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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命中注定的牢獄之災

2024-09-13 00:14:21 作者: 張守權
  李慎遠睡在同學牙博瑜的床上,到半夜裡,迷迷糊糊地,被什麼人的說話聲驚醒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悄悄地聽著,發覺是牙博瑜跟人在商量事情,那人是白天會上被揪斗的宣傳部副部長項子期。緊接著,牙博瑜叫起了李慎遠,讓他明天托個人,向白天主持會的牙主席請個假,就說家裡有事,捎話叫他回去一趟。又叮囑李慎遠,這事千萬不要向別人提起,說完就和項子期急匆匆地走了。

  牙博瑜和項子期連夜趕路,一口氣走了三十多里山路,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牙上溝牙博瑜的家裡,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項子期,四十來歲,是牙博瑜小學時的老師。從師道上講,他對學生很關心,尤其是牙博瑜這樣憨厚而又聰明的青年。牙博瑜受到項子期的器重,心存感激,現在老師有了難,挺身出來援救,是自然的事。項子期在牙博瑜家裡躲了十來天。牙博瑜對他這位老師,極盡「弟子」之誼,除了一般飯菜之外,還不時地弄點小酒小肉敬上。項子期對這一份情義,深深地記在心上,以致在一次飯後,乘著酒興,拍著牙博瑜的肩膀,發下誓願:「以後老兄但有出頭的一天,決不會忘記你兄弟的情分!」

  項子期跳跑以後,縣城的鬥爭形勢更加升級,發生了揪斗「白骨精」的鬧劇。這「白骨精」是縣劇團的一個女演員,碰巧也姓白,以扮演《西遊記》裏白骨精而出名,據說是縣上的一個「交際花」,跟幾個領導都有點說不清的曖昧關係,在揪斗縣當權派的浪潮中,成了被衝擊的中心。一天,由縣委機關、武裝部、工農兵造反派聯合召開批鬥會,群眾情緒十分激昂,尤其看到白骨精挑釁性地穿了一件花單衫,故意跟當時流行的「藍海洋」或「綠海洋」對抗,更是火上澆油。一個發言人滿懷感情地說:「我們有多少革命幹部被『白骨精』拉下了水!如果讓這樣的壞傢伙存在下去,我們的革命機體就要受到腐蝕,我們的紅色江山……我們的革命烈士……我們的無產階級……我們的世界革命……」一長串捆綁式排比的遞進句,一層層邏輯嚴密的推理,如鑽頭般鑽進每個人的頭腦,身受芒刺而汗流浹背,情緒激昂而憤慨。「我們必須揭開這個妖精的畫皮,讓她醜惡的身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句話一下提醒了革命群眾,立刻有一幫姑娘小伙子衝上台,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扒下了妖精的花衣服,更有人借題發揮,趁勢扒下了她的褲子。小白只穿了一件胸衣和三角褲衩,站在台上發抖,還要提防有人來扯她僅存的「三點式」。

  這件事發生以後,受到了「老三代」的嚴厲批評,說是讓白骨精露一露醜,沒有什麼要緊的,要緊的是他的骯髒的氣味,熏臭了無產階級的肌體,迷亂革命者的眼睛,後果就不可估量了。所謂「老三代」,是「文革」中工、農、兵三方的代表聯合組成的一種機構,很有權威性。

  項子期在山裡風聞這條消息,嚇得毛骨悚然,又向山的更深處逃竄了一段時間。因為他和白骨精也有一點往來,如果被糾纏上,就有說不清楚的問題。

  李慎遠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從縣城回到省城。有人給他通來消息,說「老三代」發現他與項子期的逃跑有干係,正策劃要揪斗他。果然沒過多久,一道「勒令」放到了李慎遠的面前,他被造反派押著帶回了縣城。開頭說是為了「說清楚問題」,可是很快由於案件的牽連被拘留,還要轉送到「公檢法」部門審理。這個毫無思想準備的青年,被突然降臨的遭遇嚇蒙了。

  李慎遠被關在縣看守所四號室。一個內線告誡他,四號室關著的兩個人都是賊,你不惹賊,賊還招你,離他們遠一點。

  李慎遠剛進牢房,那兩人中的一個就跟他打招呼:「我叫吳之。你不就是馬槽子李涵亭的孫子嗎?我知道你,大學生,你們李家好出讀書人。」李慎遠心存疑惑,有意地躲著他不肯交往。

  吳之見李慎遠是一個學生,愁得發呆,先就笑著給他寬心:「事情大小總能過去。不是我胡謅,我猜你的事比我的要過得快,你會先出去,我的事還難說。——這是命里註定。」剛進來就說出去,這使李慎遠寬了不少心,就注意起他的話來。吳之似乎是一個說話不很遮攔的人,這讓人有點不大理解。不過時間長了就發現,他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閒話,不會讓人抓住什麼把柄。

  吳之跟李慎遠拉起了閒話:「這是家風,你爺爺就是有名的書寫家,土改時抓的,我們都去看了,開大會,抓了幾個地主。」他指了一下身邊的同案犯吳過,「他的丈人就是你們莊子上的王家,也是那一次抓的,他不是地主,定的是壞分子。」

  吳之說的這些事,李慎遠自己從小都經過。土改的時候他七八歲,剛上小學,經歷過很多事情。

  學校帶領學生參加了那次公捕大會。一溜十來個人被一條長長的繩子串連著,站在戲台前,面對著群眾。台下場地里集合了幾個村子的群眾,小學生隊伍在最前面,緊挨著繩子串著的人。李慎遠低著頭,不敢朝前看被串起來的人們,他爺爺就在其中。群眾中有一些人按次序站出來發言,揭發地主們的罪行。李慎遠覺得那些地主應該受到鬥爭,他們平常在窮人上面壓著,現在窮人翻了身,應該出一口氣。——這是學校里老師們灌輸給學生腦子裡的知識。

  人們控訴了一陣,又一來一去地問了一些事。這時候農會主席從主席台上走下來,掄起巴掌,對一個不聽話的地主狠狠地扇了兩個拐子。地主們被震懾住了,其中一個當過聯保主任的,叫蒲季山,首先跪了下來,接著那十幾個人一起向群眾跪下了。這時突然有個小孩子哭叫著向台前撲了上去,那是同學六十娃,他爺爺就跪在台前。這個不懂事的同學大概忘記了開會前老師的叮囑,失控了。大人們憤怒地吆喝著拉走了這個娃娃,會場才安靜下來。李慎遠頭垂得更低了,他被六十娃的反常舉動嚇得臉都煞白了。

  大會結束以後,抓走了幾個人,一個是聯保主任,一個是保長,還有爺爺和挨了農會主席打的那個年輕地主,都一起關進了班房。半年多以後,聯保主任蒲季山就被槍斃了,保長判了無期徒刑。而吳過的丈人,在會上給扎了一繩子,過了幾天就放掉了。他是貧農,說了農會的壞話,戴了個「壞分子」的帽子。

  李慎遠想著吳之說到的「命」,心裡升起一陣悲涼。他有一種感覺,心裡發虛,腳下不踏實,唯恐遇到一個陷阱將自己閃下去。記得在學校里,有一次幾個同學起鬨,到自由市場的卜卦攤上算卦,卜卦先生說要他謹防「牢獄之災」。大家對讖語一笑了之,提起了某個大畫家的一幅漫畫,諷刺算命先生「知道別人的命運,可是不知道自己的晚飯在誰的口袋裡」。同學們正譏笑那卜卦先生的無稽之談,恰巧這時來幾個市場管理員,奇兵突襲,衝過來把卜卦攤子抖了個底朝天。可是李慎遠心裡的那四個字,一直像鬼靈一樣,糾纏在他四周,無法揮去。今天看來,這一卦算靈了,三生石上有前緣,誰也繞不過去。

  項子期最終還是又被揪出來了,不但是「走資派」,同時又加上跟魏郎村的命案牽連,被當作挑動群眾斗群眾的壞人拘押審查。當然,人們都知道,這只是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文革」是最大的挑動群眾斗群眾的運動,是誰挑動起來的大家都清楚。不過,那時候人們都在找打人的石頭,找到了,拾起來就可以隨便打人。

  項子期保護住了牙博瑜,胡扯了一些人來掩蓋,結果就扯出了李慎遠。項子期本來並沒有惡意,他以為李慎遠是學生紅衛兵,本身有一種保護色,同時又遠在省城念書,「老三代」以至後來演變出的什麼籌委會革委會,都輕易夠不著他,於是就讓李慎遠來作證。誰知當權者竟然不怕麻煩,曲曲折折地尋著路線把李慎遠從老遠的省城拘了過來。這一來,項子期肯定要傷不少腦筋去進行抵賴,而對李慎遠來說更是一個辨不清方向的難事,沒有思想準備,左右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定下心來以後,他也學著別人,繞來繞去繞著圈子,交待了一些情況,可是越說越說不清楚。

  「項子期是怎麼逃跑的?」

  他想回答自己「沒有看見」,可是他明明「看見了」,他的誠實的本性讓他回答「看見了」。

  「跟他一起跑的是誰?」

  他不能說出「誰」,牙博瑜現在還沒有被牽涉進來,他不能連累自己的好友。牙博瑜幫助自己的老師,不怕受牽連;自己也不能昧良心,不能把同學牽扯進來。

  項子期說李慎遠「知道」,他說什麼?他想說「不知道」。

  可是斷喝聲像炸雷一樣震得他頭皮發麻。

  「跟項子期一起跑的是誰?」

  如果他說「不知道」,那你就瞧著吧,捆人的麻繩就在眼前擺著。李慎遠心一橫,說出了自己最怕的兩個字:「是我!」

  李慎遠的心沉下去了,料不到後面會發生什麼。而對方卻好像有所滿意,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你們一起走的嗎?」問話的口氣軟了一些,好像他的交待與他們掌握的材料吻合了。

  李慎遠多動了一下心眼兒,他馬上回答:「是。」

  「你們一起到哪裡去了?」

  到哪裡去了呢?總不能說去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是地主成分,誰也不敢把禍水引向這裡。項子期說「李慎遠知道」,知道他去了哪裡,幹了什麼,去的地方肯定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幹的事情肯定和「壞事」沒關係。李慎遠明白了。這個白面書生,在階級鬥爭的風浪里,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是他的「天分」決定的。他肯定地回答:「去了城裡。」就是省城。以後自然是各走各的路了,這大概跟項子期交待的差不多,審訊就此告一段落。

  前面說到的「天分」,就是一種天生的悟性。當時能編出「合理」的謊話來的是這樣兩種人:一種是「學者」,一種是「商人」。他們是有這樣特質的人。而另外還有一種人,就沒有這兩種人的悟性好,編謊的技巧太低劣,這種人就是「政客」。

  「商人」的靈活,使他對問題的回答有一種天成的契合,他不會把自己套進去,他會留有很寬的餘地。比如你問他:「你到哪裡去了?」他會回答:「我去了個哪裡。」你問他:「你幹什麼去了?」他會回答:「我幹了個什麼。」他使用幾乎相同的詞語回答你的問題,等於啥都沒說。當然,他是用陳述語氣來回答你的疑問句。這裡說的「商人」,是指具有商業素質的那一類人,他靈活地回答不想讓你知道的事,回應了你,尊重了你,又巧妙地蒙哄了你。

  同樣,這裡說的「學者」,是指具有學者氣習的人。既有縝密思維的習慣,又混沌得守中不辨,既敏感靈變,又無狡黠自私之徒的狹隘。他們明白這一場運動的性質就是不讓人說老實話,所以他說起話來就會有意地繞來繞去,不說對自己有害的實話。比方說,有一個教授,當群眾呼口號時,他也跟人一起喊「打倒×××」, 「×××」就是他自己的名字,他自己也要打倒自己。這就是教授的明智,表明與革命群眾站在一個立場的誠懇態度。但是,他口裡喊打倒自己就真想打倒嗎?當然不是。這裡所謂的「學者」的稱號只是一個代指,指的是有清晰思路的那一種人。有一個公社書記,平時喜好學習,通曉民間事理,有內才也有口才,可算是一個民間「學者」。他被「打倒」以後,自我批判,每天不需要造反派驅趕就自動地去遊街,自戴高帽子,手拿一隻銅鑼,邊游邊敲,自編自念:「我叫馮二哥,縣長是我爹,路線靠走資,貪占吃喝多。」這樣的人心裡清楚,知道這個運動就是一場戲,於是就逢場作戲。這就是生於民間有點文化的「學者」型人物。

  有人會以為,按理說最能應付複雜局面的該是搞政治的人,他們最活脫最圓滑,是名副其實的「政客」。其實不然。實踐證明,「政客」在運動中最笨最不善於應付,經常把自己套到裡面不能擺脫。原因是這種人長期被豢養塑捏,頭腦早就被弄得僵化板滯了。經常照上級的文件行事,遇事先套框框條條,可是文革的文件陰陽兩面不著邊際,他照著套就先把自己套了進去。第二,平時官話套話廢話說慣了,碰到文革這陣勢,慌作一團,大方向早就亂了套,說起話來就不自覺地落進自設的陷阱裡面。第三,這種人既得利益沾得多,習慣了,就是當上牛鬼蛇神心存幻想,妄圖通過「老實交待」比別人早一點「解放」,然後再被結合進領導班子,在政治上搶先一步。其實他想錯了,越老實交待越不能自圓其說,越暴露出他走資派還在「走」的原形,群眾越不放手。比如一個政客被盤問:「你為什麼搞三自一包?」回答:「那不是我搞的。」問:「那是誰搞的?」答:「是×××。」他把人家墊出來了。問:「什麼時候?」答:「某年某月某日。」哈哈,你們那時候就是一夥啊!打——,不打不招。你看此人,一是想「老實」,二是要賣乖,害人又害己,你說笨不笨?如果拿這去問「學者」:「你為什麼搞封資修那一套?」答:「思想覺悟不高,上了黨內走資派的當。」問:「誰是你的幕後指使者?」答:「×××。」這「×××」是誰?就是中央那個高職位的已被打倒了的人。那個人遠在天邊,誰能夠得上?這一指,審問就此斷線,既不害人也不害己。

  當然,這裡說的「學者」「商人」「政客」三個名稱,不是對哪一種職業的定性,而是借這三樣符號,來說明一些道理而已。實際情況複雜得無與倫比,一到具體事情,大都慌張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誰還會想到要做哪一種類型的人呢?筆者在這裡只是臨時借一下他們的名號,姑且分一分不同性質的類別。「政客」是僵化的典型,愚蠢到顧不住自己的地步,即使自己快掉下懸崖去了,還要順手拉一個墊背,改不掉那陷人自陷的劣習。況且「政客」這個詞在中國歷來就沒有好名聲,這裡拿它充任一下不光彩的角色,也算是得其所矣。而其他兩種符號里的人,生性純正的肯定還是不少,即使無法做到有口皆碑的境界,退而求其次,說點好話與人為善,也是可以的。儘管現實教訓得人們不得不狡猾一點,但是善意的謊言也是人能說的。再求其次,靈活變通得不損人利己,也算是守住了做人的底線。——滌拭心靈的鏡子,能做到沒有瑕疵嗎?不太容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懵懂自然,並非羊水包里的混沌,生而為人,明白一點,能做一個大致的差不多也就不錯了。

  項子期的身份是幹部,雖然難免沾染了一點政客氣息,卻又有學者和商人的不少因素,由於善於學習,頭腦是清楚的。這一次他做了一件商人兼學者才會做的聰明事,沒有供出牙博瑜來。實在被逼得交不了帳,他就隨口說出了李慎遠。他以為李慎遠遠在省城上學,沒有多大幹系,誰料正撞到槍口上,害得李慎遠也進了監牢。由此可見,即使你具備多種特質,也總免不了有失算的地方,哪怕是能上天入地的孫大聖,最終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吳之的預言讓李慎遠充滿了希望:「只要不被判掉腦袋,將來總有翻案的一天。要把住一條,無關緊要的事情可以承認,關緊的事可千萬不能認帳。」李慎遠問他什麼是關緊什麼是不關緊,他說:「關緊的就是反革命罪,寫反標,反動日記,犯了也要抵賴。不要緊的,像貪污盜竊,講出來讓他們查去,你沒有那事他就賴不上你;還有男女關係,人家上了刑,就承認,上罷刑就翻供。」

  李慎遠還是參不透其中的機巧。吳之就舉了一個例子開導他:尕溝大隊有一個地富子弟,編了一些順口溜罵共產黨,有些聯繫到了兩個統帥身上,那可是重罪。這個人罵了以後就後悔了,抓進監獄得到高人指點寫了悔過書。悔過書里把「黑太陽」「地獄」一類的詞語都否認了,打死也不承認。說自己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怎麼敢說那些話。說罵「笑面虎」,不是罵高層,也不是罵造反派,是罵生產隊長的,「奸臣」是罵公社書記的。這樣一抵賴,大罪就成了小罪,現在還押在牢里,定不了案。有些犯人,不會賴,硬說自己說得對,認死理,說中央還有睡在毛爺身邊的赫魯雪夫,地方上也有那樣的人物,越辯越糊塗。赫魯雪夫看睡在哪裡,睡在中央,就要打倒,那不是他該睡的地方。睡在下層,就要保他,還要用他,認定為革命領導幹部,即便是一個很糟的人,也不能說是赫魯雪夫。你要是惹他,就是拆革命領導的台,反過來你就成了反革命。總之這些大人物你不能隨便罵,現在他下了台,以後又被「平反」了,你就錯了,想改口都不容易。

  吳之說到自己的案子,又滿含哲理似地講起來:「反正說到底,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郎士中那麼大的案子,叫我怎麼揭發他呢?千斤重的砝碼,多加一指頭的力,那就是要命的分量,我能做那個事嗎?將來我一旦走出去,就沒臉見父老鄉親了。今天我沒做虧心事,我就能直起腰來走路。說到郎士中對待我的事,我自己不說,大家都知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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