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新的千禧年元旦，雷雨技能培訓公司迎來隆重的開業大典。公司下設兩個機構：一為中華武術培訓中心。一為計算機財會培訓中心。雷震當然是名義上的董事長了，當然也不是徒有虛名，還是因為割斷不了的父愛，強行地多了個助理，就像天下獨有的共產黨軍隊，必須得配政工幹部一樣。宋小寶以名望與技術兩項資本的無形價值折算，占股百分之二十，參與到公司旗下的武術培訓中心，任總經理兼技術總監。雨霏任計算機財會培訓中心總經理。

  雷震和雨霏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沾了父以子貴、母以子貴的光，賺來了爺爺的慷慨。一下子拿出兩百萬，把公司裝點得氣派輝煌，頗有大財團的手筆。臨近處的大多數掛匾，本來就灰頭土臉的，這一來更加地自慚形穢了。

  宋小寶有了單獨的辦公室，人生的路上明明是一個新的高度，可他反而低調了許多。

  他有事沒事一口一個董事長的叫雷震，雷震怎麼說也不管用，像是「董事長」三個字他叫了幾十年一樣，已經固定在嘴裡。而雷震又一口一個師父的，沒見他董事長的官銜抬高他的口氣，時不時搞得一堆人笑作一團。

  這一年多時間裡，數宋小寶的變化最大。

  他離婚了，又結婚了；買房了，也裝好了。

  在猶豫的空隙里，他找過好兄弟趙恨水談過兩次，離婚這種事一般沒人給你出缺德的主意，肯定是一套和稀泥的手段。但是，宋小寶也沒想到是兄弟的話促成了他的決定。

  如果說是趙恨水好心辦了件缺德的事，倒不說是孫勇和陳水芳的死再一次提醒了生命的無常。缺德和卑鄙比起生命太微不足道了，也就是這個原因，大概說了些不利於化解矛盾的言論，等到宋小寶說要結婚時，著實嚇了趙恨水一跳——他猛地意識到犯了一次違善從惡的大罪。

  還好，宋小寶做得堂皇；按邱梅的要求：房子，兒子，給了她；撫養費及成家費一次給了十萬，另備十萬作她們娘倆不時之需。雖沒做到心滿意足，卻也無仇人談判時的敵視。

  沒過多久，宋小寶的兒子折服於生活的實況，在有限的能力下為母親的委屈爭取到一定的安撫後氣呼呼地來到宋小寶的身邊。往日的夫妻在為共同的兒子頭上，不怕多受委屈，同時低下頭說出一致的話，商量著兒子的未來，希望兒子儘可能地過好。兒子頭幾天的暗中對抗經不住換了一種生活的新鮮誘惑；年輕人的記性像年輕人的頭髮，長得快去得也快；他沉醉在與過去想像的生活有點接近的情景中，慢慢地減弱了對母親依賴的熱度，見到宋小寶也能說上一言半語，不再做有意的躲避。當生活中出現的變故過去了，往後的日子就像大病初癒後的身體，是調理修復的階段，虧得時間自動變成了一劑劑調節的良藥，其功效包治百病。

  虎頭虎腦的兒子深得雷震的喜愛，成了雷震的跟班。才來幾個月，似乎蓋過宋小寶的風頭，頗有少年的輕狂和自負。宋小寶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憂愁，處於密切觀察之中，好想找兒子溝通溝通，用經驗告誡他學會低頭做人，問心做事，別不知天高地厚。又一想，不如讓雷震代勞；老子比不上「大哥」的事例比比皆是，況且有過對兒子的傷害，免得自討沒趣，反而事與願違。宋小寶越來越會處事了，竟然把事理分析到這等程度，馬上快無愧於「薑是老的辣」的稱號了。

  宋小寶在沒有領受到惡風巨浪的環境裡跟著趙恨水成長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沒有曲折的經歷，收穫是豐厚的。他以一個長久練武人的習性逐漸形成了對武學之外的思考，得到了與武學相同的融會貫通——積蓄是一點一點來的就非常牢固。他出於一種感恩的心理，沒跟趙恨水提過非分的要求，只管做好分內的事，反而得到的是接二連三的驚喜，這讓他再一次低調，他慶幸個人的諸多無意恰是妙入了趙恨水的心坎……好兄弟一次給了八十萬，解決了這一年來發生的所有難題，並有頗豐的盈餘。生活的信心在膨脹，而做人的姿態在放低。宋小寶在成長的路上達到了一種新的境界，縱向的心思開始向橫向發展了。

  吳小雲不敢鬆懈，但意外懷孕讓她未能讓計劃如期進行，推遲了一年，硬是應了大哥說的三年準備的話；二〇〇〇年元月十八號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這家公司註定會迎來一輪絢麗的朝陽；聰明的吳小雲在三年前甚至更早的圖謀一定會孕育出鮮艷的花朵。她精心建立起來的客戶群體，在她公私兼顧的維護下，已經達到了密切配合的程度。只要不是嚴格督察的項目，只要不是時間限死的項目，沒有一家願意放棄第一次合作的機會，沒有一家不賣一份爭取私利的人情。

  生了小孩的吳小雲比往日多了妖媚，姑娘的風情順利地轉化為少婦的風韻，再加了故意的調料，一時真是風光無限了。起初的預估在一開業就被打破，完全超出了三年的業務量。她暫時的經驗和應變本領還不具備控制好超預期的能力，又不想藉此為由輸了面子，考慮多日，終無顧全之策，虛心地走到大哥的面前，以求解通。

  趙恨水早有計算，用公司成立後的業務量來衡量吳小雲近幾年的籌划水平。他在超過預期，達到預期，不及預期的三個條件下都做好了應對的預案。但他沒有以股東兼大哥的雙重身份提前布置公司成立後的應急方案，緣由是讓小雲儘快適應由單一考慮走向綜合考慮的轉變。他精通服從與決斷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只有親身體會才能記憶深刻。

  他讓小雲拋開「同行是冤家」這種陳腐的觀念，學會利用別人的資源，說好聽點是互相幫助，互惠共贏，實際就是相互利用。把時間受限的單找同行解決，建立三角或多角的關係，只要運用得當再多的業務都可以處理。

  小雲領會了大哥的精要，茅塞頓開，忽然鄙夷起個人的狹隘，差點讓要命的「捨不得」

  壞了大事。

  響鼓不用重錘。這一向是趙恨水識人的訣竅，吳小雲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她融會貫通的本事非同一般，接下來便活通得如魚得水。

  雲達諮詢造價有限公司實際控制人是趙恨水。法人是吳小雲，宋小寶占股百分之六十。中國人的聰明隱蔽在各條戰線上，不示人的本領連外星人都望其項背。這樣的公司太多太多，大到影響國運的軍火，小到一日三餐的糧油，均有社會的精英參與。不信是因為你看到的是一樣的，你看不到的是另一樣的。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因為識了字，上字的當。如今的社會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不認字的人微乎其微，隨變而變；既會上人的當，也會上字的當。因為一個人的聰明才智，怎麼也比不上一個團隊的聰明才智。

  吳小雲是在公司成立前一個月辭職的，那時辦公場所，辦公設備，證照銀行手續一應準備就緒，就差人員沒到崗。考慮到十幾人一個月工資，應聘簽約職員統一在二十五日正式上班，用一周的時間熟悉工作環境，互通工作聯繫，確定上下班路程，以便於日常的從容。

  宋小寶在趙恨水的授意下，幾乎放下了兩處的工作：綜合股長已有名無實；武術學校能推就拖，要麼方亞男頂替；沒日沒夜地跟著小雲跑，把哥哥的價值痛快地盡數奉獻；但又一點不影響吳小雲的個人發揮。

  趙恨水當然是不能出面的，畢竟還是辦事處的主任。那麼多偽裝的技巧並不是他人的專利，憑他的本領任取一項不會輸給別人。他另有的深意是無影子的放手，讓吳小雲實實在在地獨斷專行，露出王者的霸氣。

  當從零開始的一切都由個人的主觀能動性逐步落實下來，才感到著實的錯綜複雜。

  當一切塵埃落定，成就感在漸寬的心境中冉冉升起，那份欣慰又如對新生兒的疼愛——那種痛過後的愛才是最彌足珍貴的。

  到了二○○四年年底，歷時十五年的駐深辦事處經過幾方勢力的明爭暗鬥，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草草地撤銷了。

  歷史的這個時期，賦予了一些時代的精英，演繹了一個貧困縣城的幸運和一個貧困縣城的悲哀。

  幸運的是一個貧困縣的計劃外帳戶上多了七千多萬，足令知情者和掌控者興奮不已……

  趙恨水辜負了現任領導的厚望，辭去了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職務，也忽略了口頭承諾的未來人大常委會主任或縣長的職務，毅然決然地委身於一個審計局副局長的職位；娟子也被安排在新的衛生局上班。不要小看這一通看似平淡無奇的變化，若非趙恨水這等久歷江湖的人物，不知要耗去多少錢財和精力才能圓這樣的夢。他積攢的人脈，他用大方鋪就的路，在關鍵的時候拓寬了他的選擇。厚積的好處多多，不用非得走一條路。如同有錢有勢的人，說說笑笑，吃吃喝喝，想辦的事就辦好了，比普通人家容易百倍。民間傳播得有道理：窮人辦事是遭罪，富人辦事是享受。這次沒費多大勁，孫強區長和原審計局王局長幫了忙，促成了一家人舉家南遷，生活在他當初一心於公背井離鄉打拼了十五年的一線大城市，過上了為自己謀劃的生活。不知情的人一定說他錯了，而趙恨水卻不這麼想，並自認為算得上是人生的贏家了。

  眼前最棘手的事是兒子，爺奶是一百個不願意孫子離開的，最遲要求等到高中畢業。可是，兒子的學習成績並不適合應試的高考，他偏科嚴重，喜理棄文。愛看書不喜人文歷史，專揀神奇科幻類不忍釋手。電腦遊戲一點就通，或不點自通。不愛文卻愛外國的語言，這有點匪夷所思。或是那怪模怪樣的發音，或是那別具一格的口型，抑或與眾不合的表情。這個單項成了他文科的一點標示，否則，他基本上無文科的意識。

  經家庭三代人幾輪會議討論決定出國學習，雅思還是托福讓兒子決定。

  爺奶的不放心經不住下兩代的耐心說服，為了一個後代的前途，統一了思想。濤濤很是爭氣，一輪就通過了雅思和托福兩項的出國學習資格。又經幾輪商討，確定去加國學計算機專業。那時正是出國熱潮，官員和富起來的人把子女送到國外學習是時尚也是身份的彰顯。

  相比較解決兒子上學的事，父母的贍養要好辦得多，不是對老人輕視，是父母一直由姐姐照顧，而整個大家庭都由趙恨水承載著，沒有兩家的區別，同原先一樣。爺奶只要是在對孫子的意願上能容忍的事，別的事就不稱其為事了。

  楊進發書記的去留讓他糾結了好長一段時間。起先，縣委縣政府並沒有撤銷辦事處的決定，趙恨水辭職也不是撤銷的根本原因。主要是接手主任一職：上達不成共識，下無人熱心。楊書記是第一人選，可前任的功績是無形的壓力，他自忖無力超越事小，另建一套體系事大。與趙恨水比無一面有過他之長，雖有學到的部分經驗，那只是皮毛，未得其精髓。況人的靈性大多是與生俱來的，強行套用倒顯得不倫不類。這是其一。二是新一屆政府不買前幾屆政府的帳，廢除了辦事處初建時的決議，無論自主權還是效益薪酬都下調了許多，存量資金由縣財政保管，收支按一般事業單位兩條線的管理辦法。人的思想觀念，向來是期待著更好的，至少不能低於現有的，下調或下浮不配合積極向上的精神，沒有了期待的動力，熱情就不復存在了。

  後來，他聽從了趙恨水的建議，履職於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他對趙恨水說：「好得很，人模人樣的也算是縣領導了，吃喝無憂，縣裡就那么二三十人，還想咋的，知足吧。不過，有一點不能忘記，能有今日非兄弟之功難就也！」

  此話有謙遜之意，但也言不過實。他得到了該得到的，他也得到了不該得到的。當他提供的帳戶上有了一百萬的數字時，那種酸甜的心情無以釋放——因為這份分外的所得遠遠地超過了他的預期。而他面對趙恨水時表達的方式只是長時間緊緊地握手和反覆地點頭。

  楊書記不願意接手主任的消息，產生了憂慮效應，嚇退了一腔熱血躍躍欲試的一幫人——中國的精英階層對決策層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糟糕，還不如一群小偷小摸的團伙紀律性強。上面的事下面的人很快就有耳聞，諸如下屆的縣長是誰書記是誰，傳說的消息都能準確地在下屆如時產生。並附上一句啼笑皆非的話：全票當選。記不清在多少書本中看見過「人無完人」四個字，以後就該把這四個字在中國的語言中取消，緣由是中國是有「完人」的，而且還不少呢。

  凡夫俗子雖無高攀的企望，但上層組織的秘密像市面上蘿蔔青菜的價格一樣明了，終將是打了上層的臉，折損了不少光輝的形象，甚至讓庸俗的凡人偷偷不屑。

  哲人們常誇誇其談的「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這句話，在平凡的人間不以為然。再說，一腔熱血有股腥味，不一定對得上決策者的胃口，大多會以浪費感情而終。果然沒錯，像下面人猜到的一樣，辦事處在反覆討論中形成一項統一決定：撤銷。少數的英雄和偉人沒出現，真理就自然地和大多數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