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09-13 00:12:16 作者: 柳絮飛
  回到住處,趙恨水胡亂地拾掇了下,躺在床上,輾轉好久也不能入睡。他不是因為和袁方的交流觸發了自身敏感的經歷。也不是因為酒席上不能以公開的身份來彌補一個無辜幼兒沒有正大光明的父親的遺憾。而是陷入人類社會的強與弱的思考中……細細想來,並不奇怪,強者是所有人的夢想,就連乞丐不也想爭個幫主當嗎。往大了說,強者可以利用自己的勢力範圍實現個人的抱負和理想。往小了說,強者可以置身自己勢力範圍的規矩之外。不是常有人說: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我說了算這句話嗎。人類的奮鬥目標是趨向大同,和平共處,那是多數弱者的願望。而人的奮鬥目標是自我價值,唯我獨尊,那是強者的呼聲。強者的霸道,得當與否多的是順服和包容。弱者的討好,真誠與否少不了更多的苛刻。

  追求強大是沒有錯的,追求強大的動力是比出來的,而比的時候把人的良心丟到天外去了。比就比個全面,比就比個透徹。袁方說比到最後拿牢房比,依我說,比到墳墓才算比到終點。

  比產生的威力巨大——提高了人類的智慧,開闊了人類的視野,打破了慣用的邏輯,標新了重組的格局。比出了風格,比出了胸懷,比出了謀略,比出了膽氣;比出了諂媚,比出了齷齪,比出了無恥,比出了惡毒。把物質比豐富了,把樓房比高了,把道路比擁擠了,把眼睛比花了,把心比亂了,把外表比好看了,把絕症比多了,把自然的比少了,把人造的比美了,把男人比健壯了,把女人比漂亮了。把假的比成了真的,把虛的比成了實的。比著比著,思想越比越糊塗,眼睛越比越精明。文憑越比越高,良心越比越少。

  從歷史發展的軌跡中,比的貢獻遠遠要大於同情的貢獻。比是積極的,有社會需要的進取精神;同情是消極的,仿佛是激昂隊伍中的兒女情長。

  五千年的文化,有多少語言來解釋人性的美與丑、善與惡?歷代的聖賢為此苦思冥想,絞盡腦汁,藉以個人的經歷和感受,發揮著常人無法企及的微觀視角,或含蓄,或犀利,昭示後來人,根據他們的見解來正確完善自己的人生。於是,在後來人讀懂的萬千篇章里,卻死死抓住了未曾看透的精髓所在,並在實用中嘗到了甜頭。現代人的精明被歷代的高知們低估了,他們可不會僅憑一句兩句堂而皇之的華美詞句忽悠,一眼便能識破那是一種脫離人性的教化。聽聽尚可,宣傳尚可,以身作則是斷然不會的。

  趙恨水回想起鄭懷中不止一次說過的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不清楚鄭懷中把這句人生格言參悟到什麼程度,但他知道這是鄭懷中到了都會研究的課題。他認為鄭懷中一定不會按書解的原意來指導生活中的行為,而是在現實中過分地運用這句話的實用價值。再說,曹雪芹在把自創的對聯掛在別家的門上時,整個精神狀態和當時的心理活動又有誰人知曉?到底是書解的意思還是一種精神的憂傷呢。或者是自個的滿腹經綸終落個織字為業的營生,痛悔沒做到人情練達呢。

  還有,范仲淹寫下的與天下為善的極具教化意義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多麼感人的情懷,一聽就鼻子發酸,一想就心腸蠕動,一念就喉嚨哽咽。聰明的現代人在感動之餘很快就清醒過來,用言行一致的標準來考察語出驚人者。結果,范仲淹落得個心口不一譁眾取寵之嫌。他們列舉了那個時代的實情,首先,肯定了范仲淹的功績,同時列舉了民眾的疾苦,充其量能算個善良之士,至於先憂後樂之說不切合實際,隨便就能找出一堆有力的佐證。論吃:身為朝廷命官,俸祿豐厚,奴傭無數,山珍海味盡可全席。論穿:綾羅綢緞,稀有皮毛,庶民未聞之物,官家應有盡有。論住:皇帝賜予的大宅,挑風水寶地,擇冬暖夏涼,造庭院樓閣,塑湖光山色,配奼紫嫣紅。論樂:三妻四妾,予取予求,信手拈來;管弦笙歌,風流藝妓,盡可朝令夕至。論行:轅車悍馬,五彩華妝,前呼後擁,直驚人躲避不及。可見,這等的生活有哪一樣是先憂的,又有哪一樣是後樂的呢?

  世人善於干自欺欺人的勾當,用一個目的來實現另一個目的,借他人的目的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熟練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卑鄙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仿佛用一紙有權威的詔文就能蒙蔽住所有人的眼睛,俯首帖耳地被威嚴牽著走。但朝代的更替往往把上等人變成了下等人,當新添的下等人與原先的下等人生活在一起時,通過兩個階層的溝通又會形成一種新的思想意識,循環往復便是社會的進步。

  原先的下等人明白了原先上等人的陰謀詭計,凡事學會了開始動動腦子思索片刻,幾經轉換,舉一反三,就不大相信檯面上那些優美動聽的詞語了。

  如范公的憂樂之說,放在今日,知者眾也,行之廖也,甚至不屑於一想便揮之即去,不給耐心留下一點時機。

  可不是嗎?范公的年代,他家裡養的貓狗,他家裡池塘的游魚,尚可各得其所。家眷家傭,七姑八姨,往來同僚,偌多的人口,吃剩下爛掉的食物能救活多少餓死的人有人統計過嗎?他家裡的傭人放在田間地頭一年能種出多少食物呢?他的三妻四妾和無數的女傭放在平常百姓家能繁衍多少人口呢?他多餘的錢財放到市場去流通能帶動多少個集市的經濟繁榮呢?這一切問號不得而知,但是,從這些問號里得到了一個並不討人喜歡的答案——他和如今的權貴大同小異,只是希望眾人皆醉他獨醒。一面謀劃著名千秋功績,一面不耽誤自個的享受。

  他們有錯嗎?非也。出則壯士執鞭,入則佳人捧觴。此乃人神共求之景,連三歲小兒尚有趨華避陋之時,況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賢達呢。人生苦短,有得意時須盡歡。追求想要的生活難道不是每個活人的願望嗎?清心寡欲或是無欲無求,那生活的動力來自何處,生活失去了動力,社會如一潭死水,活著還有意義嗎?窮人嫉妒富人,庸才仇恨官員;用無能與多才為敵,把貧苦的怨氣無端地灑在富有的頭上,未必是明智之舉。一些人開口閉口自詡有馮唐之才,有李廣之威,為什麼不耐著性子把下句看完再加以深刻地理解呢?既然還有點文化,敢拿古人作比,那麼就更應該去參悟「時也,運也,命也」

  的奧秘。世上不缺有能力的人,缺的是有本事把能力放在發揮能力位置的人,你如果只會站在一個閃耀著光環的位置四周望洋興嘆,請問,哪來的底氣厚著臉皮談能力呢。

  趙恨水越想越有精神,索性從床上爬起來,把半杯茶水兌熱,喝上一大口,點上一支煙,乾脆坐在沙發上,趁這麼好的興致好好地想下去……前朝的昏君一度披上了「聖」的外衣,似乎是要與同類區別開來,把艱苦奮鬥的過程忘得一乾二淨。搖身一變主宰著一方的命運,把過去奮鬥中樹雄心立壯志時的個人情感放在現實中逐個逐樣地品嘗。官員的傲慢比起他推倒的前朝不見得有所收斂,勝利者的索取本來就是失敗者的供奉,理所當然地肆意妄為。他們按照個人的意願,在眾星捧月的喝彩聲中,比擬前朝的規模擴建欽定的朝堂,把三宮六院改為六宮九院,後宮佳麗三千嫌少,年年少不了巡迴添秀。賜文臣武將封地,定百官品級俸祿,納妾選傭,擇僚攀親,趨炎附勢,忙得不亦樂乎。

  奮鬥的動力是什麼?

  假如有種神力制定出一則詔文:當一方諸侯的前提條件必須是鰥寡之夫,並定下無財無物的規矩,恐怕只有身殘志弱者勉強應允。

  什麼功德無量,什麼開明聖君,這類極盡懇意的歌功頌德,把他們該做的事說成了額外的貢獻。不妨這樣想:得天下之精粹盡為私有,失個人之鞠躬論何功德。他們可在一廂情願地想著,拼著誅殺九族的風險,打下的江山定會萬年常青,定會世代相傳。

  擴張到了一定程度轉向自保了,自保的主要任務就是防範。王侯將相可不一定這麼想,他們一邊幹著「寡家」指派的事一邊想著何時取代的事,表面上一呼百應,暗地裡各懷鬼胎。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忙裡偷閒,盡享人間滋潤。「寡家」自不必說,前宮後院視之如物,只可憐了數以千計的花容月貌,畢生盼不到一個老男人的臨幸。百官自娛自樂,用皇家的錢財,把自個兒打造成金剛不壞之身,竟能忙裡偷閒地日幸五女,用行動證明男人的彪悍。他們直接把想像變為現實,用爵位省去了轉彎抹角,不會耽誤快活。

  官僚自忙著官家的事,過著官家的生活。文人也不甘寂寞,用官家沒工夫理會的嚼文咬字,在山水、美酒和女人之間發揮著溫和的才能,雖不如官家威武,但文字的冷暖頗受弱女青睞,人間的情愛多在此處產生,並在狂人的筆下潑灑出代代相傳的恩愛情仇。自古才子愛佳人,註定這類人的風流與官家有得一比。他們沉浸在虛擬的幻覺中,天馬行空地浮想,細緻入微地描繪,把一幅幅帶有面紗的朦朧神態逐漸地揭開,直至清晰為止,讓驚奇蔑視想像。文人喜歡把現實的東西虛擬化,在現實中體驗虛擬時的快感,和女人打交道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吟頌著動聽的詞語,展露出軟柔的才情,宛如徐徐展開的一幅畫卷,呈現出迷人的魅力。這與生俱來的優勢註定了文人的命運多舛,是他們玩熟的文字惹的禍。他的愛與恨,他的喜與厭,在鮮花美酒和女人之間快速地轉換,終至才盡思窮,孤寂而去。

  世間的事全是由男人和女人合作造成的。話雖不雅但卻實際——有人睡在華宮,有人睡在琴棋書畫中,有人睡在腐爛的雜草窩裡,而行男女之事其本質都是一樣的。不能要求採用一個統一的標準,那恐怕就是反人性的罪過了……人類的始祖是動物,動物之間最初的隱私可能就是吃別的東西和被別的東西吃。自從開始用遮羞的皮毛,自從建造了擋風遮雨的陋室,才有了隱私的概念,才慢慢把過去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若無物無拘無束的愛情轉移到隱蔽的地方,不再像如今的貓狗在行人的腳下愛得死去活來。

  有了隱私便失去了純樸,給隱私提供了便利的是房屋,是服飾,是黑暗。人類的原罪由隱私開始逐步地明朗了,由單純的吃演變到穿住行。吃好了講究穿,穿風光了講究住,住氣派了講究行。當走完這幾步,再來一個華麗的轉身,站在別人追隨仰望的高處,閃現出璀璨的光,那就是王!王的隱私是不容侵犯的。他光鮮的外衣包裹著海量的隱私,徹底忘了基因中的坦誠和善良。

  當下的社會就是一個造王的時代,各行各業都有,時不時冒出一個……趙恨水猛地一驚,照這個邏輯想下去那還得了,不成了反人類進步的罪人?不成了反人類追求美好生活的罪人?落得個千古罵名,落得個萬夫所指,定是在所難免。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搖搖頭,隨後吐了一個醜陋的煙圈,像是找到了一種強大的依靠,給了他一時驚嚇的寬慰——資本的原始積累是罪惡。原來如此,怎麼也輪不到一個無名之輩來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何況僅僅是想想而已。

  趙恨水開始強迫自己睡了,暗自笑道:我乃一介凡夫,尚且知其一二,可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何止千萬,哪輪到我等庸碌來杞人憂天。真是可笑至極!做個好夢吧,明天該幹嘛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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