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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自憐自愛的迷夢

2024-09-13 00:14:39 作者: 張守權
  陳圓圓見貨郎睡得正酣,也不去管他,只對著他敦圓的娃娃臉呆呆地望了半晌,又看他那棱勁的肌膚,毛糙的肢體,全不見一些自己心儀的奇偉帥氣,不覺長嘆了一口氣。

  她下了炕,走到大衣櫃的鏡子前面,對著鏡子裡美麗的身形,端詳了起來。圓圓雖然出身在鄉間,經受了不少風吹霜凌,卻依然不失天生尤物的麗質,既有芳圃名媛的嬌艷,又有野山花般的俊俏,而在眉宇之間還蘊蓄著些聰穎纖秀,於目光流盼之中,透露出掩藏不住的桀驁不馴的神情。她來到夫家幾年,沒有生育,又養尊處優,胴體也不覺豐腴起來。她在鏡子前打了一個轉身,看到鏡子裡映出的渾圓的臀股和挺聳的胸乳,雪膚瑩潤細嫩,頓時生起一種自憐自愛的情緒,竟不能自已地撫弄了一番;隨即心中又生起了一絲莫名的怨艾,不由得又深深地噓了一口長氣。

  陳圓圓雙手抱膝坐在炕上,呆呆地望著貨郎那憨頭雛腦的臉,想起母親講給她的關於「豬」的故事,動情地苦笑了一下,緊接著心頭一酸,兩行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母親,又想到自己在夫家的尷尬境況,淒冷的心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儘管任情放蕩的鬧騰,使得她渾身燥熱,可是在深夜裡,當她孤身獨處的時候,就覺得涼意襲來,甚至冰冷得緊縮起了身子。

  陳圓圓從小經歷了逝去祖父又失去父親的悲苦。父親,這個原本堅實可依的親情,在她幼年的心裡卻尋不見半點蹤影,而只從她的耳邊化作了母親的一聲嘆息。祖父想望著培養後輩光耀門庭,把土地變成銀子供兒子求學,耗去了大部分家財,可是兒子再也沒有回來。而剩下的幾十畝薄產,在「土改」時,卻給他「掙」了一個地主階級的家庭成分。祖父一死,母親頭上便自然地承襲上了這一頂萬劫不復的「帽子」。

  圓圓嫁給書記家,是根本違背她的本心的。起初,書記託了人到母親跟前說媒,母親由於兩家成分的差距而沒有答應,但是媒人近乎威脅的話,嚇得母親猶豫了起來。圓圓深知母親的心,看到母親背著自己流淚,最終決然地主動表示願意嫁給書記的兒子。圓圓背著解脫母親苦難的十字架走進了書記家,她竟料不到,這個不計後果的「千金一諾」,就是她終身掙不脫的枷鎖。

  陳圓圓沒有從丈夫那裡得到溫暖。丈夫迷戀圓圓的美色,狠下決心越過了階級的牆垣,他的那個狠勁兒連階級觀念頑固的父親也沒有拗過他。但是當他占有了這朵鮮花並把它插進自家的花瓶里以後,就全力忙著經營他的階級事業。他忙著擠進革命接班人的隊列,忙著去排斥妨礙自己晉級的同類,忙著謀取衣食地位都有保障的「鐵飯碗」。他也有家庭建構的藍圖,但是這個藍圖里沒有陳圓圓的什麼股份,因為她沒有為他生出一個革命接班人,況且遙遠的將來,情隨事遷,明日黃花,「再立新功」等等不可預知的前景,都存在著太多不確定的變數。

  丈夫缺少憐花惜玉的情愫,沒有戀異的血性。雖然圓圓一往深情地沉浸在原始的歡悅里,可她的丈夫早已厭倦了,膩煩了,背反了。他喜歡美色,可是卻厭惡女人的嫵媚,受不了異樣的「性趣」,他患有天生的淺嘗輒止症。他完全喪失了熱情,不理解婦人那樣用心盡力的原因。他把床上的熱情看成了一件怪事,甚至在白天,突然想起「那事」,都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惡感,在心裡暗咒媳婦是個不知羞恥的「×婦」。

  他特意拿一種腔調和姿態,處心貶損自己認定的「妖性」,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凜然態勢,拒斥它,反侮它。晚上,女人順其本性地展現自己,可丈夫是另一種漠然進而忿然的態度,牙齒恨得咯咯響,一摔腿,將女人蹬了個仰面朝天。圓圓被丈夫這一悶腳踹得痛入心髓,半晌喘不過氣,她用悲憤的淚水澆熄了燒心的怒火。

  丈夫不只厭煩了女人的夜晚,更多地是挑剔起她的白天:別說不會下地幹活,就是專幹家務事,都做得一塌糊塗。餵的雞瘦成了一把毛,齜頭怪腦的,幾天下不了一個蛋,做的飯吃到嘴裡像鋸末渣,哪有個香味!最可恨的是公社幹部來吃了一頓飯,菜炒咸了,肉炒糊了,丟盡了他這個公社委員的面子。他想,我們這個家庭是什麼地位?要有一個茶飯好,會理家,里里外外一把手的主婦。可是這個女人只知道嗑瓜子兒,只顧賣眼愣神。他更深一層地把原因找到了階級成分上,像她這樣剝削家庭出身的,天生懶筋,再改造也沒有用。更不可原諒的是,一個女人家,只吃米,不下蛋,像個柴雞婆,哪有養娃娃的本事!他決意要隨時羞辱她,整飭她。

  陳圓圓忍受著丈夫的冷淡,忍受著他無休止的數落,忍受著他無端的斥責和敲打……她漠然地幹著她天生厭煩的家務,乃至有時不知道幹什麼怎麼幹,以至於茫無所事地忽閃起美麗的眼睛——而這一點簡單的「美麗」在她丈夫眼裡,也平添了許多複雜的憤恨和猜忌。她想哭,但是,她哭不出來,她沒有意識,無知迷茫,只是在心裡撩動著熬心的恨火,翻騰著凌亂無序的波瀾……陳圓圓常在許久委屈之後,翻一眼僵直地橫陳在一旁的丈夫,就厭惡地「呸」一聲,狠狠地咒上一句:「什麼東西!」

  當她對生活厭煩以後,她的玩世不恭的夙性占了上風,便尋異獵奇,以另外的新歡來求取補償,彌縫開裂的傷痕。床幃之事,快樂而簡單。這個既是樸質的欲望,又是低俗的追求,既有崇高情愫的絮說,又是野蠻本真的泄瀉,讓人的靈與肉都為之震顫的樂事,淹沒了她的頭腦,成了她的唯一。

  她心安理得地做著獵異的事,幾乎不曾有過如履薄冰的恐慌,似乎一切都是順乎尋常地駕輕就熟。而在那些尋歡作樂之後,她的心緒又會不由自主地煩亂起來,頭腦迷茫空虛得失去了自己。她知道那些游手玩世的主兒,都是叼一把草就溜的貨色,沒啥人情專注的根基,遠不是她嚮往的那一種。她頭腦清醒地勾畫著自己的願想,但是現實卻一塌糊塗,內心的空寂讓她全然變得麻木了。

  但是她的心偏要甦醒過來,似乎永遠得不到安寧。她知道這種逢場作戲過了一遭以後,她又要被拋棄了,就像她的父親拋棄她的母親,她的丈夫拋棄她一樣。天亮以後貨郎的離去,必然又是一場無情的空虛,她永遠面臨的是被拋舍,被遺棄。這時,多種煩亂一下都襲上心來,讓她厭煩一切,冷對一切,她惱恨地扯著散亂的頭髮,狠下心使勁地抓撓晃動。

  陳圓圓在炕上愣神地坐著,感到身上有些涼意,於是扯過一條毛毯,蓋到自己和貨郎的身上,偎著貨郎的身子,讓身體漸漸暖和起來。貨郎醒轉來,欠起身摟著女人,含含混混地說起話來。圓圓聽著這些憐花惜玉的膩情話,自然地熱黏起來。因為這個長相粗糙的男人,讓她消去了強忍凌侮的怨苦,抵住了由高壓空氣而來的憋屈,升騰起了自主命運的罡氣。她不由得湧起傾情的感動,把一條腿斜跨在貨郎身上,像蛇一般緊緊地纏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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