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13 00:14:18 作者: 張守權
  七 鄉里的雜味運動

  李慎遠沒有直接回家,先到縣城裡,打算探聽一下消息。他聽到父親沒有受到什麼衝擊,就放下心,在縣城暫住下來,晚上跟老同學牙博瑜一起搭鋪。牙博瑜是山區小學的教師,最近集中到縣城來搞運動,住在縣中學的教室里。白天,李慎遠以旁觀者的眼光,站在不易被人注意的地方,遠看著縣城裡發生的事情。

  縣城離省城五六十里。以往城裡人說「離城一丈,就是鄉棒」,這話里含著一種不公正的貶損。其實城市人的各種毛病,讓鄉下人說起來,也是一樣皮皮毛毛得酸腐不堪。不過,政治形勢一緊張起來誰還管那麼多,各自的優劣就都包容了起來,才知道生活本身就是合理的,一些所謂的缺點毛病,說不定還包含著一種天然的科學性。在「文革」這個怪胎運動里,世間百態登台亮相,各自都顯示出了他們本真的特色。

  縣城與全國一樣,也停課鬧革命,停工鬧革命,風雷乍起,死水震盪。全縣教師集中到縣中學搞運動,大字報鋪天蓋地,互相揭發,驚心動魄,觸及了各人的靈魂深處。有的人慌得徹夜難眠,有的人嚇得逃亡深山,還有兩個教師,一個上了吊,一個喝了農藥,搶救不及時,丟了性命。人和人之間互相撕扯,「上綱上線」,超出了事理常情,咬斗得死去活來。一陣急風暴雨過後,氣氛似乎緩和了一點,人們又回到先前處事的態度。接下來,對這個「運動」變得冷漠起來,再進一步又從冷漠變得輕率起來。時間一長,人們就瞅出了其中的荒謬,便加進去許多戲謔,變味地做出了酸甜苦辣咸五味混雜的東西,甚至索性將嚴肅的鬥爭演繹成一場玩笑,嬉笑怒罵鬧,百態齊上演,胡攙瞎攪地弄成了一鍋粥。

  有一天,文教聯合戰鬥司令部在縣大禮堂,組織了一場群眾大會,批鬥五個揪出來的人。這五個人,一個是有歷史問題的老焦,一個是壞分子老皮,一個是小學校長老白,一個是縣宣傳部副部長老項,一個是青年反動派小全。這焦、皮、白、項、全五個人站在台上,做出勾頭認罪的姿態,台下的群眾隨意地進行質問和批判。台上端坐著新近脫穎而出的造反派張、趙、武、牙四員大將,隨機應變地掌控著會場的整體局勢。

  從舊社會過來的歷史反革命老焦,老老實實地交待他參加「三青團」活動的情況。由於老實過分,陳芝麻爛穀子,沒完沒了。這種做法在運動中,常被認定為「避實就虛,避重就輕」地對抗革命的狡猾行為,於是被台下聰敏的群眾發現,揭發了出來,立即被台上張、趙、武、牙四大頭領里的張厲聲制止了。張拿出一頁紙,在手裡使勁兒抖動,大聲宣稱:「賴不掉的,我們有證據,賴不掉的!一個反動組織,真是反動,最新最最最最新的調查。」

  四個「最」字連起來說,是當時流行的時髦說法,譬如說到最偉大的人,就說「我們最最最最敬愛的×××」。這是不是違反語法規律說不準,但起碼很費事,好像恨不得要怎樣怎樣似的。況且幾個字連起來,如說「很很很很好」「不不不不吃」,就是結巴在說話。不過,那時一切規律都打破了,人家愛結巴就結巴吧。

  台下的群眾一陣騷動,有驚呼的,有罵老狐狸的,情緒異常興奮起來。一個革命小伙子領頭喊起了口號。老焦低下了頭,表示誠心接受革命群眾挽救自己的態度。張頭兒用手中的那張紙,宣讀老焦的罪行,老焦低頭聆聽,脖子又不由地旋轉一個九十度,眼睛向上斜瞄過去。張頭念完紙,順口說:「你還有什麼說的!」意思是「你沒說頭」,老焦以為是讓自己說,就說:「不對呀,那證明上的章子怎麼是雞蛋頭的?」原來,當時圓形的大紅印鑑才算正規的權威,而橢圓形的印章,一般只供內部使用,對外部無效,同時大多不用紅色印泥而用藍色。老焦的質疑,使批鬥會受了一點挫折,於是響起了一陣暴風雨般的口號聲,老焦也順勢低下了頭。群眾在運動中似乎也聰明了:對付狡猾的狐狸,不但要比狐狸更狡猾,而且只有用紅色的革命風暴才能壓下去狐狸的狡猾氣焰。暴風雨般的口號起了效用,老焦再不敢狡辯,只有低頭認罪的份兒。

  輪到批判壞分子老皮的時候,會場氣氛更活躍了一些。老皮先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展開來套在自己頭上。原來他用舊報紙給自己糊了一個高帽子,帽子兩邊各長出一塊,各畫了一個麻錢的圓形圖樣,像戲劇里髒官的妝戴。這確實很符合他的案情,他原是一個學校管財物的,並擔任食堂管理員,挪用了兩百多元公款,還多吃多占,被劃成了壞分子。

  此人也確實很壞,淨弄些歪門邪道。他似乎堅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交待問題很主動,可是一查證,全是空的,給「批鬥」工作添了不少麻煩。再加上物資匱乏時期,人們對伙食管理員的作風很反感,怨氣很大,揪著他就是不願意放過。而他恰又趁機使巧賣乖,群眾的口號一起來,他馬上低頭認罪,賭咒發誓要老實,可交待時又百般抵賴,把本來清楚的事也攪糊塗了。

  主持會場的老武,素來深知老皮的狡猾,提前發出警告:「要老實交待你的罪行,不許耍滑頭!」

  「我還不老實嗎?我連夜裡睡覺朝哪面都交待了。」老皮對老武這個遠房親戚沒有什麼好感,故意地跟他兜圈子。

  老武脾氣很板滯,對老皮的油腔滑調尤其反感,回擊起來也就毫不客氣:「睡覺朝哪面誰管你?不要說你朝左朝右朝天,哪怕你趴著朝地下睡,也沒人管。」

  雖然是嚴肅的鬥爭會場,還是有人發出了歡快的笑聲,來慶賀對老皮這個頑固分子小小的勝利。老武也許是為了洗刷自己與老皮之間的親戚關係的嫌疑,更徹底地顯示自己的「革命性」,對老皮盯得特別緊,一定要他說出個根底來。

  老皮在表面上顯出老實的態度,但是在說話時又支支吾吾,讓人感覺他總是在抵賴。他先交待了一件事,是他當財物管理員的時候,偷著拉了公家的兩車煤。大家一聽就發現不屬實,因為一個小學校,經費很緊張,灶房裡只燒從山裡收購來的木柴,冬天取暖總共買不了幾車煤,哪裡容他偷那麼多。下邊的群眾憤怒起來,口號聲此起彼伏。這種氣氛也感染了台上的四位頭頭,各個都憤怒地拍起了桌子,勒令他交待實質性的問題。老皮的頭勾得更低了,似乎要用這個誠懇的動作,來換取群眾的諒解和頭頭們的寬恕。他把低得快要挨到地上的頭斜向主席台,用他那特有的眼白很多的三角眼瞅了一下主持會場的幾個人,只見張、趙、武、牙四位群眾領袖各個橫眉立目,看來今天是放不過他了。他低頭半晌,清了清喉嚨,顯得格外難以出口,遲疑了半天才說:

  「各位領導,全體革命群眾,我不是不老實交待,我是思想有顧慮,怕交待了加重我的罪行哪!我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革命同志們,你們要寬大我呀!」

  主持人武主席開導說:「只要你老實交待了,革命是會寬大你的。」

  老皮懇求說:「武主席,我們是親戚,好我的你哩!你可要幫表哥一把啊。」

  武主席義正辭嚴,堅持原則說:「親不親,階級分,你要老老實實,徹底交待,就會有出路。」

  老皮遲疑半天,顯出無可奈何的口氣說:「那,那,出路……」

  主持者張主席鼓勵老皮:「交待問題就是出路。」

  老皮開始交待,全場靜靜地聽著。老皮說他在去年冬天的一個夜晚,與一個女炊事員發生了關係……

  群眾一聽到這樣的刺激性新聞,立刻來了精神,高聲警告他,不能大帽子底下開小差,必須具體交待時間、地點、人物,一條對不上號,就砸爛他的「狗頭」。

  老皮在群眾的威逼下,囁囁嚅嚅地說:「那一天晚飯後,我走進廚房,那女人一個人在值班,正在往灶洞裡添柴,叫了我一聲『哥——',我就挨著她坐在灶火邊的木墩上,她又叫了一聲『哥——',我們倆就在灶火道道里……」

  群情激憤,一定要追問出那個女人是誰,老皮被逼無奈,戰戰兢兢地說:「就是我的表妹,武主席的那一口子……」

  會場裡一下子鴉雀無聲,台上的四個主席呆若木雞。靜場了片刻,這時只聽「咣」地一聲,把群眾嚇了一大跳。原來是樂隊的一隻鑼意外地掉到了地上,此時張主席靈機一動,乘著鑼響順勢怒吼道:「革命的同志們,不要被狐狸的蒙蔽,打倒……」喊聲一起,群眾立時緩過神來,一片口號聲震住了老皮的囂張氣焰。

  張主席見鬥爭形勢曲折複雜,立刻運轉智慧的頭腦,丟下老皮這塊難啃的骨頭,掉轉鬥爭矛頭,對準容易攻克的「大白土」。「大白土」是一個小學校長,抓教學有成效,被當作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典型揪出來鬥爭。由於為人老實,挨起斗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人消瘦得都變了樣子。當下見革命群眾的那陣勢,還沒有交待,兩條腿先就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群眾怒氣震天,口號聲響如炸雷,老白越聽越抖得厲害,突然「撲通」一下栽倒在地上。

  正在人們忙乎著不勝興奮的當兒,忽然聽到會場邊上有一個婦女哭喊著鬧起來。只見這個婦女衝上講台,扶起老白,邊拉著哭腔邊大聲訴說:「家裡人以為你當校長,多有面子多風光,沒想到你這麼窩囊!」接著她把話頭轉向了眾人,「看你們把人折磨成了啥樣子,該你們什麼了?公家的飯不讓吃,算了,走,走,回家去,勞動吃飯,誰該誰的了!」接著不容分說,拉了老白扭頭就走。台上台下,被這個人高馬大體格健壯的婦女震住了,都眼睜睜地任由她架著老白揚長而去。白校長的老婆,是山區鄉野的一個不諳時事的婦女,只認那「勞動吃飯」的死理,不知曉外界那許多曲溜拐彎兒的規矩,憑著一腔直腸直性子就把自己的丈夫營救走了。遇到這樣一個直率樸實的勞動群眾的成員,對她的無知莽撞還真得讓上幾分。再加上當時「武鬥」的風氣還沒有通行,鄉下人們打人的手也還沒有打順溜,「張、趙、武、牙」又沒有及時地反應過來,那就讓她順勢趁便地占了便宜去了。

  這一場嬉怒百雜的鬥爭會,後來成了人們會前飯後的趣味閒談。無論是親眼見過或是沒親眼見過而只是耳聞到的人,都要演繹上一段,結果編成了缺乏娛樂的「文革」中的一檔子笑鬧喜劇,在街坊市井間輕鬆地流傳了開來。

  縣上將「牛鬼蛇神」集中起來看管,每天「造反派」押著進行各種例行的活動:對著領袖像「早請示」「晚匯報」,反覆寫檢查,從事各種勞動,有時還扛著工具跑步操練,遇到批鬥會就去挨斗。這一系列的活動,牛鬼們都習以為常樂此不疲。他們心裡都明白,所有這一切也不過是一種應付差事,向上有個交待向下做個樣子。於是,在背負壓力的閒暇,也抽空子玩一點輕鬆,有如在正戲的空間插科打諢一下子,顯示一番偷閒作樂的本事。

  「牛鬼」隊長老皮帶著隊伍做著各種操練:立正,稍息,「向右看齊,低頭,彎腰——」。口令一下,皮隊長一個挨一個地糾正動作,隊伍里有人悄聲罵老皮「××」,老皮知道罵者是「哥們兒」,也不理會,直到有人堅持不住,「撲通」一聲踒倒在地,大家就都一起直起腰來罵聲不斷:你他媽比造反派還狠毒,向右看齊怎麼低頭彎腰?老皮只當沒聽見,領著隊伍跑步,跑下去的時候他低聲念著罵人的話「×××」,跑回來的時候念著「我有罪」,眾人都隨聲應和著。老皮搖著手裡的「紅寶書」喊「祝……」大家接應「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老皮喊「祝……」大家接應「永遠健康!永遠健康!」老皮喊「祝……」這一回大家沒法應了。對「統帥」「副統帥」,祝壽是例行的,而對「紅都女皇」,還沒有正規的定例。老皮又連著喊了一聲「祝……」從來都不這麼喊,大家愣在這兒沒有及時接上。其中有個能隨機應變的喊了一聲「也健康」,眾人情急之下,只好跟著喊「也健康!也健康!」緊接著,眾人都覺得滑稽,於是哄然大笑起來,操場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解散了事。從此那個隨機應變者就落了個「也健康」的雅號。殊不料,這個「也健康」因了這一場運動,事理通達心氣和平,雖因挨打落了點殘疾,可是生命卻格外柔韌,活到八十好幾才壽終正寢,也算是天眼光明,因禍得福。

  「牛鬼蛇神」們,有時候還裝愣賣傻,拿著明白攪糊塗。學習上級的政策教導,有新奇的體會和創造:「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玩命學霸王。鐵匠銀匠的背絲扣,不叫貨郎搖巴郎。」意思是要堅決禁止貨郎搖著「巴郎鼓」走街串巷做買賣,徹底割掉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尾巴。「吳晗蹬脫了莫啥」,是說姓吳的跑了沒啥關係,有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他跑不了。這是「吳晗鄧拓廖沫沙」三個名字的諧音,玩了一把文字遊戲,收到了亦莊亦諧的藝術效果。還有為自己的口誤巧妙地辯解的:「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六……」有人糾正說:「長征是二萬五千里,不是兩萬六。」那人就辯解說:「下面還有一句『盤山上高峰』,盤著山不是繞了路,多走了一千里嘛!」說話的人強詞奪理,聽的人一齊詼諧地笑著,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在輕鬆的笑談中擺脫了口誤的尷尬。這些農村小知識者們的才華,獲取了小試牛刀的一點滿足。

  這種現象,也不是什麼奇怪事。在人情憨頑的鄉間閭里,即使嚴肅如「階級鬥爭」,也會羼雜進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趣逗,出現一種皮賴的玩世不恭與偽冷的鬥爭氣氛和平共處的「佳境」。就如在戰爭期間戰事將弭之時,敵對兩軍共同慶祝聖誕節;又如在戰鬥間隙敵對雙方的戰士相對聊天互遞菸捲一樣。不過,這一種糾纏,似乎應該具備一些必要的條件:「戰事」折騰得雙方都乏了,都困了,疲軟得不想再動了;都「皮」了,都看透了,都厭煩了,由他去算了。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古樸之風還沒有被嚴酷的鬥爭掃蕩盡淨,人心向善之氣仍有一息尚存的孔隙。

  這些都是在特殊的時間特殊的地域特殊的人群中間發生的特殊的事情。回頭來看,他們多多少少都占了點便宜,都是幸運者。

  從舊社會過來的歷史反革命老焦,和什麼國民黨、三青團沾上了邊,所以老老實實地交待,凡事不敢隨意造次。可是脖子卻轉了一個九十度,眼睛向上斜瞄過去,心懷疑慮地辯解了一句「那章子怎麼是雞蛋頭的」,雖然也算是實事求是,符合黨的一貫的教誨,但是也要看對誰「實事求是」,對老焦這樣的「反動分子」就不能講,並且他這一個疑問若是深究起來,也夠得上否定一級政權或者至少是與「造反派」故意作對的罪名。然而在彼時彼地,卻也沒有誰去追究,高抬貴手地放了過去,這正是「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是對政策靈活運用的體現。

  老皮更是「沾光」,在批鬥會上公然講了個與遠房「表妹」子虛烏有的風流故事,把炙手可熱的主持人玩了一把。這是什麼名號?是古已有之的草台班子脫口秀編織的喜劇,在眾多熱忱的「粉絲」(fans)捧場嬉鬧中,演繹對司空見慣的政治運動的倦怠,對習以為常的政治把戲的不恭,對「武主席」一類張牙舞爪政治小丑的輕蔑……都是那個特有的氣候里派生的民俗趣事。

  白校長屬於另一類幸運者,遇到虛張聲勢的口號,以為是真傢伙,先把自己嚇暈了,如膽小的人在夜裡走小路,被自己的影子嚇住,越想越害怕,竟然倒在了地上。比起來,他的女人卻是一個走夜路沒有雜念的自然人,天性純真,不怕邪,連哭帶喊「誰該誰的了」,當眾營救走了丈夫。這個女人可以稱得上一個巾幗英雄。但是,問題是你能「英雄」到底嗎?丈夫已經是吃了「公家」的飯了,就會有人來算他的帳,再說回家勞動就有飯吃了嗎?須知那個「家」也是公家的。總之,她的沾光,也是趁上了好運氣的一個特例。在深山的純自然里,按古風俚俗行事,高調理論污染還不太厲害。她一個村野憨戇少知的人,並且又是一個「女人」,誰能跟她較什麼真兒呢?這個女人,也只是特殊的時、地、人中出現的特別個體,如果處在「連畜牲都不如」的群體裡面,不只沒有說話的地方,怕只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份兒。

  這樣,我們會發現小城「市井」氣的可愛。這種氣習,你在大城市找不到。那裡的「無產階級」太強大,是最較真最有戰鬥力的隊伍,跟他們一般開不得「玩笑」。當然,在閉塞不通的村野,通常不易調動起來,而一旦煽動起來,人們就不會轉彎子,只會使死力氣,動真格的。若是再遇上個把跳浪宵小,那就是逃命鑽進了死胡同,再不會有活路的。對那樣的混沌不辨之輩,你是開不得玩笑的。這當然是另一種極端。

  而恰是在這兩者之間的市井,人情滑稽多變,得過且過,那種好整以暇的幽默,很容易長成。上層明察秋毫,對這樣的痹頑早已有所覺察,於是不斷地敲鐘鳴警:狼來了,狼來了,千萬不能睡覺啊,要牢記啊!但是對草芥小民來說,心裡清楚,下苦人還是得背著背斗汗流浹背。你喊你的我忙我的,天塌下來,掙兩斤包穀面錢(當時一天起碼的生活標準)養家餬口是正事。這裡人的眼裡,運動不過就是「運動」「運動」,鬥來鬥去,最後人家也吃不了多大虧,你也沾不了啥便宜,官還是官民還是民,「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那麼較真幹什麼?而挨批鬥的人也想得開:反正最後也要「平反」,最好還是要「皮」一點,千萬不可脆而不堅,堅而不柔,像那般沒挨幾下就上吊投井的人,死了白死了。

  這種靈活機動的思考,是一種有益的自我保護反應。瞌睡一來癱倒而眠,麻木以後忍耐疼痛,皮子磨出繭子耐得艱苦;更有類似於耐藥性的變異,修煉有道,左右逢源,軟硬都吃,冥頑不靈得不可救藥。當然,聽任宰割,生死由之,是以不怕毀滅為根基的。

  當時的含淚強笑,實際上是艱忍苦熬,苦中作樂。「說時遲,那時快」,事後說起來輕鬆,當時的酸苦,若不作設身處地地細細品味,就很難體嘗出其中的一二分來。

  歷史激流中的偉人們,勇敢笑對「死神」,把自己的人格推至極高的去處,在他們臨難前一分鐘的腦海里,勾畫的必然是滿目蔥蘢,笑意摩天,得其所矣。瞿秋白面對蔣介石的槍口,坐在碧草如茵的地上,坦然如歸地說:「此地甚好!」文天祥回絕了元世祖三次挽勸之後,毅然赴死,慷慨悲壯。應該說,前代諸君生當其時,連死也能得到那樣的「禮遇」,真是為人一世不枉此行了。在嚴酷的鬥爭中,能從容自如地笑對人生,又輕鬆地走過去的,必是天性如鏡清明俯瞰的英豪,而下界的蒿萊草民都是弱者,面對強權,大多數人都免不了跪著生,跪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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