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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前世遺留的生死爭鬥

2024-09-13 00:14:30 作者: 張守權
  李慎遠遇到了最讓人震驚的兩個大案:一個是所謂的「郎氏三虎」階級報復逼死人命案,再就是一個女子的反革命案。

  「郎氏三虎」,打頭的叫郎士中。郎士中生就一條大個子,體格很好,做事很有魄力,在郎家一族中,他是長房長孫,是他爺爺的希望。作為長孫,他有優先的繼承權和領導權,他爺爺經常指著土地和財產對他說,要置更多的地,蓋更闊的房,郎家的興旺,就在他這個長孫身上。可是,臨解放前幾年,他父親在外面跑腳,消息來路廣,聽到一些緊張的風聲,就趕緊把地賣了,只剩下了一個中等家產。這樣,郎士中這個長孫就沒有繼承到多少財產,除了落得一個富裕中農的成分以外,就是一種不服人的倔強性格。

  「文革」開始,魏郎大隊成立了兩個戰鬥隊,兩家的核心成員,分別來自兩個姓氏。一家姓魏,屬於「紅心」隊,一家姓郎,屬於「衛忠」兵團。郎家有郎士中、郎士民倆兄弟和侄兒郎有信,人稱「郎氏三虎」,都是在鬥爭中不饒人的角色,在亂世英雄起四方的局勢下,正當其用。魏家屬於正統一派,文革前出過幾個生產隊和大隊的幹部。隨著運動的發展,漸漸地郎家占了上風,魏家就受到了衝擊,當過幹部的大都遭到了揪斗,文鬥武斗一齊上,壓槓子夾板子都用上了。黨支部書記魏成周被妄加欺壓百姓、貪污盜竊、致死人命種種罪行,最後忍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跳井自殺了。

  實際上,這兩家有著更深的積怨。解放前,郎、魏兩家為了爭奪土地,就發生了矛盾。郎士中的爺爺靠長途運營積攢了一些銀子,買下了魏成周的叔祖的幾十畝土地。當時成交的時候,魏家族內的很多人就極力反對:一來出賣祖業是敗家子行為,二來即使賣地也要賣給同宗人,不能賣給異姓人。可是,當時魏氏家族內沒有人能買得起,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郎家乘人之危。魏成周的爺爺讀過私塾,知道讀書識字的好處,力挺著讓獨生兒子上學,後來在縣衙門裡幹上了事,雖然沒有擔任什麼官職,但也是光耀門庭的事,鄉親們為了抬舉魏家,尊稱他爺爺叫魏老太爺。事有湊巧,郎士中的二爺長途趕腳帶了些煙土,被關口扣押,上刑拷打,關進了班房。郎家想走魏家兒子的門路。魏老太爺生性耿直,一是因為鴉片損害民風,老輩子的人都反對,二是因為犯法的事,躲都躲不開,哪裡敢去多事,就沒有答應郎家的求情。後來,郎老二出獄不久就死了,從此兩家的怨恨就更深了。到了後來不論有事沒事,一家總是不讓一家,爭到氣頭上,甚至指使族裡的青年,放出話來:「我的娃,你去把狗日的殺了,老子背上銀子到衙門裡給你贖命!」雖然兩家爭強鬥狠並沒有鬧出人命來,但是怨仇卻一直無聲無息地傳了下來。解放以後,大家都聽黨的話,矛盾似乎有所緩解,而暗地裡仍是互相使勁兒。土改時,兩家都恨不得對方族中多劃幾個地富成分,可是兩姓人都是家口大,青壯年多,顧工少,剝削量都沒夠上劃定的界線,最後都定成了中農一類。魏成周是困難時期當上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在六十年代的「四清」運動中,為了擴大階級隊伍,魏姓中又加劃出了幾戶下中農,這一下,郎家的壓力就大了,好在他們男丁多,為人又都好強,別人也奈何不得他。

  郎士中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只要是他想幹的事就一定要干成,不想幹的事,任是誰也沒法強迫他去干。一九六〇年代以後,上面提出了政權問題,估計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甚至五十的政權不在「我們」手裡。於是像生產隊長這一類職務,一般都要由貧下中農擔任。但是郎家村的隊長,誰都不敢當或是當不穩。郎士中的周圍有一把子人,隊裡大多數人都聽他的而不聽隊長的。不論誰當上隊長,過不了多久,隊長就全聽郎士中的,再過不了多久,隊長就主動退位推薦郎士中當隊長,於是公社就專門為他這個富裕中農開了特例,讓他當上了生產隊長。郎士中的彆扭勁兒很快就讓大家都嘗到了。他在隊裡說一不二,偏向與自己親近的人,給不相近的人分配髒活累活,工分也給得低。他曾剋扣過吳之的口糧,被支書魏成周要了回來,他記恨在心,經常找吳之的碴兒。隊裡丟了牛,他硬說是吳之乾的,害得吳之被公安拘留偵訊得沒完沒了。

  公社為了完成豬羊徵購任務,派人下到生產隊催征。郎士中抵制住不上繳,說這些豬羊社員一年都捨不得吃,給公社強征上,全讓幹部們吃了。所以工作隊一下來,他就像打游擊,白天躲出去,夜裡才回家。有他這個榜樣,別的隊也學著樣兒抵制上級。

  公社下了決心突擊徵用,命令下屬所有單位,包括學校、醫院、商店一律停止工作,下鄉催征。趁著秋雨連綿的夜晚,幹部小分隊突擊出動,上山的上山,下川的下川,幹部們自嘲為「敵後武工隊」。那一夜戰績輝煌,到天亮,大都完成了任務,回單位修整睡覺去了,只有去郎士中那裡的小分隊碰了一個軟軟的釘子。

  小分隊由校長帶著幾個老師,郎士中一見心裡就有了底,客客氣氣把老師們讓進了家。他這個人比他的先人有頭腦,號召郎家人要尊重知識,讓孩子們讀書,對老師們也特別尊敬,過年過節都要表示一下。在文革前後那普遍輕視知識的年代,郎士中讓老師們給他豎起了大拇指,郎家也出了幾個學習優秀的畢業生。

  老師們以為像郎士中這樣對老師誠懇的人,怎麼著也不會不給他們面子,催征任務也可能順利完成。而郎士中一看眼前這支小分隊,心裡早就想好了應對的主意。郎士中手腳麻利地擺上了一個小圓桌,倒了茶水,讓老師們坐下來喝茶。他的老婆很快下到廚房準備起了夜宵,即使是深夜,他家的飯食操作仍是運轉得很便捷。

  校長几次都想開口提下鄉任務的事,可是郎士中的動作和情態,都使他感到提說此事不合時宜。他跟校長和老師們主動聊起了學校和學生的事,郎士中端起茶杯向老師們表示敬意,場上的氣氛頓時十分融洽起來。正談得契合,女主人的燙麵蔥花油餅端上了桌,這是那個年代最可口也最上相的餐品。於是主人真誠地拱手相請,客人稍作謙讓也就客隨主便地吃起來。

  郎士中明白老師們此來的任務,以他平常做事的強硬手段,這事不難對付。而他現在之所以這樣稍事拖延,一則是他恰好借這個機會與老師們聯絡一下,二則是先讓這些受人驅使的工具定一定心神,免得他們失望而歸時過分地尬尷。一陣和緩的氣氛之後,還是郎士中主動打開了僵局,提起兩家都不願提起的事。

  「校長,叫你們深夜冒著雨來,真是為難得很,我們本不是冤家的人倒碰到了獨木橋上。」郎士中的情緒變得激昂起來。「叫老師們停了課,深更半夜冒著雨上山給他們催征,就憑這個,也不能由著他們……」氣氛一下子有些緊張。老師們天生膽小,看到被夾在「兩強」中間,真不知如何是好。郎士中反而顯得很坦然,他請大家回去,公家的事,有他天亮到公社親自說去。

  校長非常為難,幾乎用懇求的口氣請他完成認購。

  「校長,請你原諒我們當生產隊長的難處,到哪裡我都不能開這個口子,若要開個小口子,他就獅子大張口,沒完沒了。他一張嘴就要十隻豬羊,那又不是吹一口氣就能變出來的,得一個一個地餵養,草料從哪裡來?人手從哪裡來?」

  校長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聽他數說。他打開了生產隊的有線廣播,向睡夢中的社員們喊話:「公社催著要十隻豬羊,我說沒有,人家們不信,你們自己來說吧。」他那口氣,就是不交。陸續來了十幾個社員,都說自己養的夠不上認購的標準。最後郎士中給校長寫了一個條子,社員們都按了手印。郎士中知道這個任務是個土政策,不像糧食統購統銷是國策,犯了國策要坐牢,他把准了這個分寸。這就是郎士中。他遇到不好對付的事,就能狠下心,儘管他對老師的態度是真誠的,但是他還是能做讓他們下不了台的事。

  郎士中憑著他這樣的性格,強硬地左衝右突。他想得勢,可費盡心機也只當了一個生產隊長,沒有得到太大的好處,而且還要受魏成周的管束,受公社的窩囊氣,他一個人單槍匹馬,要對付那一邊聯合的力量。他的祖先沒有給他留下什麼,他發家的理想,只是窩在心裡的一隻越憋越大的氣泡。有人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他心裡明白,這頂帽子扣不到他的頭上,他懂政策。解放的時候,他家剛夠富裕中農的線,劃個中農成分也可以。在生產隊,他也知道自己力量雄厚,有多半個隊的同姓人站在他的一邊,無論誰上台當隊長,憑他的勢力和計謀,只要小施手腳,定叫他拱手「讓賢」。公社拿他沒辦法,魏成周只是在中間兩頭周旋,但是郎士中不領他的情,反而把他看作一個奸細,跟他明著爭鬥。

  如果從所謂的階級利益來說,郎士中別有一種的情況。他似乎是生產隊的貧下中農利益的堅定維護者。隊裡征糧徵稅的數額壓到最低,是他欺下瞞上極力爭取的結果,豬羊禽蛋徵購的頂風抵制,群眾都知他的情,跟他抱成一團,築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牆。

  吳之對魏、郎這兩姓人有自己的看法:「郎家人太跋扈了,對誰都不讓,這就非吃虧不可。魏家的為人在村子上是沒話說的。魏成周的父親在舊縣衙幹事,從來不張揚,沒幹過壞事,這是我們人老五輩都知道的,可惜得癆病死了。兒子一死,魏老太爺的心就乏下來了,幸虧有孫子魏成周,給老漢留下了一線希望。」

  吳之的同情,顯然偏在魏家一邊:「魏成周給斗壞了!背著磨扇挨斗,腰都壓殘了。魏成周半夜裡給吊在房樑上,硬要他承認嫖了寡婦又逼人上吊的罪。魏老太爺拄著拐棍就在窗子外面聽,孫子挨一鞭子,老爺子就抖一下,血液關在心臟里出不來,第二天就一命歸西了。老太爺一死,魏成周就豁了出來,他把前頭承認的一律都推翻了。人沒有了扯心,就什麼事都不害怕,毛爺說的『無私無畏』嘛,魏成周再害怕什麼呢?」吳之在帶有感情的講述中,總夾進去一些獨有的分析。「人生在世就圖個父慈子孝,父輩盼著兒孫有前途,大隊書記也是個人前頭的官,魏成周頂門立戶盡了孝,到了這一步,再沒有什麼扯心了。我看魏成周就是在這一筆帳上走的。人在世上享福受罪都有,若是又挨鞭子又拉磨,誰還惜乎這個命呢?」吳之只上過小學,但是很健談,有自己的一套主意。

  「我就贊成魏成周的為人。剛當上書記,正是六〇年困難時期,政策把得穩,不貪不沾,我看這個領導選得對。一個人一天只補助二兩五糧食,貧下中農還能賒帳在隊長跟前登個記,可以領到糧食,地富就不成,交了錢才能領糧。哪裡有錢啊?人到了顧命的時候,也不多管了,地富不准外出,我偷偷地把婆娘娃娃一帶,到城裡要飯去了……」吳之講起了自己的故事。「頭一天晚上,我們住到了姐姐家裡。唉呀,人的命啊,俗話說討飯要繞開親房,你看你繞開繞不開?可憐我討飯都討到姐姐門上去了!姐姐家也沒有吃的,住了一晚夕,第二天就上了牙崗峴。那裡有一個省療養院,伙食好,病人吃不了的剩菜剩飯,好心人端出來給我們。晚上住在一個破磚瓦窯裡頭,全家人髒得像社火里的黑臉『寡娃子』,誰還管他,肚子吃飽了再說。兩個月以後回到家裡,到隊長郎士中那裡去要補助糧,你看——」吳之學了一個賣過臉去蠻橫不認人的樣子,「人家就是這個模樣,不把人看在眼裡。沒辦法,我就去找大隊書記,魏書記批了個條子,隊長還是不給,我又去找書記。魏成周二話沒說,領著我去找隊長……」吳之停了下來,沉默在一種氣氛里,大概想發一點感慨,可是心情複雜不知說什麼好。停了一會,吳之又繼續講對魏書記感佩交加的故事:

  「魏書記直截了當地說,你給不給?餓死人你負責!郎士中說,隊長不管死不死人——死人的事見多了。魏書記說,人家是子女,又不是分子,就是分子,也不能叫餓死。這一句話叫郎士中抓住了把柄,說:『書記,你這是立場問題,地富餓死活該,貧下中農還陪他們去啊?』魏書記可能是怕他咬到什麼原則問題上去,沒跟他多爭,只堅持說黨的政策沒有要餓死地富,救濟糧按政策辦。最後郎士中沒能頂得住。吃虧是福,沒想到我討了兩個月飯,又發給了口糧,加上以前剋扣的,有一百多斤,成了餘糧戶了。」

  吳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先自冷笑了一下,接著發起議論說:「人的本性,任是到什麼時候都脫不掉,窮了也好,富了也好,無論怎樣他就是原來他那個人,就在那餓得連魂都沒了的時候,是誰還是誰,絕對變不了本性。」這個感慨引出了他的另一段故事:「那一年冬天特別冷,隊裡派我和孫家老二一起往地里送糞。到了中午,我們倆就點起一堆火,烤著吃饃饃。我拿著黑粗碗大的一個『鍋塌』,一掰一人一半。孫老二家裡的人吃手都好,口糧短得根本拿不起午飯,只能靠我的這半個『鍋塌』,這麼吃了五六天。有一天,老二看著我,只是『嘿——'『嘿——',我思謀他有話要說。他『嘿』了半天才說,天天吃我的不好意思,提議把牲口的料分出一半做晌午。我一聽就起火了,說那是畜牲,我們是人,人怎麼從畜嘴裡叼著吃呢?我說,你看,今天有這麼一個『鍋塌』,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沒有我的一半,也就沒有你的一半,吃嘛,五穀就是叫人活命的,就吃嘛,有啥難為情的呢!我說了這話,孫老二臉也沒紅一下,心裡也不知動了沒有。那年過年的時候,孫老二拿著一個空口袋,到我家裡來又『嘿』了半天,要借糧食,我二話沒說,稱給了十斤麥子。我不計較。想到以前隊裡分口糧,你孫老二拳頭奓得老高,反對給我分糧,『不給——,不給——! 』我不像你,毛爺說了,有飯大家吃嘛,我不給魏書記丟臉。孫老二可不管,他有奶便是娘。——算了,這樣的人沒說頭,誰碰上誰倒霉,他就是給魏書記脊背壓上磨扇的那個人。」吳之停了一下繼續說:「到如今,革委會把我關進監獄,硬說生產隊丟牛我跟郎士中他們有關係,我是擁護魏書記的,怎麼反倒把我和他的仇人綁在了一起,你看可笑不可笑?」吳之不說話了,大概他由複雜的郎案想起了什麼,或者對自己的處境也犯起了愁,這個嚇死人的大案,讓他的心情左右矛盾,難以平靜。過了一會他講道: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從來不說假話,哪怕他虧了我,我也不說他的壞話。我沒有偷牛,郎士中給我栽贓那是去年的事,跟現在的案子根本扯不到一起……郎士中這麼大的案子,千斤重的砝碼,再多加一指頭的力,就是要命的分量,哪怕是對立派,我也不能幹這樣的事。」他指的是有人做證說郎士中陷害「革命群眾」,吳之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郎氏三虎」逼死魏成周,作為一個大案,震動了全縣,牽連了十多個人。對郎士中的父親臨解放賣地的事,也翻了出來,結果郎家被定為漏劃的地主,這樣,案子就更好判了——「階級報復」,是「文革」期間普遍的定性名目。

  「郎氏三虎」以反革命階級報復致死人命罪被判處死刑,同時被判的還有一個女犯,名字叫陳圓圓。

  陳圓圓,二十七歲,現行反革命,將領袖像用刀子劃了幾十下,剁成了碎片,同時她也就把自己的生命一起剁成了肉醬。

  李慎遠無法理解人們之間你死我活的惡意紛爭。聽了吳之給他講的郎士中和孫老二的這些事,感到人性真是太複雜了,他對人性的關注又多加了一層憂思。他更不理解的是,陳圓圓這個鄉村女子對自己生命的輕視,竟然是那樣決絕地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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