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12:24 作者: 柳絮飛
  臨近年尾,楊書記終於憋不住了,找到趙恨水,說:「想找個時間和你好好談談。」

  意料中的事,也就少了馬虎。趙恨水說:「那好,周末吧,叫上小寶,找一處清靜的地方,邊休息邊聊。」

  小寶身兼兩職,先完成了司機的任務,把兩位領導順順噹噹地送到一處有溫泉的酒店。下車直奔前台,開了兩間自帶溫泉和一間不帶溫泉的房間,完成了第二件任務的開頭。

  辦妥手續後,對兩位領導說:「現在是四點,我去室外溫泉泡,順便飽飽眼福,七點吃飯,怎麼樣?」

  「玩你的去吧,有事叫你。」楊書記說。

  楊進發似乎有點迫不及待,問:「趙主任是要先泡嗎?」

  「不用那麼急吧,晚上泡,泡後坐會,再睡覺舒服。」

  「那我把包放房間就過來,你要休息一會嗎?」

  「來吧,你老兄跟我客氣什麼。我燒水泡茶。」

  兩個人私下裡在單位之外的地方討論問題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在屈指可數的次數里並不純粹。這次的不同之處,就是拋開了所有顧忌,純粹到露骨的程度。

  「我清楚地記得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八點半時的情景;上車時的一幕歷歷在目,那份出我意外的滑稽包含的難為情的溫暖至今還留在心中。儘管我現在明白了你一時的舉動沒有任何用意,純屬你天生的樂趣使然。可當時我複雜了一會,甚至對一個比我小那麼多的人產生了不成熟的懷疑。沒過多久,準確地說是半年時間,我強迫自己用連續的巧合來解釋你半年中的非凡操作,結果呢,如果繼續堅持固有的懷疑,那就只能說出所有人都推翻不了的話,也是唯一的一條:『命好』。如今,我才發現,消極的懷疑是多麼的卑鄙。明明是為不服氣打掩護,還做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覺得比別人差,裝得比別人強。別人服不服我也管不了,反正我是徹底服了。因為,我是沒本事找出比『命好』更高一級的概括來形容了。」

  「來,楊書記,先喝口水,我們還是老規矩,誇人的話少說,這麼多年,我都聽厭了。其餘的暢所欲言,今天說不完,明天接著來。」

  「兄弟,不是誇你,是心裡堵得慌。國資委已經在和水利局協商,辦事處歸屬的問題列入了議事日程,恐怕要不了兩年就有動作,按慣例先得動人,爾後動錢。聽到這個消息心裡難過,真害怕這麼好的單位說毀就毀了。」

  「我也聽說了,估計沒那麼快。協商沒個三幾年搞不定,我倆這關也得要點時間不是,總不能拿刀逼著搶吧。」

  「真說不準,聽內部透露出的消息說,把那麼多錢放在縣財政控制不了的地方不放心。幸虧你早想到了這一點,簽有正式文件,不然早就下手了。」

  「錢遲早是縣財政的,但我們可以推遲這個時間,除非找理由強制解體。我們靈活一點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學打太極唄。」

  「以前,開支大點還捨不得,現在看是錯誤的,虧了你了,沒日沒夜的,南的北的跑,到頭來白給了別人算計。」

  「正常的,過去提『官本位』的多,多一個『財本位』也算不了奇怪。人為財死嗎,都是凡夫俗子,理解萬歲。」

  「看你處變不驚的,是胸有成竹了?你才剛過四十,應該有很好的前程,還是多替個人多想想吧。不然,你不覺得很冤嗎。」

  「四十一歲的生日都過了,虛度了四十二年。人這輩子,好多事是由不得自己的,常言說得好:該在水中死,不在岸上亡。既然是要來的,躲是躲不過去的,有了這個前提,何不坦然一點。楊書記,問句不該問的問題,你是想再進一步呢,還是想在這個單位退休?」

  「不瞞你說,都有考慮,但偏重於在辦事處退休。原因有二:如果弄個副縣級,收入也不會少,甚至還多,但有風險。不如跟著你在辦事處拿該拿的,心安理得,快活自在。」

  「要我說,還是幹個三年或五年回到政府去,順其自然地謀一份差事,不圖身外之財,安安穩穩地圖個好名聲。」

  「我擔心的是能撐幾年?說真的,我沒你有底氣,當然也沒你考慮得全面。你的意思我懂,那是最好的結果,可是,能實現嗎?」楊書記陰鬱的臉上閃出一絲希望的光,接著說:「到時候兄弟替我想想辦法。」

  「我分析這屆領導不會採取粗暴的方式,他們總得顧及點白紙黑字上的信譽,下屆領導又不可能一上任就盯上我們。這是個機會,我們必須在這個空檔把我們該辦的事辦好,以後就聽之任之了。」

  「你分析得有道理,那我們趁這個機會就為自己多考慮一點。憑良心,不過分,免得被掏空時心裡不平衡。過去在開支時我傾向於節約,為此,你為了團結順了我的意。

  今天我改變了,你不會笑話我吧?」

  「彼一時,此一時。高層也是這麼說的,這叫順應歷史潮流。你過去那種說法是對的,今天這種說法也是對的。要我說,世上根本就沒有對錯,只在一個『時』字上。比如,『殺人』;士兵是戰爭時期政府或團伙專門培養的殺人工具,而且士兵殺的人,不僅不認識更無仇無怨。槍斃罪犯也是殺人,與士兵的性質相同。有仇人互殺的,那叫冤冤相報,今天你殺了他的老子,接著他殺了你兒子。李世民殺兄逼父,只記玄武兵變,沒落悖逆之罵,反有穩定了大唐根基之說。蔣介石寧可錯殺三千,視人命如草菅,也要維護正統。

  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美國人去廣島投原子彈……以上種種,哪一樣都是與殺人有關,至於誰對誰錯,要看時間的節點,要看誰對誰說。老兄小看我了,何至於笑話一說呢。」

  「兄弟呀,不敢想像我們各奔東西後的情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忽然進入到這種模糊的意境中,明知道是遲早的事,又特別害怕真出現,總會在憂慮的同時懷抱僥倖。感情這東西有時比愛情更值得珍惜。」

  楊書記少見地說出不合邏輯不合時宜的話,道出了他心中的慌亂。

  「唉,一時的感慨而已。三國演義開篇就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們在前人的基礎上又進化了一千多年,還不如古人想得明白,不該啊。」


  「你頭腦靈活,應對有方,還望兄弟多多維護,儘量保證我們的利益。」

  「共同維護吧,走一步看一步。另外,培訓中心的帳上餘款是四百一十萬,你得準備三個帳戶,最好不是你名下的,爭取在一年後轉出來。你認為你拿多少合適,直說,不用考慮別的,在利益面前人人都是貪婪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在沒落實之前說什麼都不算錯,落實之後就什麼也不要說了。」

  「那是你一手操辦的和我們業務不相干的事,按說有點意思就行,既然你說得這麼敞亮,我就直說了:按五十萬給吧,如果多了,少點也行,絕對沒意見。」

  「我心裡有數了,你能這樣想我好辦多了,但肯定不止這個數,看情況吧,畢竟你歲數最大,是我們的老哥哥,這麼多年風風雨雨的,真的不容易。」

  「你說得沒錯,人沒有不貪心的,但我認為不能貪過了。當初答應李縣長時還提心弔膽,記得他說,跟著你錯不了,我半信半疑,現在,對我來說真是意外的驚喜,我非常滿足。還有,更讓我滿足的不是得到的多少,是你對同事的真誠。你從不用個人的聰明才智來算計內部人,這點在我的生活經歷中是做得最好的。所以,兄弟,請相信我的話。」

  「先把獎勵與福利提高,多辦些活動,多採購有價值的禮品,可用現金折價。這個任務交給你,拿個方案出來,然後再逐步落實。財務方面要嚴肅紀律,分別談談,強化意識;避免人多嘴雜,以防節外生枝。」

  兩個人勾畫出防範政府的初步戰術圖,像敵對的雙方進入到臨戰前的準備。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好多好多的警言戒語,在事到臨頭時被身不由己的由頭摒棄了,根本顧不上考慮那麼深遠:來之百年,去之一旦。

  沒過多久,一起債務糾紛分散了趙恨水的精力,多了份煩惱,耽誤了時間。但隨之而來的憤慨導致他加深了對政府的不信任,加快了行動的步伐。

  民間借貸,由來已久,本不是當代的發明,卻賦予了現代的新意。

  那天大清早,同村同族的一個兄弟,守候在辦公室樓下。見面就湧出了淚水,一臉的無奈愁苦出絕望的氣息。趙恨水一見這等模樣,頓時就心軟了。用親切的體己話安慰了半天才使得他說的話能表達一點不連貫的意思。原來是夫妻兩人幾乎是拼著性命在七年的打工生涯里省吃儉用積攢的二十萬,被一個遠房表親借去,按約定歸還已逾期半年,多次討要無果,被迫訴訟,又去了半年,仍無結果。家裡房屋要修,兒子婚期將近,直逼得日日焦心,夜夜無眠……一個靠雙手靠體力靠時間靠省吃儉用賺錢的人,除了必要的開銷,尚且不可意外,才積攢來的錢是多麼重要,一下子所剩無幾,真如天塌地陷一般。錢的重要性堪比生命,這樣的閃失,近似生命墜入深淵。

  事出有因,說來話長;趙恨水的這個兄弟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養父的孫子,與其說是養父倒不如說是對他家有恩的人。雖無養父其名,卻有養父之實。在一個十二歲的孤兒需要幫助的時候,他率先號召和組織同族人承擔起監護的責任,盡力引導著一個亂世兒童的成長,總算在風雨飄搖的年代護住了一棵孤獨的幼苗,漸漸能自食其力才鬆了一口氣。

  趙恨水為了替父親報答這份恩情,在辦事處基本穩定了就幫這個兄弟找了一份打工的差事。一身好力氣加上介紹人的關係,老闆給了相當的報酬,比起老家的收入高了不少,但攢到二十萬也確實不易。

  「兄弟,我真沒臉見你,你幫了我……這下好……全給別人騙了!」

  「他是做什麼的?你敢借他這麼多錢,應該比較了解他,為什麼說是騙你呢?」


  「他有一家小廠,十來個工人,有房子,有部小貨車……房子抵押給銀行了,車子是別人的名字……唉,都是起訴後辦這個案子的人說的,我媳婦一聽這消息……當場氣暈倒了……送醫院才搶救過來……」

  「法院怎麼說?」

  他有氣無力地搖著頭,呆滯的眼裡凝結著垂死時的絕望,雙手卻有力地絞在一起,仿佛是苦不堪言時的一種排解。他們說:「誰讓你借呢,要不到我們也沒辦法。還說,不要有事沒事地去找他們……兄弟,你說……我花了幾千塊錢要錢,該欠錢人付的錢也要我先付……政府不吃一點虧,要不到不當緊,連問都不要問了……過不下去了……真想殺了他們……」

  「淨瞎想,一輩子就值這點錢?你能把辦案地點和辦案人員搞清楚嗎,我找人幫你問問,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千萬不要亂來,有困難隨時找我。打電話就行,不用跑來跑去地。」

  趙恨水理解一個小家的難處,尤其是馬上就能實現的希望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毀滅,奮發的精神被無情地摧毀,一下子意志就會衰回到貧窮的狀態,甚至更遠;理智隨之減弱到無頭無緒的混亂自不必說,可怕的是衍生的仇恨,伴隨著申訴不到的正義,頑固地用魚死網破一了百了的方式解決,由一家的不幸造成多家的災難……鐵肩擔道義,生為人傑。巨筆著文章,死亦鬼雄。說得真好,可是被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辱沒了。

  他了解這個兄弟的性格,中規中矩但固執己見,雖年近半百,秉性未改,真不解他的一句「想殺了他們」有幾分可能。

  斟酌再三,幾經婉轉,終於和那個趾高氣揚的法官坐到了一起。起初,他擺出一副冷眼旁觀的架勢,把官方的腔調精簡到無法理解的個體字上:用哦,嗯,哎,唉……與人交流。後來,晚餐的檔次通過他善於觀察的眼睛頓時形成了一種值得增加語言數量的凝思。但他堅持了原則,遵守了國家公職人員嚴於律己的要求,拒絕與當事人同桌就餐,害得賣苦力的鄉下人錯失了一頓美味……趙恨水說:「普通人的契約得不到保護,將會給社會帶來很多不安定的因素。」

  法官說:「唉,民間借貸的糾紛不斷,仍然不能吸取教訓,搞不懂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趙主任說:「誰家沒個為難的時候,誰人沒個三朋四友;銀行有錢,又不是任人可取的。

  按理說民間的互相幫助應該是人情溫暖的好現象,然而,這樣的善意往往適得其反。」

  法官說:「沒錯,有錢人才能用銀行的錢。我們搞民事執行的長年累月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哭的,吵的,鬧的,打的,甚至也有引發殺人的和自殺的……都見慣不怪了。」

  趙主任說:「有沒有引起你們同情的案例?比方說一個人辛苦一輩子攢的錢被人借用了,等到個人需要用時別人不給或者給不了,活活能把人逼瘋,是不是太寒心了?」

  法官說:「逼瘋逼死又能如何;首先國家沒有承擔類似損失的義務,夠不上刑事,甄別當事人實情的機制就不會啟動,我們只有按現有章程辦事。」

  趙主任說:「你認為申訴人替被執行人墊付費用合理嗎?本來是正當的訴求,反而要支付不該出的費用,這份錢多數人是白搭了。冤不冤?唉,親兄弟明算帳沒錯,可老子對待兒子就另當別論,加點算計就更不妥了……」

  法官說:「你說得有點意思,也比較形象。看得出你是個很有見地的人,說句不當的話:冤枉事多著呢,那輪到我來考慮。」

  ……

  宋小寶用酒量征服了他;趙恨水用沉著冷靜的語言征服了他;外加臨走時的一提菸酒,換來了他熱情主動的握手,換來他「盡最大努力」的承諾。

  大約是過了一個月,這位法官踐行了禮尚往來的諾言,在電話中倒了一肚子苦水:說採取了如何如何艱難的辦法,幫他弄到了九萬多元。

  趙恨水鬆了一口氣,至少能讓一個破釜沉舟的人延長了行動前的猶豫時間。而從普通人的實際出發,雖說錢是理所該得的,但是,因為有過差點無望的前兆,哪怕拿回的再少點,一時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不失為一大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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