。

  在培訓中心的這段日子,在宋小寶的印象中袁方只去過一次。國慶節放假的前幾天,他帶著一個人去的,他們穿著便裝,表情嚴肅,走遍了培訓中心所有的地方。爾後,招呼宋小寶到一處偏僻的地方作以介紹,並吩咐他們留下聯繫方式,方便處理以後的日常事務。宋小寶感覺到一點異常,然而,他的優點沾了他缺點的光:從不過問上面領導做出的大小決定,從不添油加醋地互通信息,直接給你一副無可救藥的馬虎形態。連後來新的聯繫人到培訓中心他也不問這一變化的其中原因。直到落實一年一度的關係維護時,給袁方的電話才知道他已經不再兼任派出所所長一職了。

  袁方沒有答應宋小寶去他局裡的辦公室,只答應了年終聚聚的邀請,末了,說了一句意思含糊的話:「好久沒見到趙主任了。」

  那天晚上,袁方是一個人去的。面對孫副區長,檢點得像個學習成績下降的學生,規規矩矩地,如原先判若兩人,虛心地保持著聆聽的姿態,偶爾地說上幾句極其恭順的話,聽得直教人五味雜陳,由不得生出一絲憐憫。

  他現在的職務是分管工會和計劃生育的副局長,猛然從光亮處黯淡下來,有幾分落魄,有幾分孤獨。得虧孫強不棄,念往日舊情,多方懇說,從中斡旋,才以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告終,勉強地保住了副局長的閒差。

  趙主任在酒桌上沒說一句關心袁方的話,不僅如此,還儘量遠離與之相關的話題。談了點歷史,談了點經濟發展的形勢,談了對房地產的看法。他的淡漠,引導了飯桌上的風向,逐漸地走進輕鬆的氣氛,讓年終團聚的酒有了點香甜的味道。

  吃完飯,臨走時,趙主任走近袁方,仍以平淡的口氣對他說:「我們是人,不是神仙。別再糾結對錯了,這世上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多著呢,首先個人要能放下。正好趕上那段時間忙,一點信息都沒有,不好意思啊,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以後要保持常聯繫。」

  袁方開始了人生的反思階段,連當初僅有的一點算不了什麼的想法也在私底下打消了。他現在切實地嘗試到了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的滋味,就像過去在處理案件中對他人的強詞奪理不予理睬一樣,是對是錯由不得他人說了算。他以往的經驗時時嚇得他不停地冒汗,不斷地警告放棄無謂的申辯,低下高昂的頭,躲在別人的陰影里,把所有的利益拱手讓給別人,甘願地過一種沒有利益失去尊嚴的生活。

  培訓中心是一塊招牌,但弄不好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袁方慶幸這裡的所得惠及了大多數人,不然,一定會被眼紅的人利用起來。他一出事就做了安排,私下裡和局裡、所里的領導溝通了這件事,一致認為關係不大,暫時保持正常運轉,根據情況再做以後的打算。有了這樣的承諾,他乾脆送了個順水人情,直接把培訓中心交給了局裡,局裡委派了一個副所長負責日常事務。至於說妥當不妥當,他不敢多言,只能聽任別人的擺布。

  談妥了這件事,袁方猶如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專心致志地適應新的工作環境,爭取在工會和計劃生育的工作上做出成績,盡力保住官場上的最後一點顏面。

  一年半以後,培訓中心歷時五年六個月,在各方利益無法平衡的矛盾中解散了。解散後不久,出現了一波親和袁方的聲音,似是在感念他處世的周到,在他手上愣是把今日的互不相讓調理得和平共處。而他卻想方設法地避談今天的是非,儼如一個犯了失憶症的人,記不得過去的一星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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