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亡命無門
2024-09-13 00:14:13
作者: 張守權
各地的「武鬥」此起彼伏。武鬥要有靠山,最強的靠山是軍隊,各戰鬥隊都在找,有找到的也有找不到而瞎忙的,總之紛紛擾擾,都在尋求生存的空隙。建材廠的「風卷紅旗」跟軍區的人有聯繫,他們找到了靠山,明確表態支持,答應派代表進廠去,打著「抓革命,促生產」的旗幟支持革命左派。江其平的「看今朝」受到冷落,一部分人倒向了對方,力量越來越小,最後瓦解了。
「階級鬥爭」搞得人心渙散,生產鬆懈了下來,江其平藉口有病,在家裡閒待著。後來,他索性在市級「紅方」辦了一個工作證,在「司令部」上班,由廠里發工資。「風卷紅旗」看到江其平借上級權勢壓自己,恨得咬牙切齒,千方百計找機會要制服他。
有一天,江其平轉悠到中心廣場。這是一個熱鬧地方,到處是大字報,風吹著,飄搖喧譁,紅火又淒冷。他茫然地觀望著,想看看人們在忙些什麼。忽然之間身邊圍上來七八個人,一下子將他架了起來。他奮力反抗,怎奈對方個個年輕有力,他一手難抵四拳,只得被他們挾持著朝前走。猛然間一扭頭,眼角邊掃見秦穹正從街上走來,他拼足力氣大吼一聲:「秦穹救我——」這如雷震似的一聲吼,驚得押解的人不由鬆了手。江其平乘勢摔倒了兩個,跟他們對峙起來。秦穹聽到喊他的聲音,飛也似地奔了過來,一個霸王拳打過去,對方的那個人就仆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接著他甩開拳腳,揮臂掃腿,燕青展翅,張飛蹬雲,大打起來。自幼習武練拳只做健身,還不曾與什麼人使招對陣過,今天一試,很覺稱手。尤其看到對方那幫張牙舞爪之輩,不覺怒火中燒,出手更加兇狠,氣足拳重,一時間風捲殘雲,所向披靡。街上的行人好事者,圍了百來號人觀戰,見一個人打得七八個壯漢東倒西歪,望風逃竄,群情登時亢奮,一齊鼓掌喝起彩來。秦、江二人見狀,更加意氣風發,將那些落荒而逃的人追趕得不見了蹤影,方才歇下腳來。
江其平和秦穹被「風卷紅旗」追捕之後,越加不敢回去上班。後來,「風卷紅旗」又通過軍方,向市裡的「紅方」施加壓力,註銷了兩人司令部工作人員的資格,扣發了工資,連口糧都卡斷了。萬般無奈,兩人商量著上訪告狀。
火車站檢票查得緊,混不過去,他們從二里地以外的一個小站進去,沿著鐵路一直走到大站。始發車已經到位,旅客還沒有進站。他們正順著鐵道朝前走,猛可里望見遠處站台上一個站務員,向他們衝過來大喊「幹什麼的」。秦穹眼快,急中生智,向旁邊一指,操著什麼河南腔或是山東腔的怪調子:「找俺師傅有點事兒……」一邊說著,一邊朝正在一個車頭邊忙著的工人走過去。走到跟前,給師傅敬了一支香菸,拿起小榔頭敲了一下車底說:「這玩意兒還挺複雜的!」一邊拿眼睛往站台上溜。看到那個站務員走遠了,他剛想站起來,眼角一瞟,見那個人又走回來了,好像在監視他們倆。秦穹又只好蹲下,給「師傅」遞上了第二支煙。
「師傅知道不,李嘉賓師傅在哪上班?」秦穹恭敬地問。
修車師傅抬起頭將他打量了一下,顯出不解的樣子。
「幹什麼的?」
「就是修車的嘛!」
這時候站務員已經走遠了,秦穹才站起來跟師傅大聲說:「他不在這兒啊!」道一聲「謝」,離開師傅拐向站台。
走了老遠,聽見身後傳來修車師傅的聲音:「他不叫李××,叫劉……」二人也不回應,直向列車靠了上去。
火車上很擠很亂,有不少人跟他們一樣,是不買票上車的。「大串聯」時期,不是「紅衛兵」的人,逃票冒充著擠了上去,發現了,又往下趕。
江其平和秦穹比別的沒有票的乘客幸運,他們倆搶到了座位。旁邊坐了兩個幹部模樣的人,是公差出門辦事的;出門在外,大家立刻熟識了起來。這兩個同志,是縣裡公社的幹部,要去東邊採購一些機械配件,沒出過遠門。第一次出行,這張、王兩位有江、秦這樣熱情真心的朋友結伴,心裡十分高興。江其平見張、王二人為人誠懇,就把在單位的遭遇以及上京告狀的事都告訴了他們。但是仍然編謊說丟了證件和錢糧,不得已才偷乘火車。張、王一聽非常同情,立即拿出所帶的乾糧水果請他們一起食用。
火車行駛了一夜,過得很平靜。第二天上午,各車廂乘客忽然緊張起來,查票開始了。執勤的工人造反派,臂戴紅袖章,手拿皮帶鋼鞭,氣勢洶洶地吆喝著。沒有票的人,被驅趕著,或者補票,或者被押解下車。秦穹見形勢不妙,立即實行起他心中早已盤算好的一條應對計策。他借了張、王的車票,拉了江其平,迎著查票的走過去。他出示了車票,往已經查過票的上一節車廂走過去,隨即很自然地擠到一個座位邊上,向一位青年表示了好意,遞上一支香菸。他向青年說明自己沒有車票,行李放在了另一節車廂,想借他的車票去取一下,青年爽快地借給了他。他留下江其平陪這位「師傅」抽菸,自己拿著三張車票,回到自己的車廂,歸還了張、王的車票,然後又來到青年那裡,和江其平一起等著查票結束。這一出抽梁換柱的戲演過以後,他倆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上,而憨厚的張、王二同志,也沒有發覺什麼不一樣的事。
火車到了目的地,臨別的時候,他們互相留了通信地址。張、王的地址當然是真實的,而秦穹巧妙地編造了自己的單位。
中央文革接待站前,人頭攢動,輕易排不上去。憑著韌力和耐力,等了很長時間,到了跟前,也只有一個簡單的過程就被打發走。無非是強調「抓革命,促生產」「相信群眾相信黨」,還答應他們回去以後就有答覆。江其平擔憂起來。這次上訪,一是為自己,同時也背負造反戰友們的託付,怎麼能沒有結果覥著臉回去!
他們在京城滯留了好多天,眼看身上的錢和糧票快用完了,不由得心急火燎起來。到飯館用餐,還沒有來得及吃,座位旁邊就圍上來等座的人,另外還有一些閒雜人也在旁邊轉悠。原來,那些閒雜人多是外地進京上訪告狀的,不少人食宿都沒有著落,每天到餐館裡守在飯桌旁,等著吃人家剩下的飯菜。這些覓食者,不像職業乞丐那樣的衣衫齷齪,眼神畏縮,而是著裝乾淨,神態自然,相中了目標,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先熟練地替飯館義務收拾碗筷整理杯盤,然後從容地享用剩下的飯食;用過之後,又恢復到先前的狀態,神情自若儀態端莊地等待下一輪覓食進食的循環。江、秦二人心裡也虛構過這些食客的情狀,但他們不敢設想,萬一自己淪落到這一步,會是怎樣的滋味。畢竟,尊嚴對一個人來說是萬分重要的,在沒有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不會有勇氣丟棄的。
他們無法可想,可是飢腸轆轆,到生物鐘敲響的那一刻,腳步不由不跟著感覺走,順其自然地跨進飯店的門檻。在那裡,他們只是走一個過場似的,控制著食慾,盡其所能地節省著買一點食品,吃過之後又漫無目的地流連觀望一遭。這時候,在他們旁邊進食的人一邊緊張地往嘴裡扒飯,一邊眼睛向上翻著監控,以提防可能的不測;而看著他們吃飯的人看到對方緊張的情態,心裡不免又不好意思,這樣雙方都顯得十分尷尬。
有一天,他們剛走進飯店,正在茫然地張望時,忽然聽到旁邊有人驚呼了起來:「江同志,是你們啊!」
江、秦兩人還沒有意識到是招呼他們,早有人過來拉住了他們的手,原來是張、王二同志。
「來來來,坐下一起吃!」
江、秦二人假意推辭一下,也就順勢趁便地一塊兒吃起來。
原來,張、王二人的事已經辦妥了,打算明天就回去。四個人一起吃過了飯,臨別時張、王留下了旅館的地址,請江、秦二人在上車時幫他們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江其平和秦穹就去了張、王居住的旅館。
「來一趟首都不容易,怎不多住幾天?」秦穹沒話找話地說。
張同志說:「我們幹部不像你們紅衛兵,路上的時間都是算好的,回去遲了領導要批評。」
江其平老練地點頭說:「也是,抓革命,促生產嘛。」
秦穹回身看了看,說:「你們帶的東西還不少。」
王同志說他們正犯難呢。江其平憨厚地一笑說:「有我們兩個,還愁什麼。」
四個人起身上火車站。王同志拽了半天,從床底下拖出兩個東西,是一對電磨輥子,正犯愁拿不動。秦穹上去掂了一下,摔起一個扛到肩上,另一把手拎起一個就走。張、王兩人驚奇得互相交換了一下佩服的眼神。
秦穹腳步飛快地走在最前邊。並不是那兩樣東西不沉,合起來少說也有一百好多斤,可是秦穹憑著自身的本力,加上裝卸工的巧勁,憋足平常幹活時的那一股氣,儼然是駕輕就熟一般;況且又重物在肩,壓得他不得不鼓著勁往前緊趲。跟在後邊的三個人,氣喘吁吁小跑著才能趕得上。張、王二同志實在不好意思,搶上前硬要了一個電輥子,倆人抬著,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面。到了火車站,進了候車大廳,離上車還有四五十分鐘,幾個人坐著歇口氣。
張、王二人很感激,又是讓座又是敬煙,連連稱讚秦穹的功夫。秦穹謙讓地說:「不行不行,好久沒練了,有點吃力。」
「還練什麼,我們兩個也不如你一個人!」
江其平接上說:「說到武功,十幾個人都近不了他。按他的本力,還能多扛一些,只是這兩個輥子圓鼓稜登的,不好拿。」
張、王二同志更是佩服得不知所以,說等一下還得麻煩二位送他們上車。江其平連說沒問題:「送佛送到西嘛!」
張、王問到江、秦的事辦好了沒有,若是好了就一同回去。
秦穹向江其平使了一個眼色,江其平會意,乘機委婉地說:「不瞞二位老哥,我們的事還很麻煩。」
江其平說開了難事,說不但政治上沒著落,就是目前經濟上也難,再耽擱兩天,吃飯都有了問題。王同志說那也沒什麼困難,可惜馬上就要上車,不然幫他在鐵路上找一下關係,興許能解決。
秦穹趁空子說:「車票我們再想辦法,只是……」
江其平接著說:「看到兩位同志真心要幫助我們,我厚著臉皮開口求一件事,看兩位能不能解決,若沒啥難處就幫我們一下。」他說出了要向他們借些錢糧的事。王同志一聽,哈哈大笑說:「那還有什麼問題!」當即掏出不少錢和糧票,遞到秦穹手裡。
江、秦二人喜出望外。江其平要點一下數目,誠懇地說:「回去以後,我們一定如數報還。」
張、王二人連連搖手:「還還什麼,我們感謝你們都來不及呢!」江其平不聽,仍然詳細地記下了他們的地址和錢糧數目。
送別了張、王二同志,江其平仍是執著地要跑上訪站。秦穹早已看出了其中的玄奧,勸他放棄這份幻想。他本來就心存著趁機出門遊覽一下的想法,經過這一番折騰,他更是長了見識堅定了信念。他勸江其平說:
「江哥,『陽間世上人哄人,陰曹地府鬼哄鬼』這個話,是你教我的吧?」
江其平一聽他提這個,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反對說:「那說的是日常生活,現在是政治。」
「政治就是生活。」
「誰要把政治當生活,那就糟了。」說過這句話後,江其平沉默了,心裡的矛盾占了上風。他有時候挺執著,凡事要討一個公道,可又覺得世上無所謂公道,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有力的證明。事到如今,他對秦穹的玩世不恭屈服了:「明天我們回吧!」
他們只在一些造反司令部和小型接待站寫了幾份材料,蓋了幾枚圓形或橢圓形的不知算不算數的印戳,無奈地踏上了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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