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13 00:14:33 作者: 張守權
  十二 自蹈死地的陳圓圓

  陳圓圓要求跟丈夫離婚,告到公社,被判「不准離婚」,氣憤得發泄怨恨,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這是一個無知而執著的女人,她無視人民的感情,也漠視自己的生命。

  人民用無以復加的忠心,敬仰歌頌,頂禮膜拜,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禱告祝福,虔誠地舉行「三忠於」的活動,表達忠於領袖,忠於「路線」,忠於「文革」的一顆赤膽紅心。全民都沉浸在非正常的激動浪潮中,歌舞祈禱祝頌,規範自己的言行,裝扮自己的靈魂。

  這是一種奇異詭譎的現象,當時迷惑在裡面,覺得很正常,過後想起來,感到很奇怪,甚為可笑。「文革」以後,人們對曾經歷過的諸多事情都在琢磨,結論儘管各有差異,但都是把它當成一個非正常的東西來看,有一定的思考,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曲原在「文革」以後,思考這種現象,慨嘆之餘,追本溯源,探幽發微,寫了一篇《「忠」從何來賦》,我們可以透過文中含蓄曲折的描述,品味到當年許多狂亂癲怪的消息。其文曰:

  夫「忠」字運動,起始於何人何事何地,終究難得其端。

  吾人只知道,好雨潤物,一夜萌生,晨起彌望,青蔥瑩潤,是為芸芸天物無聲地自然嬗衍。然而世上的事奇哉怪哉,誰料那些污穢不堪之醜類,也會潛藏暗運,一夜之中乃至轉瞬之間,沉渣翻泛,瀰漫恣肆,浸淫淹沒,搞得一塌糊塗。

  如同那風,從柔弱的小草尖上生起,漸漸地漾出微微漣漪,而在不經意間,清漣陡盪,倏忽振動,不遑轉瞬回眸,「轟」地一下,大風就勢卷了起來,愈卷愈烈,越飆越高,呼嘯衝撞,震盪翻騰,裹挾垃圾,席捲齷齪,砰磅撕扯,雜沓紛嘨,摧堅挫銳,拔樹倒屋,飛沙走石,奔雷挾霆,進而至於倒海乾霄,爍金裂石,遮天蔽日,橫空惑宇。

  所謂「忠」字運動,也似這般風生波盪,令人莫知東西,悚心亂神,丟魂失魄。

  此禍究竟從何而來?有識者細索,謂之起於人心,是心波的涌動,顛惑的共振。譬如有如此一等人,一天夜裡忽從夢中覺醒,甚感恍惚無聊,尋尋覓覓,六神無主。於是兀立冥思,仰望夜空,黑洞洞,瞎乎乎,一片茫然,了無著落。驀然回首,瞥見後堂壁間有一圈光環,偶像偉然,聖彩閃爍,木立半晌,頓時茅塞洞開,於是奮然大叫:神聖啊,偉大啊!頂禮頂禮,膜拜膜拜,三拜九叩,唇吻吃灰,磕額出血,然後心安理得,暢然飄然……清晨醒來,恍惚若一枕黃粱,然而並無空落之感,反倒甚覺愜意,於是說於他人,聞者全都合掌歡蹈:同夢!同夢!

  原來不止一人有夢,而是千萬人感應同現,夢魘迷走惑亂,癲狂不辨妖仙,白黑不分,真假難辨,媚笑詭譎,莊諧交歡……真可謂策劃於密室,釀成於黑夜,點火於基層,暢行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大行於國內,而且內銷外賣,異日還漾出國界,決盪於周邊鄰邦,在那裡也攪出了一攤迷天害民的亂局。

  「忠」者何也?忠國忠民,大忠也,古來可嘉可頌者眾多。而於今世,陰陽乖謬唯唯諾諾之中,道路以目詭偽巧詐之間,有什麼忠可言,說什麼忠可信!

  有奸者,其「忠」也,口頭上為一番階級事業,而私下裡卻包藏不可告人之禍心。公德私德怎權衡,人性品性何所問?不管名目多堂皇,總是假忠而亂真。此類人昔年裡尋常就有,而「文革」中更是多見。外顯堂正,內存邪念,想貼金,想取利,想懾人,想得勢,就是不信佛聖,不念真經,不積功德。

  有愚者,既得利益蒙眼,感恩情懷迷心。其心無有曲直,是非只憑恩寵,實是面忠心乖,本質全為自私,有奶便是娘,忠厚做愚事。偏狹之人必有歪邪之處,可憐之人亦為可憎之行。

  有迂者,祈禱起來真心實意,挖肝掏肺,造自家反,革自家命,翻八代曝隱私不顧羞否,只為平安活命或占一點便宜。更有少數固執不泯者,對自己狠了一點,操作失誤,陷己於禍,呆頭愣眼,終不覺醒。此等賠本的買賣,是心痴眼迷之最,可悲可笑之極,真該為此君哀矣。

  有邪忠者,兇險狠毒,手段殘忍。彼審「犯人」,怨不就範,恨不成泥,絞心切齒,刑械蹂躪,以至冤者呼嚎天地,死去活來,傷殘殞命。此類毒辣多多,僅此一例可證;如此瘋魔狂煞,實乃「忠獸」也矣!

  「忠」字面貌各異,手段變幻多種,總其一旨,莫不從害人開始,總想以利己善終。奸心陰謀,狠毒害人,獻媚讒諂,舐瘡聞矢,賣身賣友,人格丟盡。人何能成此類,全是神經迷失,若非精糞漚煉,百世能得其幾?

  世間百態,鬧戲之優,莫怪於此,莫丑於此;可鄙可悲,罄竹難書,無恥之尤,天人皆憤,不禁為該「忠」一怒一恨一嘆一蹙一哼一唾一嗤一笑一大笑!嗚呼,噁心嘔穢,何可加焉?

  忠兮何往?忠兮何用?

  忠到鬧市區,人戴假面具,或奸或愚或迂難辨,亦真亦幻亦邪不清,人皆以堅甲包裹,物全用皇綾裝幀,言不言人言,笑不笑真笑,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亂真。

  忠到官場,假話廢話官話蹁躚,蒙瞞恫詐機變天成。真假運籌,毫無不尷不尬;摘下面具,覥然一張人臉。紅黑兩色通透了,薄厚雙層精修之。

  忠到溫情眽眽家,柔和變得剛硬,委婉羼夾僵直,即使無意用假,習慣已成自然,雖是私密天地,真情亦失童貞。須知「鬥私批修」,毒性潛滲至深,爹娘反誣成仇,公法不赦捕殺,人死不復骨肉,椎心痛恨千秋,永世冤獄成遺夢,追悔只可煎靈魂。

  「忠」心無處不浸,到青山綠水,到雄偉勝境,到清靜閭里,到融泄親朋,到人文淵藪,到科技淨地……凡遇此邪攪和,必成妖焰禍蜮,險詐無度,陰謀斗戲,怒容相向,惡聲驟斥,殘虐橫行,風雷陡起……

  國運,豈在一舞一唱;民福,何須一禱一頌?丑不忍視,惡不忍聞,奇形怪狀,萬劫不逢。國乎?民乎?將欲何往,前路何期也哉?

  一篇《「忠」從何來賦》,當然寫不盡這一個「忠」字奇怪的形狀和曲折的內容。不過就這一點皮毛,也足見得這個東西的一點模樣,不是親身經歷的人,是難以憑空想像勾畫出來的。

  「三忠於」活動興起以後,早請示,晚匯報,成了例行的儀式,規範著人們的言行。

  早晨起床,方向不明路線不清,懷疑自己走錯道路,干錯事情,於是手捧著萬能的「紅寶書」,進行「早請示」:「領袖啊領袖,我們是您最忠誠的戰士,請您給我們指明方向!只有您的思想才是我們的思想,才使我們心明眼亮;有您指引方向,刀山火海我敢闖,敢與豺狼去周旋,革命到底萬萬年……」這樣表過態以後,才心安理得,然後去為掙兩斤包穀面錢(低度生活保障)而忙碌。而如果沒有做這個儀式,心裡就覺得缺少了什麼,空落落的,老感到身後有個鬼在跟著似的,似乎只有補上那個儀式,心裡才踏實,於是有人錯過了時辰也要去補,補過了,心裡的鬼就沒有了。

  一天光陰完了,到了晚上,要做「晚匯報」,也叫「過電影」,將一天所做的,所想的,像電影一樣在腦子裡演出,然後檢查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不好,有哪些思想應該如何對待,有哪些問題必須怎樣處理等等,都要說得一清二楚,要「觸及靈魂」。這比「早請示」要難得多,如果說「上帝啊上帝,你迷途的羔羊正在痛苦之中,請拯救我這無知的靈魂吧!」這種抒情詩般的祈禱應該要容易一些,而「晚匯報」的真實性就讓你無路可逃。如果匯報人在說:「領袖啊領袖,請原諒我吧,我今天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尊石膏像……」他的腿就開始發抖了,他的靈魂也就跟著顫慄了。那可不是一般的石膏像,而是一尊偉人像,這是能含糊的事嗎?而一旦「匯報」露了馬腳,讓別人瞅到了空子,那就要招來禍事。於是就來絞盡腦汁,精心構劃,忐忑顛亂,前矛後盾,謊不露餡,假以亂真,做得沒有人能識透,才會僥倖矇混過關。

  宗教設置「祈禱」這一種儀式,可能會使虔誠的信徒靈魂得到淨化;當然,也會凝滯固化思維,使人變成永遠沒有自己思想的人;也當然,會有圖謀不軌之徒乘機作祟,妄想借祈禱之名得到某些「提升」而去做不軌之事。而類似於祈禱儀式的「三忠於」,除了凝滯人們的思想,達到奴化的目的以外,自然會孳生不少居心叵測者,詭秘地行動,伺機做起害人的歹事來。那般急切地想要「提升」的信徒們,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私,有從中撈取好處的鄙下願想,他們的靈魂不但不可能淨化,甚至會骯髒得見不得人。

  「三忠於」活動表達忠於領袖,忠於「路線」,忠於「文革」的虔誠,其形態精彩紛呈,而其弊害則為一端,就是良善蒙難,邪穢竊取正位,人不但沒有端正方向,反而渾迷不辨四壁亂撞。

  「三忠於」活動就像是一方魔鏡,經它一照,人就成了不是他那個人的人。有一個人,發現廁所蹲位的門上不知誰用鋼筆寫了歌頌萬歲的標語,他的心發怵了,怕惹出是非,就用手紙蘸上唾沫擦掉了。可這個沒擦乾淨的筆跡又讓另一個敏感的人不經意中看清了,他立刻覺得非向上級報告不可,不然就對不起「某某某」,而對不起某某某,就是不忠,於是他報告了革命領導小組,革命領導小組報告了軍(工)宣隊和革委會,這幾方就組織強有力的偵察班子,在最短的時間內排查審訊,又在廁所里將那些當手紙用的廢紙團一張張展開從筆跡上篩查,沒查出真犯,卻逮住了那個蘸唾沫擦洗的人,頂替為現行反革命。後來真犯卻自投了羅網,原來,那個倒霉蛋恰好在「晚匯報」時口念懺悔詞,為他的罪行提供了佐證,暴露了自己。不過前犯後犯同罪——在廁所門上寫頌語,是褻瀆,蘸唾沫擦頌語,也是褻瀆。其實,從這一件事可以看出,並不是什麼魔鏡不魔鏡,而是人心著了魔,才犯了事。

  「三忠於」又是一個迷魂陣。入迷的人,無知無思,變成了另一類東西。有的人得了狂犬病,逮誰咬誰,直到把你咬成一個「反革命」才罷休。有的人變得黑了心肺,夫妻吵架,妻子(或丈夫)把丈夫(或妻子)拉到革委會,告他(或她)是反革命,要鬧離婚,婚沒離成,卻連自己也株連上,意外地戴了一頂反革命的帽子。有的家庭恩仇,延續到文革以後,換成另一種矛盾,子女把仇記在父母頭上,怨他當年反革命,耽誤了子女的前程,要討青春損失債,鬧得家裡雞犬不寧,演繹成了千年罪萬年贓,父母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前生算不清,到後世再往不清不白里算。

  陳圓圓正是在這「三忠於」狂風瀰漫下,寄生於一個「革命」家庭。公公是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丈夫是公社黨委委員,她處在兩個政治符號之間,過著尷尬無聊的生活。

  公公是老實巴交的感恩戴德型「忠」民,以充當馴服工具為宗旨,鐵板釘釘地聽從上邊的指示。兒子是新生代,「左」勁兒是先天就帶在骨子裡的。他自己雖然沒有半夜爬起來做禱告,卻眼盯著別人,看他們有沒有半夜爬起來做祈禱。他擔任黨支部副書記兼宣傳委員,專管意識形態,總覺自己最適合這個職務,生就的管思想意識的素質,甚至以為小學畢業的學歷也是他的優勢。他認為上過初中的人搞政治不行,學了數理化只能搞數字,書都念呆了,理解上級的文件就呆滯;而只有小學程度,剛好能準確地理解上面的精神,正是「上過小學的當書記,上過中學的當會計」,文化層次就決定了你能幹什麼。他的理想是人人都把忠心獻出來,大家一股勁兒將革命「進行到底」,建設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他要求人們把私心徹底挖掉,一切為公,一切為了紅旗不倒。他最反對人們只顧「小家」的小私有者的思想意識,經常以高瞻遠矚者的姿態教導大家:「都走出家門大幹嘛,都為集體利益幹大事嘛,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沒水小河幹嘛!」這是當時鼓動人們捨棄「小家」為「大家」的一句流行語。但是他不知道大河的水,都是從小河裡流進去的,卻硬要違背這個基本常識,荒謬地倒過來說。他是自來紅,他的生活和地位都是子承父業式地自然接替,精血里就有革命原生質。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該享受應享受的,占有應占有的,掌該掌的權力,娶該娶的女人。

  於是,他固執地要娶陳圓圓這個地主家的女兒。他的想法理所當然地受到父親的反對,父子之間發生了帶有「路線鬥爭」色彩的對立。這是正統與變異之間的對決。兒子想要得到的是自己的權利,是無法驅除的欲望,他要天仙,要玉人兒,認為這女人就是為他而生的。最後,父親給兒子讓了步,給兒子的占有欲讓了步。

  陳圓圓,眼睛烏珠閃亮,秀眉輕挑細描,兩頰透著紅暈,雪肌丰韻,鵝脂微勻,細高條兒,水靈靈的;並不像古典玉人兒的那種文靜的樣子,而是神情外顯的漂亮誘人的那一種類型。新思路的丈夫並沒有採用傳統的方式,讓她到烈日下戰天鬥地,而是不讓下地幹活,金屋藏嬌似地養在家裡。她封閉地生活在小院落里,不勞動,不開會,不學習,不關心外面的世界,不了解公公和丈夫整天忙碌的事兒,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想不清他們做的事。在她與這兩個人之間,有一堵牆隔著,男人們在外面忙得不亦樂乎,好長時間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她像是一個擺設。在最初的熱火勁兒過去之後,男人夜裡床上只是虛與應付一下,就轉過身去呼呼大睡。她被丈夫程序化地處理之後,棄置到一邊,無聊地想自己的心事。

  陳圓圓,這個饑渴的女人,把男人的愛撫像晴雨表一樣掛在臉上。偶然有一夜,丈夫興頭很足,把女人搞得心花怒放,她就頓然生機勃發。第二天女人早早地起來,把茶炊燒得嘶嘶地響,一心等候正睡得很香的丈夫醒來享用豐盛的早餐;一邊抓一把米粒兒,向剛下了蛋的母雞柔聲地召喚:「咕——咯咯咯咯……」像唱一支美好的歌,把生活的情味和幻想都融了進去。

  陳圓圓這個精氣旺盛的女人,多數夜晚滿足不了「溫飽」。第二天渾身無力,懶洋洋從床上爬起來,不生火搭茶炊,拿一把老掃帚,把院子刷得山響,「嚓——嚓——」一掃帚掄過去,把老母雞小母雞一古腦兒打飛上牆頭,撲稜稜揚下一地雞毛……

  陳圓圓嚮往肌膚的撫愛,渴望耳鬢廝磨,神往性愛的浪漫,可是她一直沒有得到。在夜裡半夢半痴中,扯起身邊的丈夫,硬逼著他上,丈夫狠摔一把,將她痛痛地碰在牆上。陳圓圓悄悄地哭了。

  陳圓圓對一切都不滿,對一切都怨恨。她不滿人們忙忙碌碌的生活,不滿那些不知何日是個頭的無休無止的勞動,不滿女人們交頭接耳地嘁嘁喳喳地說話……她不滿意天,不滿意地,抱怨沒有情趣的日子,詛咒得過且過的生活。

  不滿之外,她又對什麼都無所謂。她無所謂別人的不滿,不理會人們對她的指指戳戳,有時候出門去遇見熟人,她也會一扭身子翻眼不認。她不怕丈夫的抱怨和指責,迎著丈夫憤怒的拳頭,毫不畏懼退讓。她就是要給他們示威,要給這父子兩個男人餓肚皮。

  她以旁觀者的態度看著夫家的兩個男人,看著公公的保守、正襟危坐的威嚴,看著丈夫忙忙碌碌地從外面歸來,又樂此不疲地立即投入嚴肅的思考。她鄙夷他們玩弄的把戲,在心裡厭惡地冷笑,或是嫌棄地撇一下嘴。可是圓圓根本不知道除了「女人」的事以外她骨子裡與「革命」的格格不入,她意識里的「不忠」,也早被丈夫窺察到了。他一度想改造她,可是由於一直忙於公事,緊張的鬥爭占去了他的全部時間,還沒有多餘的工夫顧得上她。他怨恨這個不像女人的女人,不盡婦職,不生孩子,不善家務,不給丈夫撐面子,人前頭拿不出手。

  圓圓的不可救藥,甚至讓丈夫下定了決心,要從階級本質上尋找根源整治她。他對這個「階級異己」分子,越來越不能容忍了,他想一旦從外部事務中騰出手來,就要修理她。

  陳圓圓沒有被丈夫修理掉,而是自行鏟斷了自己生存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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