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細算下來，吳小雲與審計局的關係有十多年的歷史，但真正的密切要數上任局長的任內，所以在上任局長被查階段，吳小雲還是沒躲過檢察院的詢問。

  好在她是嚴格按照趙恨水教授的方式與政府職能部門打交道的；禮節性的酬謝保持著一定的量，介於賄賂與情禮之間，不大不小的。走動得也不密不疏，採取的是生活中細水長流的古教，來適時地潤滑政商活動的關節。雖不如人意，好在她一介女流，又有明眸皓齒、面含春色的容顏，在當道的男人堆里，很容易博取大丈夫的同情。

  重要的是明著有局長的熱情打底——下面的人眼睛是雪亮的，一度被私議到紅顏知己的份上。但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局長對吳小雲的熱情程度已經過了臨界線，合了討好局長人的意，見到這等的契機，哪有不在借花獻佛上下功夫？

  暗著有趙恨水的巧妙安排，他拆分標的的手段讓局長嘗到源源不斷的好處，及至成了局長的癖好，恨不得把一個有對抗意味的籃球場按意識形態的陣營分開造價。當然，這樣的異想在技術上受阻後他會以局長的詼諧結束，但給人總會留下一點真實的寓意。趙恨水依然以不謀私利，順應他人討好局長的意願為重，大度地克己奉人，在半推半就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暗渡陳倉了。

  那幾年吳小雲公司的業務有一大半來自審計局，但是，卻找不到一單超過兩億的，唯一的大單才有一億七千萬，餘下的都是幾百萬至幾千萬不等。一個只有十多人的小公司，有這般好運，想不發達都難。

  檢察院傳喚吳小雲的電話著實嚇了她一跳。

  那是一天下午剛上班的時候，手機的顯示屏上出現了一組陌生的電話號碼，是個帶著區號的座機。從號碼的數字編排上一眼就能辨出這是個沒有商業寓意的電話，也一眼能認出不是政府首腦機關的特號。有價值的商業電話多是以六、八、九連號編排的，政要的電話後幾位數則多以零或小號數組成；如過去的001、002、003等意義相當。吳小雲出於商人的習慣，儘管對陌生電話有些排斥（多數是商品推銷或銀行保險的電話），一般不會拒絕。接通了正要說「您好，請問……」就被對方一句「你是雲達公司的吳小雲吧」堵了回來。一個陌生的電話，又是如此不置可否地直呼其名；聲音不大，卻有如一股冷峻的威力，吳小雲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是預料中的事。大哥在一有風聲的時候，就詳細了解了雲達公司與審計局業務上的所有情節，根據實際情況做了安排。讓小雲放心，不會有什麼大事。並一再囑咐小雲禮節性的東西該承認的一定要承認，吃吃喝喝，分送點菸酒，算不了什麼，就說是商人尊重政府領導的慣例。牽連到別人的事最好以不清楚為由，不要落入他們旁敲側擊、看似無關、實則誘人的陷阱。

  問詢的手段對吳小雲是新鮮的，但也談不上高深莫測。在一問一答中布滿著偵察和誘騙，在神色中捕捉每句問話產生的效果，再用你慌亂中應答出的不成立的邏輯來證明你是否在說謊。

  有一處值得記錄。問：聽說你們之間的關係比較密切，能如實地回答嗎？答：在嚴肅的法官面前聽到這麼不嚴肅的話題，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回答您才滿意。嚴格地說他只是我的一個普通客戶，如有特別，那就是比較大一些的客戶。我們與所有的客戶都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因為那是我們的上帝，那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問：有一種是正常的密切，有一種是非正常的密切，比如說是男女之間那種。答：我明白了法官的意思。但我申明一點，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對我們而言，與客戶熱情甚至密切地交往意味著什麼想必誰都能理解，總不能把一個女人的商業活動與男女關係掛鉤吧。至於我們的客戶怎麼想跟我無關，我也沒權利要求他該如何想和不該如何想。

  長久扮作的一臉的嚴肅，時會一閃人間的煙火味，來證明也是世間凡品。法官點燃一支煙，起身活動一下久坐的軀體，把威嚴的詢問換作一時的家常，說：「不是我故意為難你，別人反映的問題，我們都要有問詢記錄。」

  或許有氣質的漂亮女人，在男人面前有一種天然的優勢。

  「我理解您的工作，更尊重您的職業。謝謝！只是覺得女人做點事更不容易。」吳小雲在藉助這種優勢。

  吳小雲把漂亮女人的委屈似怨似恨地寫在臉上，以其嬌柔的孱弱之態訴說著恨不得轉身就變成剛強的男人願望。實際是在乞討憐憫，儘早結束這樣的談話。

  臨走時，法官要求吳小雲讓公司的財務把與審計局相關的帳目拿去審核，並告訴吳小雲，在帳目沒審查完之前，要積極配合檢察院的調查，隨叫隨到。只要往來的帳目沒有問題就沒事了。

  跟這宗案件有關的公司，倒了幾家大的，嚇跑了幾家小的，不大不小的雲達公司有驚無險，出了好多人的意料。而在一片驚魂中，吳小雲成了一群幸運兒的訴說對象。這樣的好機會吳小雲當然不會放過，她和宋小寶商量後，以寬慰友人的態度，連續備了幾桌酒菜，分別有雷震和左中傑參加，集師徒三人的特長，把酒桌上的氣氛製造得有聲有色有情有義，給了心有餘悸者以有效的療養，同時也給吳小雲的雲達公司樹立了真誠可靠的好形象。

  如今，大哥當上了一把手，本是件值得慶祝的大喜事，反倒使她犯了愁。大哥可能正忙於新的布局，可能正忙於應付隨地位而變的新的關係網，還沒顧得給予她的指導。

  既然沒有更新指令，那就外甥打燈籠——照舊。

  宋小寶對趙恨水的了解自然比吳小雲多，尤其在仕途的進退和取捨上，在他的記憶里找不到一處探討仕途的話題。未必是趙恨水不屑與宋小寶談，論交情一起走到如今的只有他宋小寶了。

  那幾天，小雲見到小寶哥就有意湊過去，總想得點有用的消息來安定恍恍惚惚的心。

  可小寶倒像是個局外人，一點不善解人意，對她的關切毫不在乎，恨得小雲真想揪下他身上一塊肉。她婉轉地試探了幾次，小寶依然如故。小雲憋不住了，一肚子委屈地把小寶拉進她的辦公室，劈頭蓋臉地一頓數落，驚嚇出宋小寶一臉的莫名。待他回過神來，忍不住笑了。接著說：「我當多大個事，惹得小妹發飆，原來是因為等待大哥的消息，遲遲沒來，有點急不可耐呀。」

  「你還笑得出來，我心裡一點底沒有，能不著急嗎。」

  「原先不是有過交待嗎，在沒有新的布置之前，一切照舊。我看是因為你大哥當局長了，產生了很多新的想法吧？來來，喝杯茶，消消氣，等見到你大哥了，記住，像剛才一樣數落他，看他還敢不敢擺局長的臭架子。」

  「去－去，你還來勁了，有本事你去試試，我可不敢。」

  「這不就得啦，老是欺負我算哪路好漢。」宋小寶擠眉弄眼地看著小雲，接著又伸伸舌頭，逗得小雲好一陣笑。

  心裡放的東西，擱的時間一長，就會有堵的感覺，無論說出來的效果如何，也不管傾訴的對象是否合適，一旦說出來了就輕鬆了。吳小雲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鬱結的情緒，和宋小寶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起，剛才發生的事壓根就不是在這裡發生的一樣。

  趙恨水在忙什麼呢？竟然把自個的事晾曬起來不管不問。其實，真看不出他在忙什麼；辦公室沒動，還是當副局長時用的那間。因為不是套間，人事科請示配備秘書一事，暫時也沒法落實。正式上任後，只開了個班子碰頭會，機構領導的分工沒變。他只強調了一點，各司其職，並說：「對了，是應該做的，錯了，自己承擔責任。」

  這期間趙恨水其實沒閒著，他在反覆思考一個時下迴避不了的問題：權力與來源的關係。有一點在社會上形成了共識——權力是一定要為來源服務的。若按現有的規則，或社會上的現行的案例，官場上的交易規則比市儈的行為還露骨。可他的親身經歷又是如此的不合時宜，到底是傳播者的別有用心，還是根本就子虛烏有呢？

  如果是用錢財換來的，往往短視者的行為缺少遠見者的卓識，不會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演變為君子撈錢十年不晚。當得到權力了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把失去的錢財連本帶息弄回事，然後再去考慮做點有德性的事，不然哪有熱情干別的，不愁死才怪呢。如果是領導的偏愛，認為一個人是能造福一方的好官，把一個重要的位置給了你，那該如何是好哩？是按常規的權力來源的方法論處理，還是堅持做好自己的本分。孫強說的是官話還是真實的字意，趙恨水真的拿不準——象棋博弈中，有先棄後取的手段，現實中怎麼會缺少這樣的智慧。

  世態把一件正常的事注入了複雜的成分，讓一切都不再簡單。但願孫強不是在用字面的釋義來做偽裝的幌子。

  反覆的猜疑是社會的毒瘤。面臨著發生的變化人人都會在正邪之間徘徊一陣子，以顯得沉著冷靜，生怕一著不慎，鑄成大錯。

  這就是趙局長現在的煩擾。照他的習慣，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想通透。吳小雲怪他沒用，這一關過了，才會逐個地落實其他的。

  過了三個月，架不住手下的殷勤，帶有秘書室的套間辦公室在另一層裝好了。趙局長沒有推辭，成了這間按風水擺放桌椅擺放掛飾的辦公室的主人。當時他沒在意，過了好幾周才聽秘書說。新任的秘書唐書生，是人事科推薦的，剛好而立之年，結婚一年多。很熟，原先打交道不多，話語較吝嗇，愛做一副傾聽的樣子。天天在一起，怕是國家領導，慢慢也能無話不談。小唐說是局辦公室蔡科長請人裝修的，特意請了風水大師看了幾次，布置是按陰陽八卦互生互克借勢兆吉的玄學原理擺放的，每一個物件都有講究。標準和前幾任局長差不多。趙恨水暗笑：當官就是好，想到想不到的都有人替你想替你辦。

  趙恨水在當局長的頭半年，除例行的工作需要外，私底下見了孫強兩次，主要是坦露了自己的心跡。他說得很直接，不求財不求名，只求自在。他認為孫強也是坦誠的，讓他放心，不會因為力舉他當一把手，在他任上給他出難題。讓他站好最後一班崗，在保護好個人的情況下，儘量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係。如果遇到實在太棘手的事，可以找他商量。

  有了確定的原則，便是四平八穩的基礎；趙恨水由意外帶來的複雜，經過一段心緒不寧的思索，回歸到簡單的順其自然上，也就與當副局長時一樣的輕鬆。

  心安定了，患得患失的事少了很多。他得空讓小寶叫上小雲，吩咐秘書小唐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吃頓飯，也就三幾個人就餐。小唐明白吩咐他的事一定是私事，他不聲不響地把地址和包間號寫在一張便簽上放到局長的辦公桌，他依舊按慣例問聲要不要他去服務。一般情況，領導的私宴參不參加得由領導決定，但身為領導最信得過人，請示是分內的習慣，也是有必要的。

  「局長，全部安排好了，用不用我去服務？」

  「幾個老鄉，好久沒見面了，約我幾次，今晚請他們聚聚，免得說閒話。你都不認識，就別去了。」

  「我讓酒店備了幾份禮品，這樣他們就更沒得說了。」

  「不用吧，都是要請我吃飯的；我請他們吃飯還要給禮品？那不有點過了。」

  「要是髮小或同學，他們可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要不怎麼會有衣錦莫還鄉的說法。」

  「到時看吧，用了，或用多少我告訴你，不能花冤枉錢。」

  「好的，局長，晚上用餐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