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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窩居里的「階級論」

2024-09-13 00:14:10 作者: 張守權
  江其平的文學夢沒有醒來,也沒有破滅。他常常給自己鼓勁:生活是美好的,必然有美潛藏在裡邊,我們一定要堅韌不懈地去挖掘它,這樣才能享受到它。

  他和自己的那幾位關係相契的同學和朋友,常聚集在自己的所謂「霞廬」里,談天說地,欣賞奇文;也為一些街頭巷尾流傳的話題,爭論得不可開交。

  「霞廬」這個名稱,包含著屋主人的思古幽情,嚮往「白雲生處」有人家的幻境,寄寓著隱逸避世的意思。但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身在社會,是不可能超拔的,能不因這個悖逆潮流的名字招來麻煩,就是萬幸了。說到底,這名字實際上是一種無奈的自嘲,是沾一點文墨氣息的青年的一種浪漫主義的空想,類似於一九六〇年「困難時期」,人們飢餓難耐的時候開「精神宴會」。張三說:「白面饅頭的那個香啊,飽飽的,嘿——!」李四說:「那算個啥?燙麵油餅子,——才香呢!」王五想像豐富地說:「豬肉燉粉條,豬肉燉粉條,來一碗,啊——才叫美呢。」劉六這些東西都沒有吃過,傻傻地聽著,口水就下來了。結果是畫餅充飢,大家空歡喜了一場。

  當然,「霞廬」這個窩居也有它實用的一面,坐落城市熱鬧區的邊上,幾個自由主義分子常在這裡聚會,喝茶飲酒,談天說地,求得一時的放鬆,也算心滿意足了。「霞廬」是一個狹小的房間,擺著一張方桌和幾隻破舊的凳子;還有一張小床,困了躺上去小憩,也很愜意。

  霞廬里「麇集」的這「一小撮」不合時宜的「分子」,針對現實大發議論,根據自己一些臨時隨意想起的極不全面不成熟的看法海侃神論,以至於恣肆汪洋,沸反盈天。「文化大革命」剛起來的時候,「紅衛兵」運動批倒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城市鬧得很厲害,而一些中小城市還處於萌動的狀態。街面上的議論、正面的宣傳,吵得不一而足;而私底下人們的言行大都是詭怪陸離。

  也難怪當政者對類似的聚會百般地警惕,並不是人家妄加罪名,民間私下的秘議,確實存在著一股不小的抵制正統的暗流。而統治者與社會主流,雖然很重視唱反調的社會「陰暗面」,但是並沒有真正深入到底層,對地下的情況也只能作一個粗略的抽象的估計,根本不了解這股暗流的深度和廣度,也無從得知它的憤懣、怨懟、敵視有多麼歹毒。即便是一般不諳世事的老百姓,也常會用粗口罡氣道出直言不諱的咒語,就足以看出這個暗流毒汁的濃度。這毒汁是由無數冤屈、枉殺、餓殍的幽魂聚集而導致的。

  但是從根本上說,暗流是無濟於事的,決不可能動搖那密錮的統治機器一絲一毫。生活並不是撒下種子就能結出果來,它需要長久積澱,用去無數的木材,才能形成一小塊煤。歷史是一條巨大恢宏的洪流,它肆虐橫漫,淹歿無數有益和無益的難以估價的物事,包括生生不息的人命。那些暗藏二心的百姓,可能就像洪流里的殘渣一般,無能為力地漂游沉浮,大都會被沖盪得不見蹤影。

  而統治者卻總是對暗流格外地上心,時常拿「狼來了,狼來了」的警鳴嚇唬下邊的人。他們搞得聳人聽聞,目的是要起到一箭雙鵰的效用:一是震懾不知就裡的小老百姓,好讓他們乖乖地聽從指撥;二是在上層造成「形勢嚴峻」的氣氛,步步策劃,相機制服對手。這樣陰陽奇詭地翻制炒作,不知在上層搞到怎樣一個境地,傳到下層來,確實給鬧得人心惶惶,似乎真的「狼來了」。心裡有點鬼的,就寢食不安,心裡沒有鬼的,也要把別人攪得寢食不安,總之,大多數人都被弄得神經緊張起來,整日價提心弔膽。

  其實就在「文革」之前,這股由最高統治階層鼓動起來的風,就已經越吹越勁,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人們做事都得多個「階級鬥爭」的心眼兒,結果搞得人們一言一行都必須謹慎小心,甚至噤若寒蟬。偶或不提防做了不對勁兒的啥事,就會引來不小的麻煩。比如,平時幾個互相接近的人相邀在一起吃頓飯,有誰不慎說了一句「最後的晚餐」之類的話,就被當做反革命分子的聯絡暗號,追查偵訊;即使沒下結論,也備案存檔,到了「文革」又重新翻出來立案調查,竟致有的人遭遇了牢獄之災。後來「最後的晚餐」這個詞就成了一種禁忌,或者不說「最後」,或者不說「晚餐」,總之最好什麼都不要說。

  然而「文革」一起來,打倒這,打倒那,風是比先前大了許多,而反倒是形成了颱風的中心最安全式的效應,環境反而寬泛了許多,給自由說話留出了不小的空間。人多口雜,說什麼都能加點怪味兒,陰陽詼諧,左右逢源,話語的彈性增大了,人們嘴裡真話假話交雜「鳴放」,當局也似乎有點顧不過來的情勢。

  聚集在霞廬里的這幾個人,被捆綁的手腳好似都放開了,要盡情地摔打耍弄一番那樣,說起話來竟然是揮灑自在,縱橫捭闔,放任到了無天無地的地步。

  大家聚在一起,飲了幾杯酒,話匣子就打開了。被稱作「秀才」的季青提起了一個話題,說「老人家」的最高指示,要部下「立新功」,其中大概有很深遠的意義。

  「這是一個政治信號。」季青似有靈敏的嗅覺,說「不立新功不行了,大概要重新論功行賞了。」

  「這是公開的秘密,報紙上文章很多。」

  「還講了一個歷史故事。」

  「這是講給紅色接班人聽的。」季青說。

  「首先是講給夫人女皇同志聽的。」秦穹打趣地說。

  「去去,快把『同志』兩個字去掉,虛偽得讓人噁心。那是人家專用的,你和我沒有資格跟人家當『同志』。」薛稷平常總愛找秦穹的碴兒,頂了他一句。

  「不!還是用上這兩個字穩當一點。最好不要指名道姓,我們也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樣的小心大家多不以為然,可是江其平卻認為很有必要。「不要平白無故地惹出事兒來!」他的既激昂又謹慎的性格,大家覺得是一種矛盾的統一。

  說到「立新功」這個事,熟讀《戰國故事》的秦穹就乘機給大家講起「老人家」引用的歷史典故:「話說戰國時候,秦國包圍了趙國,大兵壓境,趙國眼看就要亡國了,只得向強大的齊國去求援。趙國的最高領導是趙太后……」眾人聽了「領導」這個詞,都有些忍俊不禁,可也只是耐著性子聽下去。

  秦穹一本正經地繼續講道:「齊國瞅准了趙太后的軟肋,偏偏要趙太后的小兒子做人質,而趙領導最疼愛小兒子,捨不得他到齊國去冒那個險。可是不做人質,人家齊國就不出兵,趙國就要被秦國消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要說老百姓要豁出去,就是王子皇孫也要出力。很多大臣都去勸趙太后,趙太后硬是不答應,被勸急了,發起脾氣來,大聲地說出狠話:『誰要是再來多嘴,洒家吐他一臉唾沫!'……」

  大家對「洒家」這個稱謂還沒來得及發笑,薛稷早驚奇地叫道:「乖乖,給一個女人吐一臉唾沫,要倒霉一輩子的……」正在專心聽故事的眾人勸止了他的打岔。

  秦穹得意起來:「偏有個叫觸龍的老頭子就是不信趙太后這個邪,硬是走上前去,準備著要挨趙太后的一頭子。可是這個觸龍是一個瘸子……」說著他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扭起來,一邊帶有誇張性地哈哈大笑。

  「咳咳——別那麼窮潑!」對秦穹的誇張作態向來反感的薛稷,不客氣地起來阻止他。

  秦穹對薛稷的態度不作回應,反而藉機大笑了幾聲,然後端起酒杯說「喝酒喝酒」,一飲而盡,又藉機挖苦反對他的薛稷:「人家立新功立舊功關你們什麼事,像要搶頭功似的。」

  向來愛思謀事的季青認真地說:「這涉及到一個財產再分配的大問題。」這個說法是他從官方報刊上得來的。

  季青和薛稷對觸龍的故事都不甚了解,想聽個究竟,便一起制止秦穹過分的調侃,讓說話穩重的李慎遠接著講下去:

  「觸龍一瘸一拐地走向趙太后,老半天走不到跟前去;趙太后老等著啐他一口,就是輕易等不到觸龍走上前來,三等四等那唾沫大概早已咽下去了,心裡的火氣也消了一半……」

  「總之,觸龍是一個很會勸人的人,他磨蹭著走到趙太后跟前,先不說勸太子當人質的事,而是拉起了家常:您老身體怎麼樣啊,要好好保養啊!您看我這隻腳,太耽擱事兒了,——說著像要脫鞋給太后看似的,當然他不敢當著領導的面脫靴子,只是做個樣子,拖延一下時間。接著說他每天鍛鍊,大步走幾里路,很有效。接著又提到自己的小兒子,說他在家裡閒呆著,得找個工作干,就是想給您當個保衛什麼的,想奔個前程。趙太后一聽,說,哇,你們男人也這樣偏心小兒子啊!趙太后這麼一說就上當了,觸龍趁機說:欸!比女人家要上心多了。父母愛子女就是要替他規劃一幅人生藍圖,想些辦法,找些門路,叫他多干點事,積累些競爭的政治資本,才能有前途啊!……如此這般,三忽悠四忽悠,便切入了主題,趙太后就陷進了觸龍設置的三段論推理的套子裡:不立新功就沒有站腳的地方,祖先拼命打下的江山就要落到別人的手裡。少爺必須抓住一個立功的機會,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最後說得趙太后改變了主意,答應小兒子去當人質,齊國這才出了兵,趙國也終於得救了。這就叫做『立新功』,說到底還是一個保江山的問題,保住它不能落到別人手裡去。」

  「歷史上的改朝換代,都有這個問題。」

  「其實這是個關係到財產再分配的問題,關係到資本積累。資本包括政治、經濟各方面,積累越多越好。有了這筆資本,江山就坐得穩,沒有這筆資本,難免要倒台。所有的統治者都會遇到這個問題,封建專制也不例外。」岑生慣於從理論的角度思考問題。


  江其平進一步說:「當權者提出這個問題,不只是警示他們的後代,也透露出一個權力競爭的消息,他們內部不安穩了。」

  季青接上說:「女皇對這感興趣,她要財產再分配。」

  薛稷情緒激昂:「分配個×,她有什麼資格再分配!」

  素有平民意識的「詩人」曲原,聽到這個題目,情緒也一下子不平起來:「世上的財產就那麼一點,爭來搶去,搶到手的便是王,搶不到的便是賊。為什麼統治者都把這個事當作頭等大事來抓?就是怕到手的東西又被別人搶了去。」

  「我建議都分一點,誰也不要占便宜。」薛稷亢奮地說。

  秦穹故作公允地說:「你這是絕對平均主義嘛。領導上不是早就說過嗎,戰爭年代,官長騎馬是工作的需要。」秦穹說話真真假假,故意揶揄地一語雙關,避免直露招來麻煩。這時候,大家搞不清秦穹是什麼意思,只聽任他說去,也不深究。

  曲原有時也喜歡逆向思維,他推理說,既然有財產再分配的問題,那對誰都是適合的。趙太后沒有看清楚失去財產的危險性,觸龍替她看出來了,要她維護統治者的利益,不讓落到別人手裡去。統治者想多占一點,老百姓也想多占一點,我是老百姓,我也希望財產再分配,多分給我一點,也給我一個書記噹噹。事情明擺著,書記的工資就比別人的高,書記兒子的工作就比一般人兒子的工作好,也不用請客送禮走後門,所以書記就是財產……

  江其平了解曲原的性格,知道他這些非分的要求都是忿恚之辭,話雖然偏激,但包含著合理的因素。這個問題,不是一下子能說清的,便提起當下社會上都在爭論的一個事來,說:

  「人人都堅持說自己手裡有『真理』,真理到底在誰手裡?爭來爭去,最後也分不清誰有真理。當權者最擔心別人搶權,就造出各種理由來為自己辯護,社會上各種人群都為自己爭『真理』製造理由,這樣,現在人們都為這爭吵得不亦樂乎。」

  「真理只有一條!」秦穹援引了一句流行的說法。

  岑生講了一個邏輯上的原理:「在一些概念和判斷不正確的時候,拿它們做前提去推理,就不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李慎遠由岑生的話聯繫到實際,想到曲原說的書記的財產問題,於是說:「曲原想當書記,我看當不了。」

  「為什麼?」

  「有一個理論叫『根正苗紅』,你根子怎麼樣?根子不正,苗就不紅。人家拿這個做前提來推理,你就當不了書記。」曲原平時若遇到涉及自己家庭出身的事,總會激憤得跟人家爭犟,可是唯獨能放過李慎遠,因為他們是「同類項」,兩心相知。

  「這是血統論,給批臭了。」


  「血統論批臭不容易,北京反對血統論的遇羅克給抓起來了,就是一個明證。」岑生舉一個傳單上的消息說。岑生原是哲學系一年級的學生,寫了些所謂的「反動」文章,受到「勒令退學」的處分被遣送回家,「文革」開始以後,又返回學校來「鬧革命」。他對一些問題有自己獨到的看法。「遇羅克的文章,我沒有讀到。據私下裡流傳的說法,大概還是沒有觸及根本。」

  「誰敢往根本上說?」薛稷插了一句。

  李慎遠態度平和地說:「能涉及血統論就了不起了。那個所謂的『根本』,誰都不敢去觸動。」

  岑生繼續他前面提到的邏輯方法,說:「現在反血統論,常用的是簡單枚舉法。什麼恩格斯、周某某、彭某等等,都是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他們不都成為偉大的革命家了嗎?還舉出一些反面的例證。這種論證是不可靠的,簡單舉例有片面性,必須用科學論證的方法,其它方法作輔助,才能得出確鑿的結論。」

  季青接著岑生的話說:「反面證據也很有力:朱元璋基本上是乞丐出身,劉邦是小市民,他們都成了人民的敵人。」

  岑生說的論證方法,大家都不太透徹,他又接著說:「其實,比血統論更重要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政權、政體、自由、民主等等,都是現在不敢提起的問題,只能在心裡去想。」

  大家得出了一個平民化的結論:「翻過來倒過去,血統論還是臭不了。口頭上說人人平等,實際上卻仍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賣蔥兒賣蒜』『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天王老子似的,好像他最先一個搶占了地盤,骨子裡就純正了,他就有招兵買馬的權力——典型的血統論。」

  「現在的『紅二代』『紅三代』動不動就說,他們的前輩流血犧牲打下了江山,他們就是當然的繼承人。我就不明白,這『江山』是一個客觀事物,打下江山就是王,打不下的就是賊嗎?」

  「『江山』這個概念,應該包含兩個元素:一是指地盤,二是指人。不能說有了地盤就有了江山,也不能說有了人就有了江山。『江山』要扎在地盤上,二者缺一不可。」

  「人民是江山,得有『綠卡』。清朝時候的孫中山,算是哪一國的『江山』?」秦穹冒出了這樣一句,沒有人回應。

  「『人民』是一個歷史性的概念,不能隨便混用。」

  劉故芝聽到這裡,於是說:「這就出現了一個現象:為了爭當『正統』的江山主人,幾部分『人民』斗得死去活來,一部分強勢『人民』就去壓迫另一部分弱勢『人民』,這就不公平了。」

  江其平說到了一些現實問題:「說到底,血統誰也純正不了。貧下中農三代純正,三代以前呢,說不定就是地主。有的富家後代,敗家子,分了家單另過,兩口子吃大煙,家業吃了個淨光蛋,漫說是三代,只一代就變成了赤貧,那血統就純了嗎?」

  「這麼說來,慈禧太后才是貧民!一場革命,變得什麼都沒有了。」秦穹的聯想常能語出驚人。

  「慈禧的後代並不都是一下子變成赤貧的。音樂系教鋼琴的葉婉蘊,據說就是慈禧的一個孫女,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不是貧農。當然,若是往上查三代,她的家庭應該是全國最高的一個成分。」


  「查她了沒有?」

  「沒有。」

  「算她幸運!鄉村的地主,省吃儉用,解放前剛買了地,剛變成了富一代,還沒有享受一下,也沒有來得及變窮,就被沒收了。經濟上變成了窮光蛋,政治上又掉進了深淵,才算是倒霉。」

  江其平從這些情況聯繫到了歷史,鑿鑿有據地說:「兩種現象互相順逆變換,好像化學上的可逆反應。劉邦原來是農民出身,後來當了一個基層組織的亭長,可以算是個鄉鎮平民。自己又不好好勞動,有時候連飯也吃不上,借了人家的糧食,也賴著不還,酒也沒錢喝,還要到小賣部去賒帳。他的那一幫同夥小兄弟,有的是宰狗賣肉的,有的是辦喪事的俳優,最富的也只是衙門裡的小吏,靠筆桿子混口飯吃。可是一下子起來造反,沒過幾年,都變成了全國最大的地主……」

  岑生接上說:「朱元璋也一樣,年輕時當和尚,托缽募食,過的是叫花子的生活,後來靠造反變成了地主。這一種變化過程,由窮變成富,它的逆向變化就是由富變窮。一個王朝被推翻,原先的皇家都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那些原來的富人很多就變成了窮人,原來的地主階級就加入到了貧農階級。」

  「要是在這個時候劃分階級成分,肯定是以前倒了霉的人反而占了便宜。」薛稷對世道的這種變遷心懷不平。

  季青若有所悟地說:「難怪人們都搶著說自己血統純正,有些血統『不純』的人也急著要改,不然社會上就站不住腳。」

  岑生解釋說:「陳勝的那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影響很大,很多人都動了心。本來是少數人有這個心,漸漸擴大,就像菌種一樣,在適當的環境下繁殖生長,成長為菌落,不斷地蔓延,就成了一個左右社會的大氣候。」

  江其平繼續沿著先前的思路說下去:「不過,由窮變富,這個變化的代價是相當昂貴的,要造反,必須拿腦袋做賭注。歷史現象真是變幻莫測,有必然性,更有偶然性,既複雜又簡單。社會的變化有的幾百年才變一下,而有的時候卻只需要幾年,甚至有時只需幾個月幾十天。」

  「在社會大動盪的時候,幾年就是一個歷史時代。」

  曲原講了一個政策性的規定:「土改的時候農村劃分階級成分,以解放前三年為線。解放前三年以內,剝削量占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以上,或者雇長工一個以上的,就要劃定為地主成分。解放前三年以外……」

  秦穹搶著說:「停——」大家一時不明白他的用意,都停下來等著,只聽他嚴肅地說:「我看明天就把曲原同志調到省政府里去,專門起草文件,薛稷你給通知一聲……」

  大家一下明白了秦穹的惡作劇,知道他平時對政策一類的東西不感興趣,都笑著責怪他添亂。

  江其平認真地說:「你沒有參加過政治運動,不知道厲害,一個數字可以救一個人,一個數字也可以毀一個人。」他講了李慎遠告訴他的一個事例:有兩個地主,在舊社會都當了偽保長,一個是在臨解放的前三年當的,另一個是在四年前當過,結果前一個就被槍斃了,後一個只給定了一個「分子」。這就是數字的天地差別。

  這些情況,曲原、李慎遠都很清楚。他們或耳聞或親身經歷過諸如「土改」「社教」一類的事,加上讀過一些政策文件,知道的比別人要多一點。李慎遠不善快言快語,平常在大家爭論時,只偶爾插一兩句話。這時聽見江其平說到自己,想要補充什麼,停了一下,沒有插上嘴,就再沒有說話。


  「說來說去一句話:地主不是固有的,貧農也不是天生的。當了貧農也別高興,說不定以前就是地主,也是『壞人』。」

  「這不是把我們貧農往火坑裡推嗎?」秦穹插了一句。

  「誰把你往火坑裡推了?」

  「這不明擺著嘛,我們貧農的祖先,原來是地主!」

  「你當你血液就那麼純啊?歷史是一團漿糊,分不清的。」

  「是你們把水攪渾的,我本來就是三代貧農嘛。」

  「說不定四代以前就是地主。」

  「不要抬槓,革命理論要嚴謹。」季青總愛嚴密推理。

  「革命理論怕就怕抬槓,一抬槓就原形畢露了。」

  大家從各自不同的角度,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而對於所謂的「新生事物」,大都不輕易說一個「不」字,比方「文化大革命」「紅衛兵」,心裡雖然反對,而口頭上誰也不說出來,只能埋在心裡。即是像這樣私密的場合,也要說得隱晦一些才好。

  在這一群反對者裡面,說「文革」的各種劣跡的人多,而為它叫好的真是「闕如」。但是事有特例,唯獨江其平有時候好像是一個擁護者,至少算是一個「同路人」。在反對一氣之後,他又調轉方向,不無興奮地為它叫一陣好:

  「就像報上說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總要打破一些罈罈罐罐,這個運動『好得很』!過去誰敢直截了當地說黨支部書記的錯誤?過去盯著你右派分子往死里整,現在右派沒人管了。」他以自己一貫受壓的處境作判斷,覺得心裡的積鬱得到了釋放。當然他的熱情有時候也很矛盾。

  薛稷隨著他的話又說了一個傳聞:「聽說農村的『地富』也組織了戰鬥隊,造『走資派』的反。」

  江其平趕緊制止住他說:「不要亂說,這肯定是謠言,誰敢開那個殺頭的玩笑!地富分子也沒有那麼傻,自己往羅網裡鑽。」他雖然思想自由,但是對政治上的大事,頭腦是很清醒的。

  「那可能只是偶然的事。」有人插了一句。


  「『偶然』也不能拿生命開玩笑。」江其平繼續前面的話題,「『血統論』是出來添亂的,必然要受到批判。高層統治者也看清了這一點,不得不出面制止一下,即便是含含糊糊,也算是一種姿態。但是他們骨子裡還是想持續講血統,血統『紅』總有好處。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為什麼?人一分等級,就好統治了。」

  但是江其平對前途仍然是憂心忡忡,他的結論是,「還鄉團」很快就要殺回來。想到這,他憂鬱的情緒又上來了,沉默了一會,自嘲地冷聲一笑,拉長聲音,學起他建材廠的頭兒孫富貴的腔調:「江其平,看你那慫相,大學生,一根原木壓到你肩頭上,叫你娃喊爺呢。在老子的單位你嫑裝相,狗日——的!」

  正說得起勁,忽然聽見隔壁屋裡有說話的聲音。接著江伯母領著幾個婦女走進屋來,是居委會張主任帶著小翠等幾個居民組長登記什麼來了。走進屋來,看到柜子上擺著一個巴掌大的收音機,拿了過去,登記了商標和型號。

  江其平快口快語地說:「張主任,你放心,這個收音機只有兩個波段,只能聽到國內的新聞,沒有嫌疑。」

  母親瞪了兒子一眼,讓主任看了一下收音機,一伙人就出去了。母親送走了來人,回到屋裡來怪兒子多嘴。江其平卻說:「那不是檢查收音機來的,而是來看你們幾個喝酒的都是些什麼人。你沒見那個『童養媳』小翠,賊眉鼠眼地,盯著你們幾個人的臉,非要看出個什麼名堂來。」

  「詩人」曲原對「童養媳」三個字很感興趣,問是怎麼回事。江其平介紹說,小翠是解放前一個大戶人家的丫環,後來又被人販子倒賣,當了童養媳,解放後又從那戶人家逃了出來,嫁給了一個木匠。曲原為小翠的身世再三唏噓。

  江其平說:「這種人你別可憐她。」

  曲原不解地說:「歷史上的名人學士,不是都很同情她們嗎?」

  「那只是作為一個社會符號來說的,內裡頭的貨色複雜得很。有的沾染了一種職業病,看主人臉色看慣了,見風使舵。在有體面的人面前很機靈,巴結逢迎,可是一轉臉,遇上地位低的人,狗臉一翻,就咬起人來。這種人最會作弄人,眼小得很。」

  「我看她眼睛挺大的。」曲原聽錯了話,也許是看走了神。

  眾人笑了,秦穹趁風揚土:「『詩人』看上人家了。」

  曲原反倒實在起來:「不要胡說,人家少說也是個大姐姐。」小翠三十歲出頭,白皙清秀,豐盈窈窕,是一個標準的美人。

  秦穹跟著挖苦了一句說:「桃花面,刀子心,要小心點。」

  江其平顯出不屑的神情,告訴大家說,上次母親有病沒有參加居民小組的學習,主任批評過就完事了,可是小翠偏要作怪,說母親的兒子被大學開除了,思想有牴觸情緒,硬是不依不饒,要她在會上作檢查,害得母親在會上哭了兩次。

  居委會人員的到來,打斷了大家的議論。趙太后也好,觸龍也好,以及革命的當政者,他們都怕到手的特權丟失,都想保持江山萬代紅。「霞廬」里聚集的這幾個青年,大概也想為自己正一點名分,臨到末了,他們又突然發現,這個事跟自己八竿子都搭不上,不由發出了一陣自嘲的鬨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於是齊聲提議:「喝酒,喝酒!」共同舉杯,釃酒舒懷,忘乎所以,興致不由地高漲起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屋外忽然刮來一陣山頂的野風,似乎又撩起各人複雜的心情,思路也有些不合邏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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