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09-13 00:12:14 作者: 柳絮飛
  趙恨水在袁方的變故中冷靜地思考了一段時間,認真地追溯到走出趙沖的第一步,他忽然覺得要是能回到那時的單純該是多少神往的一件事。而如今他已經是經歷了幾任書記幾任縣長的副處級幹部,親眼看到了諸多與之過從有關的生死,親眼看到了諸多與之過從有關的沉浮,每一個不同的事件反映了一種不同的世態,活活把一個淳樸的農村青年磨鍊成了會經商會做官的江湖人。他欽佩袁方的隨遇而安,成功時的優秀與失敗時的優秀同樣反映在他的身上,假如換一個人,假如換作自己,不知能否達到他此時的境界。

  在鄭小玲的女兒滿月的酒席上,袁方同趙恨水的身份一樣,應邀加入前來賀喜的來賓之列。他保持著出事後養成的少言寡語習慣,但眼睛多了透視的能力。他只把眼神在趙恨水的臉上多停留了幾秒鐘,分明看得出他是在同情兄弟……酒桌上的三朋四友對這種非主流的生育措施採取了認同的態度,半真半假地維護著主人的歡喜,烘托著主人的熱情。袁方入職即警,又是為數無幾的幾個知道趙恨水和鄭小玲特殊關係的人,他不假思索地從符合邏輯的思維中斷定鄭小玲的女兒就是趙恨水的女兒,這是由他的經驗和正常的因果關係奠定的推理結果。籠統地說,所謂的傳承是由後代來完成的,人分男女,男女即為後代中的兒女,在傳統的中國文化里,無論兒子是否稱心如意,明面上都是默認的第一責任人,其次再由女兒來補充。不管在標榜著男女平等的社會裡信還是不信,不管有沒有那麼一點不公平地對女孩兒歧視的味道,在現實生活中都是不爭的事實。再說,在過去的交往中,袁方並沒有發覺鄭小玲對女孩的偏愛。

  由此可知:鄭小玲喜得千金,非醫學技術的失誤,實乃自然受孕的結果。

  那天飯後,他們兩個去了一家僻靜的茶館,進了一間小茶室,讓一個專職泡茶的女子備好茶葉和水,然後讓她離開。趙恨水放棄了客人的待遇,干起了泡茶待客的營生。

  室內的燈光柔和,在木質的桌椅上煥起淡淡的光,茶具與茶台間碰撞的聲音不大,但是很沉悶,在寂靜的空間慢而鈍地迴蕩,像一頭負重的筋疲力盡的老牛,把艱難挪動的腳急不可耐地落在濕潤的土地上,拖沓不出一點清脆……袁方痴呆地望著趙恨水的一舉一動,分明聽到了在紀檢部門的審訊室里,那個威嚴的官員用手中的筆時不時敲打在記錄本上的聲音。趙恨水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移動著雙手,倒騰在茶具之間。袁方思想的變化通過眼睛虛幻出一種景象——趙恨水搖身一變成了那個找他談話的紀檢官員,而那個官員搖身一變成了黃黑相間威猛無比的老虎,正在用一對長著利爪的前掌,抓耳撓腮地戲耍著,漫不經心地琢磨著眼前的玩物,待時機一到,瞬間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同時他也能偶爾地回想起自己坐在高高的審訊台上,面對蜷縮在椅子中溫順得如同羔羊一樣的受審者,回味著那種正氣中的傲慢,而今的俯仰由人,是不是同那時的情景類似呢?

  「來,袁局,喝茶。」在別人的茶台上泡茶,多用了一些時間,剛好給了袁方胡思亂想。

  趙恨水望著一動不動的袁方,遲疑了一會,自個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緊接著掏出煙直接放一支他手上。

  「第一次喝你泡的茶,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袁方被觸到手上的煙喚醒,用另一隻手拿起面前的茶杯。

  「都是逼出來的,農村人喝茶可沒有那麼多講究。一把大茶壺,胡亂地丟一把茶葉,管他媽的狗屁色香味,一天就夠了。」

  「噢,那是,各有各的活法,也沒見喝死人。」

  「你這話我愛聽。人哪,很多麻煩事是閒得無聊造成的,疲於奔命的人可能唯一的想法就是先能活下來。」

  「你過過苦日子嗎?有些書上寫的,農村人那種忍飢挨餓的日子。」

  「我見過那些過苦日子的人,從他們的眼神中能看出對食物渴望。我算是幸運的,是老父親用殘疾的身體換來的,在還不太懂事的那幾年勉強地能吃飽穿暖。」

  「你父親是老紅軍?」

  「不是,算解放幹部吧,在朝鮮傷殘後退伍的,說起來很傷心,病痛折磨了他一輩子。」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只有放寬心,才能過得安定。」

  「是呀,想開點,看淡點,才能過得輕鬆點。我有時想人的命運不見得真的就能掌握在自己手裡,過去了的事能說明這個問題:大部分人的命運其實都掌握在別人手裡。」

  「兄弟,我們還是談談別的話題吧,免得影響我們喝茶的興趣。」袁方領會到了趙恨水的善意,但他確實不願意看到別人的同情。

  袁方嘴上雖是這麼說,心底卻冒出一股酸意……從他在紀檢部門的審訊室,從他坐在特別眼熟的位置上,從他不得不仰望別人的威嚴,應答別人苛刻的問話開始,椅子告訴了他一個秘密:邀請你坐的椅子是享受,強迫你坐的椅子是折磨。他在一種特殊的行業里用椅子折磨了很多人,而在另一個特殊的行業里被椅子折磨。

  他知道那把折磨人的椅子坐過無數人,他也知道在那些無數人中肯定有人是不該坐上去的,可是,誰有那麼多功夫去分清是非呢,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別人的身上,多不值得。管他該不該,管他冤不冤,有自己逍遙快活重要嗎?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卻也是這麼做的,曾記得還說過一句精闢的話語:我無意害人,但哪有時間去幫人呢。

  「兄弟,你信命嗎?」袁方一臉茫然地看著趙恨水。

  「打小不信鬼神,那時不太理解人們常說的『命』的寓意,後來隨著見識的增長,覺得有些東西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一樣,在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之前就歸類到『命』上去了」。

  「能具體點嗎?比如一段經歷,比如一個事例。」袁方期待地注視著,手指間灰白的菸灰勾著頭。

  趙恨水當然不能現身說法,把有說服力的個人經歷坦白開來,卻又不忍心冷落袁方的眼神:「從大範圍的事件來說:比如空難,比如地震,比如乾旱,比如洪澇。身處其中,很難逃脫厄運。再說一個事例:我原來的單位,接任我總經理職務的蘇敏,在她初入職時得到了一個人的幫助,不久產生了感情。這個幫助她人一路走來,官至副縣長,而蘇敏也如願地當上了擁有千萬資產的公司總經理。一個普通的女子,在一個小縣城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按說是天遂人願的好事,可誰能想到她自殺時舉報了她所謂的恩人。這看似人為的結果,難道它的每一個環節不像是天意嗎?幫她的恩人成了害她的兇手。好一個鮮活的劇本。」

  袁方吸著煙,沉思起來,好久才說:「酒色財氣啊!往後會更多,越比越多。」

  「萬事無絕對,酒色財氣的惡與酒色財氣的善並存於世,浩浩蕩蕩幾千年,演繹出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變化著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豐富了生活中的五光十色。假如用一種強制的手段來根除『酒色財氣』,人類將會失去一切活力,退化到低級動物的行列,甚至於一批批地憂鬱死去。」

  「嘿-嘿-嘿,兄弟真是理論聯繫實際的高手,一語道破了現實生存的法則。」

  「人與動物之間的最大區別普遍反映在一個是觸景生情一個是觸景生動上。動物的歷史記載是靠人來完成的,至於它們記載歷史的方式只有它們自己知道,我們只知道它們靠氣味靠聲音靠感應來傳遞信息,其他的知之甚少。這就註定了人要比動物複雜得多,在思維上可以用彈性和直線來概括。所以,動物雖貌不及人溫和,但人遠比動物危險。」

  「這麼說,你一直懷著敬畏之心與人打交道?怪不得你常以與世無爭的態度示人,原來是處處在做著防範。」

  「盡心吧,說是有備無患,但有備有患的事也不少,把沒法預知的東西交給『盡人事,聽天命』吧,別的還能有什麼好法子呢。」

  「這就是你在生活中悟出的道理嗎?好像經歷過大災大難似的,說得我反倒同情起你來。」


  「我做事有自己的原則,不希望別人同情,也不希望別人感謝。你這樣想,當別人同情你的時候,你要麼本來就是個弱者,要麼就由強變弱了,同情有用嗎?當別人感謝你的時候,你可能是個強者,但至少比感謝你的人強,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別人的感謝呢。」

  「事實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說聲謝謝和表示同情是符合大眾願望的。」

  「更確切地說是人情的需要。我的意思並不是反對這樣的做法,而是不在意這樣的做法。」

  「那你希望的人際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

  「平淡,沒有纏繞,沒有壓力,若即若離的那種。」

  「你做到了嗎?或者希望努力做到。」

  「我又不是神仙,可能嗎。」

  「說了半天還不是廢話。」

  「是呀,我們一天說了很多廢話,第二天照樣接著說。我們一輩子辦了很多荒唐事,後來的人照樣接著做。似乎覺得昨天的廢話放在今天說另有新意,前人的荒唐事放在今天做別有趣味。」

  袁方又點上一支煙,臉色放開了許多,不知不覺地增加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兄弟,我們過去可從來沒談到對生活的感悟,突然發現你卻像悟道的高僧,帶著佛教的旨意,解析生活的奧秘,有點意思,也很有道理。你是想找出原因嗎?」

  「人云亦云的原因很多,古代的聖人,今日的賢達,都有見仁見智之說。多則亂,亂則不一,臨了還是奈何不得。」

  「你做過虧心事嗎?也包括不道德的。」

  「我敢說每個人都做過虧心事,不道德的事做得更多。有的壞事是沒當壞事做的,比如小時候的偷雞摸狗,在生長的瓜里放東西甚至撒尿。有的壞事是被逼的,比如帶著報復性的。有的壞事是為了達到目的,比如是經過謀劃做的。」

  「真實的人就是這樣,不然就沒有人性一說了。」

  「我們常聽到『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這兩句話,後來演變為: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說得有道理,是非常貼近現實的。至於『臥冰求鯉』,可能是一個孤苦老人的美好願望,是不足信的。」


  幸好袁方在閒下來的時間裡讀過《圍爐夜話》和《搜神記》,不至於胸無點墨的尷尬,他望著趙恨水,好像是忽然發現了他之所以成功的秘密。

  「我有同感。當一個人窮困潦倒到無物可取的地步,拿什麼去孝奉他的老人呢?當一個人把心裡的惡劣想法都付諸行動,這世界將混亂到何種地步?如果公安部門不以證據論罪,憑心理活動或思想傾向,恐怕連自己也進了牢房。看一眼美女就說有強姦的動機,摸一下別人的好物件就說有偷竊的預謀,那樣的社會是不敢想像的。」

  趙恨水耐人尋味地偷看了一眼袁方,驚喜地發現,他淡去了昔日的光彩,融匯到普通人的行列。「袁局長,冒昧地問一句,你們也沒少犯這種錯誤吧?」

  看不出袁方有任何反應,靜態地保持了一段時間,於是,勇敢地抬起頭,正視著謹慎等待的趙恨水,說了一句不是作答而是提問的話:「你對當前的官員怎麼看?」

  「我不是政府官員,說出來是片面的,跟流言蜚語差不多,不是圈子裡的人,真正的內情哪裡知道。」

  「其實並不神秘,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社會上流傳的並不是空穴來風。」

  「這麼說,偶爾辦了錯事也不用反思?」

  「怎麼會呢?別說反思,提心弔膽的時候一樣有。但是,功夫都用在對上不對下上。」

  「政治上有個永恆的話題:路線鬥爭。是不是其他的問題大部分是因為路線問題引起的?」

  「兄弟,你是個精明人,怎麼刨根問底起來了。你想想看,不論大小,沒有哪一個出事的官員不是巨貪巨腐?這不明擺著說明了你提出的問題。國家也是的,在自揭其短時,也不考慮形象了。」

  「說來也怪,成群結隊的貪腐也沒見把國家搞窮,反倒是國家越來越富。貪腐越盛行,發展得越有生氣,整個國民的生活比過去好多了。」

  「如你所說,貪腐風行標誌著一個時代的興盛。」

  「看來,見多識廣的官員還是有點良心的,不在老百姓饑寒交迫的時候伸手,儘量保證老百姓的溫飽,在老百姓的小取中創造大取的機會。」

  「我說過,很多亂象都是比出來的。比房子,比車子,比職位,比權力,比吃喝的檔次,比用品的牌子。後來,一步步比到女人頭上:比有多少,比姿色,比年輕,比學歷,比品位。

  說句不該說的話,比到最後,拿牢房比,因為高官犯了罪,坐的牢房也比普通人好。」

  袁方說得有點激動。

  「刑不上大夫嘛,歷來如此,當官人的本位思想,給『萬一』爭取一點最後的顏面。

  另外,據我所知,犯過罪的官員出來後仍然比普通人過得好。常言說:殺人不過頭點地。

  這似乎是官員之間保持的一種默契。」

  袁方:「靜下來細想,既滑稽又荒唐。」

  「我有時覺得非常地可笑。報紙和電視上近期播報的幾例高官落馬,說得有點意思,那個記者擬的標題挺搞笑的:昨天千人大會振振有詞,今日雙環在手懺悔哭泣。當官人的能力有目共睹,一不小心搶了演員的飯碗。」

  「所以說滑稽呢,就像古代的皇帝派出的各地欽差,欽差再不清廉怎麼辦?」

  「欽差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我們能指望所有的欽差一心一意地為國為民嗎。

  現實中發生的事例,不已給了答案嗎。」

  袁方興趣不減,說了這段時間最多的一次話。茶水滋潤著喉嚨,香菸也特別順口。

  「袁局長,我有點餓,來點宵夜的食物吧,茶喝多了,把晚飯的營養清沒了。」

  「好的,再來兩瓶啤酒,回去早了也睡不著。」

  「想到一塊了,有了好心情,千萬多留會,別輕易讓它溜走。」

  啤酒帶著營養的泡沫,從禍害頻出的嘴巴進入胃腸。忽然有種感覺隨著欲望的起伏,猶如夢中漫步在人生的路上。多少人感慨的人生如夢,怎麼在這種波瀾不驚的場景中出現呢,真是玷污了志士仁人的情懷。兩個男人罕見地在沒有女色的單調的小酌慢飲中度過了好幾個鐘頭的時光,直到臨近零時才意猶未盡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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