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陰森的車轍
2024-09-13 00:14:24
作者: 張守權
李慎遠進了監獄的那一段時間,外面的政治宣傳空氣正一步緊似一步,好像預示著又要掀起一個「鎮壓」什麼的風暴。縣上的兩個大案恰是在這個時候,傳說就要開公判大會,加上聽了吳之說的一些事,他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李慎遠有幾天夜裡睡不著覺,想起了從小經歷的不少事情,想到了公審公判大會的情景。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被槍斃了的聯保主任蒲季山,從七八歲開始一直到十幾歲,那些可怕的事,那些槍斃了的魂靈子,似乎總是跟著他,老糾纏著他。
八歲那年,家裡的羊沒有人放牧了,父親只好讓李慎遠停學當起了羊倌。他跟兩個比自己年齡稍大一點的孩子,三個人各趕著一群羊,每天合夥到幾里以外的山溝里去放。放羊的活計雖然早出晚歸得辛苦一些,可是沒有了老師的管教,總比上學好,既鬆散又玩得開心。秋天的時候,羊群能吃的東西多,放在山窪里也不亂跑,他們幾個孩子只管玩,還摘野刺上的酸啾啾馬奶頭那些東西吃。到了冬天,每天早晨母親從炕洞的火燼里掏出來熱氣騰騰的洋芋,裝上一包,邊吃邊走,香得「呵——呵——」地哈著熱氣。進到山裡,羊在山坡上吃草,幾個放羊娃找一個山窩窩,點起一堆柴禾,享受冬天裡春天般的溫暖。這個季節,狼因為山里找不到吃的,會到村子裡禍害豬羊;嚴寒的早晨,羊群進山了,還能看見孤單的狼邊走邊張望著不願離去的背影。這時候是沒有危險的,只要有羊群,狼就不會傷人,並且有狗作伴,狼更不敢來。它遠遠地在山上望著,在山樑上坐一會兒,就萬般無奈地離開了。
山里與人世是隔絕的,但是對自幼生活在這裡的孩子來說,並不感到寂寞,他們有自己遊戲的世界,其中的趣味,吸引得他們完全不理會山外的事情。可是有一天,他們震驚了,後來發生的事,在李慎遠心裡留下了永遠消除不掉的震顫。
黃昏時分,羊群趕進羊圈,正吃飯的時候,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於是就撂下飯碗,急急忙忙地趕到鄉公所院子裡去看。那一天,從省城押來了五個本鄉的地主,準備第二天開大會審判。鄉公所門口圍了很多人,穿過大門洞,遠遠地可以看到關押犯人的房間。這時候恰好房門打開了,看見一個人被押著去上廁所,李慎遠認得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據說當過保長,上廁所後又被押了回去。他很想看看聯保主任蒲季山,但是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等到。
第二天傍晚,他們仍像往日,跟在羊群揚起的塵土後面,在黃昏時候回到村子。聽到大人們說,白天村里開了公判大會,槍斃了三個地主,就是前一天從省城押來的五個人里的三個。李慎遠心口往上潮了一下,母親溫在後灶的一瓦罐飯,只吃了一半。
那一晚,他嚇得半夜都沒有睡著,睡夢裡夢到一些怕人的東西,還夢見了鬼。驚恐不安的一夜之後,清晨起來,李慎遠和兩個夥伴照常趕著羊群進了陰窪溝。走到半道,他們看見在左邊山腳的岔路上,新出現了一道木輪鐵瓦車輾壓出來的轍痕。年齡大一點的羊倌說,那就是運一個槍斃了的屍首的車輾出來的。
那人是十里外村莊的,家裡人拉著屍體不敢走村前的大道,就從這條小路繞著走了。聽說他知道要被槍斃,一點也沒害怕,從省城監獄提出來,坐著馬車走了一天,一邊走一邊還在唱「東方紅,太陽升」。他還勸另一個哭哭啼啼的年青人,「死了就死了嘛,人總得走這一條路。」這個人很強硬,槍斃的時候,喝他跪下,他不跪,正當扭頭往回瞅的空間,槍響了,他側著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而那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地主,至死還是不停地哭。
那條碾出新轍的路,原本就是一條不太走的小路,羊也少走,車也少走,人也少走。那虛虛的黃土路上碾出的深而整齊的鐵瓦輪轍痕,一直向遠處延伸。李慎遠邁開眼睛儘量不去瞅它,但是車轍偏偏往他的視線里竄進來,他平直著目光裝作沒有看見,可是最後還是忍不住向它斜看了過去。那新齊的車轍一直伸向山溝的深處,翻過了前邊的山樑。山樑那邊五里路,就是「他」的村莊,他就被埋在那邊山溝的邊上,直挺挺地扭著頭往回瞅著……李慎遠頭皮發麻,頭髮都奓起來了。他用羊鞭使勁打著擠在自己腿跟前的羊,想叫它們跑快一些,可是這些羊被前面的羊擋著,跑不到前頭去。羊群走路,前面走著領群的頭羊,緊跟著的是比較壯的羊,再接下來的體力漸次羸弱,而最後跟著的,就是伴在羊倌腿邊的那些老弱不堪的。李慎遠抽打的正是成天靠在自己腿邊的盡力跟群的那幾個。冬末春初,是羊群最難過的季節,干山上的草,經過多次採食,已經露出了地皮,羊吃不上草,乏得連路都走不動了。李慎遠眼瞅著那些可憐的老羊和小羊走不快,趕也趕不動,打也打不動,氣得自己眼淚都出來了。
跟那條小路連在一起的,還有聯保主任蒲季山。
那是在李慎遠剛停學放羊不久,一個早晨,他急急忙忙地趕著羊群,追趕一起放牧的兩個夥伴。那天他起床遲了,同行的夥伴使氣,先趕著羊進了山。李慎遠急了,吆喝著羊群緊追,一邊追一邊哭,一邊打走不快的羊。早晨的山溝沒有人蹤,越走越害怕,不知道同伴的羊進了哪一條山岔。正在他不知如何的時候,看見蒲季山正從一個山坡上走下來。那時候,他不再是聯保主任了,也沒人叫他「蒲老爺」,只是因為他輩分高,人們改口叫他「老蒲爺」,他完全成了一個背著背斗拾柴禾的農民老頭了。
他幫李慎遠趕著羊,安慰他說:「不要急,羊要慢慢地趕,不能趕著跑。趕著跑,羊吃不肥,倒跑瘦了。」老蒲爺教他不要慌,細心地辨認道上的羊蹄印,終於幫他趕上了夥伴的羊群。
只是過了不到一年時間,留在李慎遠心裡的,再也不是老蒲爺耐心地教他放羊的那些話,而是令他毛骨悚然的陰魂,以及臨刑前後讓人心驚膽戰的那些情景。
那天,當公審大會上宣讀判決書「驗明正身,執行槍決」的話音一落,五花大綁著的罪犯們便被立即押上一輛馬車,車夫甩響鞭子,趕著駕車的三匹高頭騾馬,飛也似地朝村外早就選好的刑場奔去。蒲季山半痴半呆地向車把式絮叨著說:「他大哥啊,你給捎個話,我的佛保娃叫他們好好地照顧著啊!」一邊又大聲地喊著:「老爺們哪,饒命啊!」奔馳到刑場,推下馬車,還在絮叨:「老爺,我跪好了你再打!」剛跪下一條腿,槍就響了,他斜臥著倒了下去。馬車在槍響的同時,急轉頭,飛快地駛離了刑場。
趕車的三掌柜,是祁家最拿手的車把式,老成持重,不多傳言。可是那一天下去,卻把來來去去的聞見,嘴貼著耳朵,一點一點地傳進了風裡,從此衍成了幾十年一貫地傳在人們口頭的故事。蒲季山一路不停地嘮叨,才跪下一條腿就打倒了;李子祥是自己跳下車的,一回頭槍就響了,像一袋麥子『砰』地倒在地上;孫老四一路一直哭,蜷在地上站不起來,墊在地上打了。
蒲季山的前後兩院房產,土改的時候和他的土地一起分給了窮人,他的鬼魂還回到老屋院子裡去過。深夜裡,風吹得房檐間幽幽地沙沙地響,新主人從窗孔里看見一個老漢的影子拄著拐杖咳嗽著,走到這邊窗子跟前站一會兒,又走到那邊窗子跟前站一會兒,轉悠了很久。新主人壯著膽子朝窗子外面說:「你回去吧,你家裡的人都好著呢。」聽到拐杖聲「嘚嘚」地走遠了。蒲季山有一個叫佛保娃的弱質兒子,是他最扯心的一個親人,當時已經和家裡人一起被趕到大院子外邊的車棚里去了。
夜裡,李慎遠嚇得頭鑽進被窩裡,睡不著覺,氣都不敢出。兩個鬼就在他炕頭邊,一個扭著臉回頭看,一個拄著拐杖轉來轉去。他蜷在被窩裡淌了一身汗,直到身子冰涼起來,才睡著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羊群被公家當作「複查」土改的「勝利果實」沒收走了,李慎遠又回到學校去念書。沒過多久,他就又目睹了一次槍斃人的現場。
到了初夏的時候,學校帶領學生去十里外的一個村莊參加大會,公判一個逮回來的逃亡地主。那是一個肥胖的老漢,大熱天穿著厚厚的棉襖,五花大綁時,繩子扎在棉襖上,捆成了一個圓疙瘩,弓著身子走不成路,被行刑人員提著押上了會場。他被槍斃在會場旁的一個土坑裡,散會以後,人們擁上去圍著土坑看。李慎遠膽子小,不敢去,可是人們都在擠,他想,人們爭著看,自己大概也得看一下才對,於是不知不覺地隨著人群往前涌。他斜著身子,從人縫裡溜進目光去,又下意識地避開目光,不敢看那個東西——那個蜷曲在土坑裡的捆得圓鼓鼓的疙瘩。而他又極想看清,看那被斃了的人怎麼樣了。但是人群涌動,總看不清楚。人群晃來晃去,猛然間,一個滿是血的圓頭露出在他的眼前,他嚇得趕緊躲開了眼睛。據說槍斃是從頭上打的,為了特殊效果,行刑的人還事先將子彈在頭髮上磨過,打出去後子彈就會爆炸,腦漿四處飛濺。但是他這時候沒有看到腦漿四濺的痕跡。人們在擁擠涌動,一個小孩被擠下了坑,他機靈地一縱身就從屍體上躍了過去,又爬上了坑的另一邊,李慎遠嚇得擠出了人群。
他渾身酥軟,覺得頭有點暈,一股血腥味從心口潮了上來,想要吐。他就勢坐在地壠上,低下頭想吐,淋了些酸水,沒吐出來。他順著眼看自己的鼻子尖,發現泛著白色,猜想是著了涼,立刻感到頭痛得厲害。在初夏的陽光里,還感到身上一緊一緊地冷。
李慎遠害了一場病,據說是傷寒,身上的虱子一把一把地抓,用開水燙了衣褲,才少了些。請了鄉間的一個老中醫,吃了很多包中草藥,一個多月後才好起來,腿瘦得像麻稈兒一樣,乏得連路都走不動了。病好以後,他的身體漸漸恢復了正常,膽子也大了,再也沒有被嚇得夜裡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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