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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登上一個「大土堆」

2024-09-13 00:14:15 作者: 張守權
  江其平與秦穹在往回走的路途中,順便下了車,來到「天下第×墓」——不管是第幾墓,總之是一座偉大的墳墓。比起埃及的金字塔,在外表上大概要遜色一點,而它內部的豐富性,可能還要勝過一籌。從占地面積到地下的埋藏,都可能是世上超一流的奇觀,雖然它表面上只是一個巨大的土堆。

  這是一個不小的土山丘,一路歇緩著步行上去,仍然要費一點力氣。上到丘頂,眼前舒展開朗,平川大山盡顯眼前。這土丘依偎在一帶半環形的峰巒懷抱里,樹木蔥蘢,瀰漫著藍紫氤氳的光氣,與萬里雲空映襯,呈現出一派恢宏而迷濛變幻的景象。

  這一番綺麗景象,引得人不由地馳騁想像起來:若是攀登距離土丘不遠處的半環形的山巒,蜿蜒曲折一直上到高峰,眼前就會出現更加曠遠奇偉的群山:或舉首遙迎,或拱手相揖,或親和熙穆,或牴牾拼爭,跌宕離合,競上奔騰,情態繽紛,形象萬千。從靈光晶瑩的極頂一直向東望去,就可以想見萬山仰慕的尊岳,由此向北折轉,越過名山大川,則能遙望京城禁宮金碧輝煌。長城拱衛著禁宮,築就金城湯池,莊嚴肅穆,王氣儼然;又且衣帶飄飄,歌舞翩躚,盡現旖旎嫵媚的昇平氣象。帝緒臣工,頂禮拜舞,蒼首黎民,吟詠讚美,祝頌萬世綿延,永壽不替。

  在雄偉壯麗的山河和歷史遺蹟面前,人們大都會浮想聯翩,勾起懷舊的情緒。江其平這時也不由生出許多感慨:古代的「閭閻撲地,鐘鳴鼎食」的繁華盛況,現代人說起來,都認為是御用文人故意地誇大描寫;「家家扶得醉人歸」的和樂閒適情景,現在會把它當作美化封建社會的罪證;「煮葵燒筍餉春耕」的溫馨繁忙景象,今天竟也成了人們的一種奢望……想到這裡,他記起文革初期「破四舊」的一些奇聞來。造反派要燒掉那些古書古畫,認為都是古人胡編亂造的,還說《清明上河圖》描繪的自由貿易,是陰險的剝削階級編造出來專門糊弄無產階級的。

  說到編造歷史,秦穹想起了曲原講的農村人民公社社員的一句話:「舊社會不好,地主給長工吃的是白面饅頭;六〇年好,可真把人餓瘋了一場!」這是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時期」某個地方的農民在「憶苦思甜」會上講的一句話,聽起來好像是鬼道神編,其實是一個確有其事的對比。這個話,只有一部分人聽得懂,或許只有不多的人在身臨其境的時候才記得起。

  後代觀念正統的子孫,或許會心存疑慮,以為他們的先人餓昏了頭腦,竟然說出這樣失去理智的話來。理智不理智不消說,可是這就是活下來的歷史,「過來人」的心裡都明白。過來人明白了,那後代人呢,後代能不能看重它活下來的寶貴?活在口頭上的歷史,很快就消失了,歷史大都定格在書本里,或者凝固在一些人造的東西上,就像眼前這個「大土堆」。千秋功罪,任人評說,或贊或嘆或詬罵都在情理之中,不致遭受掘墳戮屍,也就萬幸了。

  江其平和秦穹兩個人正在交談,忽然聽到從遠處隱約傳來似歌似吟的聲音:「天地悠悠,萬古千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飄飄曳曳,一忽而過。有兩個遊人正向這邊走來,走到跟前才認出來:一個是劉故芝,另一個是岑生。

  劉故芝性情自由豪放,走起路來總是精神很足的樣子。岑生油黑的臉龐,一副書生的相貌,有一種內斂的氣質。他倆的到來,引起了更多的話題,四個人席地而坐,熱切地攀談起來。

  秦穹接著前面的話題,嘆惜道:「墳里的這個人真是不得了,需要多少人為他服務……」

  江其平說:「不計其數的人還為他丟了性命,活人嫌不夠,又燒制了許多泥土的傭人埋在身邊。」

  埋在土堆里的這個人,靈魂本不應該得到安寧,可是後代卻給他無與倫比的讚頌,這是後人的愚昧,後人的不負責任。攻伐殺戮,勞役荼毒,焚書坑儒……如果歷史倒轉回來,行將斃命的人對他的怨恨,會是怎樣的情景?但是,有誰為斃命者設想呢?

  這個墳墓,從遠處看,也確實只是一個大土丘,可是要用人工壘起來,真是不太容易。劉故芝環顧了一下四周,感嘆地說,古來的帝王將相,壘起過不少高大的墳墓。韓信就曾為供過他飯食的漂母壘過一個墳,命令十萬軍士每個人一抔土,堆起了一座小山。這座墳墓里那人,原本的意思是想要萬世流芳,可那只是一廂情願,不要說萬世,勉強挨到二世,就淹沒在荒煙蔓草間了。

  岑生接上說:「不過也有想得很周到的。中國那個唯一的女皇,她的陵墓就選在一座山體底下,荒草也湮沒不了,洪水也沖不毀,還成了人們遊覽瞻仰的勝地。」

  劉故芝卻說:「這也不是絕對地有好處,有一些自不量力的遊客,登上那座山,驕傲地說:『我把女皇踩在腳下了!』看來女皇反倒是吃了虧。」又一思考,接著又補上了一句:「不過那種遊客也只是發一下狂,借來自我吹噓,滿足一點虛榮心而已。」

  劉故芝說,歷史驚人地相似又不很相似,重要的是要吸取古人的教訓而做現實的思考:「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記取前人的教訓,是一種可貴的精神;忘記歷史教訓,是可悲的。」

  幾個人嘆惜了一陣之後,由古代回到現實,話題轉到紅衛兵方面來,說起他們新得到的一些消息。岑生在京城裡「串聯」,了解到不少情況,將收集的一些材料分給大家看。

  裡面有一篇,是地下流傳的油印件。一個總題目是《陰陽頭和當胸濺血》,裡面講述了幾個事件,有些是口頭上已經廣泛流傳的,有的是最新的消息。被專政的「牛鬼蛇神」到處可見。第×中學的紅衛兵趕著一個隊伍遊街,長長的一列,衣服是一律的藍顏色,頭髮都剃掉了半邊,男女也分不開。有的人受不了這種人格的侮辱,尤其是女性,自殺的事件常有發生。也有些自殺的並不是因為剃了陰陽頭,主要是忍受不了殘酷的毒打。

  ×街×號×老太太,是舊社會一軍官的遺婦。聽說金銀財寶很多,紅衛兵就去抄家,老太太當場就被打死了,家裡給搗了一個天翻地覆,也不知財寶找到了沒有。不過那時的人是一根筋,為了「信仰」,什麼壞事都干,但是抄家的金銀財寶仍會上繳。

  抄家翻出來的「變天帳」有很多:舊照片、信件、「聯絡圖」(對看不懂的一些紙片的猜測)等等,應有盡有。一旦翻出來這些東西,別說人被扣押,首先那一頓毒打的關就過不去。

  有一個青年女子,家庭出身是「黑五類」,人長得很漂亮。一群紅衛兵圍著打,要她交待自己恃才自傲無視「革命」的罪行。人被綁在電線桿子上,脊背上的衣服都被打爛了,白肉上滿是橫七豎八的血溜子。那女的有一股牛勁,就是不承認自己的「罪行」,紅衛兵臉上都冒汗了,在眾多圍觀者的面前,他們覺得很沒有面子。正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從圍觀的人群中傳出來一個聲音來,對紅衛兵說:「從前面打!從前面打!」紅衛兵先是蒙了一下,在那人的比劃下,他們立即就明白了過來。他們將女青年翻轉過來,背靠著電桿重新綁好。紅衛兵重新開始,重複了先前審問的內容,打了幾下,女青年仍然是以前的態度,紅衛兵頓時火起,幾個人掄圓了銅環頭的皮帶,落在少女的胸脯上,只幾下,血就濺到了圍觀者的臉上,姑娘慘叫一聲,軟軟地垂下了頭。

  聽到這幾個事件,四個人都沒有說話。劉故芝站起身來,邁開步子急促地走了幾個來回,接著登上一個陔塄,仰望蒼天,長長地嘶嘯了一聲。這一聲長嘯,似要撕裂陰霾密布的天空,又似揪扯痛苦的靈魂,震盪著四周的空氣,引得近處的遊人都回頭看他,有幾個像要走過來的樣子。

  秦穹警覺地示意江其平,江其平明白了他的意思,坦淡地說:「要說『造反』,劉老師這一聲長嘯,才是真正造反的呼號。」

  提起「造反」這兩個字,大家首先聯想到的是農民起義。

  岑生說:「農民起義就是造反,就是所謂的階級鬥爭。有一種觀點認為造反推動生產力的發展,其實這是鼓吹造反者的一種藉口。造反引起社會動亂,動亂一結束,階級矛盾就解決了嗎?社會就發展了嗎?其實只是暫時掩蓋了一些矛盾,社會發展了沒有,還是一個未知數。」

  江其平說:「別的不說,社會動亂給人民造成數不清的災難,那是無法否定的。」

  「動亂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再沒有力量斗下去了,只好停下來搞經濟,先解決吃飯問題。這也就緩解了一些社會矛盾。」

  江其平推斷說:「社會動亂死了不少人,剩出很多無人耕種的土地,除了調整和緩解了一下社會矛盾,還可用來發展生產,社會面貌自然會有些改觀。有的人就憑這一點下結論說,這是社會生產力發展了,是階級鬥爭的效果,其實不是這碼子事。」

  秦穹總好「不揣冒昧」,敢在幾個大學學歷的人中間插言,這時他突發奇論地說:「我還是相信一種說法,人裡面就天生有一種妖魔,就像賈雨村說的,人有大仁大惡,那大惡就是應劫而生,專為擾亂天下才來到世上的。」這是他從江其平那裡聽來的,他並沒有讀過什麼賈雨村。

  劉故芝出人意料地同意他的這個奇談怪論:「大惡肯定是天生的,乘著社會矛盾便來興風作浪。明明是太平世界,偏要搬弄是非,搞得民不聊生,苦的只是老百姓。」

  秦穹鑿鑿有據地說:「洪太尉放出了惡魔,亂殺橫搶。那李逵殺人,只揀人多處殺去,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去,連小孩子也不放過,把個小衙內也用斧子劈了。這是什麼起義?純粹是土匪。」

  這一種說法實際上是民間通常就有的,只是上不了正規的「理論」,若拿到理論上來說,就要「辯證」地分析。讓他們那樣一個「辯證」,很簡單明了的問題便弄成複雜難辨的了。

  劉故芝拿出了自己收集的一些傳單,有反映運動動態的,有各組織之間進行辯論以及互相拆台的,也有匯集一些往常不容易看到的材料的。江其平說這些都是珍貴的歷史資料,叮囑他們要保存好。劉故芝在離開時,把材料都交給了岑生,讓他統一保管,然後兩個人就一起結伴走了。

  江其平和秦穹不得不回原單位。在返程中,多虧秦穹機智地安排,混過了一個又一個查票關,被趕下去若干次,又混上去多少回,終於狼狽不堪地回到了家。吃飯問題是第一要解決的,「抓革命,促生產」,回木材場抬木頭是他們的本分。

  苦力們自有從汗水中淘洗出來的老主意,他們勸江其平:你跟那些人碰什麼,你抬你的木頭,他嚼他的舌頭,犯著跟他較勁嗎?較來較去,人家還是坐著軟椅子指揮你,他是天生罵人的人。

  孫富貴被軍方和造反派認定為左派革命幹部,「結合」進了領導班子,在領導崗位上「抓革命,促生產」,臉色威嚴地督促工人們加緊幹活,要抬得多,跑得快,跑不快,就操著他的家鄉口音罵:「狗日——的!」他把那個「日」字音拉得特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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