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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身分複雜的女地主

2024-09-13 00:14:43 作者: 張守權
  陳圓圓的母親頭上戴著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走了半輩子的路,也守了半輩子的寡。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名聲從年輕時響起一直流傳到老。

  她可能有過一個名字,可是像舊時代過來的眾多婦女一樣,她們的名字只在娘家叫過,一到婆家,就只能叫某門某氏。後來到了新時代,應該有一個名字了,可是由於她特殊的經歷,人們只呼喊她的身份,以致姓甚名啥,誰都不太記得清,就連她自己也記不起人家給起過一個什麼名字。她守著活寡,丈夫在外地讀書,幾年以後,就沒有了音訊。再後來,她意外地被丈夫休棄,成了寡婦。她的後一任丈夫,類似於招贅,不幸又很快離世了,從此以後人們就正式稱呼她叫「寡婦」,這個名稱,一直沿用到她生命的終結。

  她是一個孤苦伶仃內心淒涼的婦女,一個生性平和外貌特出的女地主。她沒有通常階級分析學說中界定的「地主婆」的惡劣本性,她不欺侮人,不訛人,不虐人,甚至看到別人殺一隻雞,都嚇得趕緊躲開。她曾經憐憫過窮人,遇到災年,拿出自家的糧食,救濟那些缺衣少食的人家。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還有活著的人,說到「嬸嬸」在那個有名的災年救了他們全家的恩情,以至感激涕零。不過這種事由於階級的鬥爭關係,人們不便多說,後來就默默無聞了,以致人們思想深處受到濡染,對這樣的「善事」竟至在那被「鬥爭」哲學徹底否定搞臭的年代,受惠的當事者說到它,似乎也並不十分光明正氣,臉上還奇怪地顯出一些躲躲閃閃的赧色。當然,她的救助只限於近鄰及親友,遠沒有達到普及救援的程度。她不善於為自己打算,也不去爭搶什麼利益和機遇。以她和善的本性,可以設想,如果陷入飢餓的絕境,要她與別人搶奪一份食物,她肯定會主動放棄讓對方活命,因為她同時又是一個怯懦的人,在還沒有爭奪之前就先自後退了。圓圓常看到母親眼光低垂著呆滯而茫然地定在一個地方,露出謙卑而幽怨的神情,不知道她在思想什麼:或許在翻檢過往的歲月,或許在悔悟自己的哪些錯失,或許在懷念誰。但是圓圓知道,以母親的本性,決不會是怨恨別人。或許她什麼都沒有想,因為煩亂的運命,讓她頭腦混沌得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夫家的前代是大戶人家,分門另灶傳下來,到這一代已是不很富裕了。公公看到,要振興起來只有走讀書一條路,於是他堅定地送獨生兒子遠赴外地去求學,不少土地變賣出去繳了學雜用度。不料如意盤算最後化成了泡影,到後來兒子沒有了音訊,致使公公一病不起。傾家育才的結果人財兩空,只留下了一頂「地主」的帽子,公公死後,這頂帽子就順其自然地戴到了兒媳的頭上。

  土改以後,才傳來消息說,丈夫已經投身革命,在那個隊伍里,跟自己的同志組成了純度更高的家庭。

  她給前夫寫好了信,牽著女兒幼小的手,投到了信箱裡,結果沒幾天,就給退了回來,被政府叫去申斥了一頓。執拗而懵懂的她沒有死心,又投出去一封信。這一次,不只信給退了回來,還被村子裡專了政,時不時地罰做各種雜役。

  有一天夜裡,母親從睡夢中驚醒,在黑暗中看見,一隻粗壯的手捅破了窗戶紙伸了進來,正在扭窗上的扣子。

  女人嚇得大喊:「誰?」

  對方停了一下,接著又扭動起來。女人更害怕了,更大聲地喊:「誰——?誰?」聲音顫抖得自己也聽不清了。

  對方沒有停止,用的勁更大了,慌亂中她抓起炕上一把縫衣尺板敲了一下。這時,圓圓也被驚醒了,孩子嚇得大哭了起來。

  院牆很低,人很容易翻過來。第二天,母親把臥房的門窗都加上鎖子鎖了起來。

  地里的農活不會操持,家裡又擔驚受怕,母女倆日子過得很艱難。直到有一天早晨醒來,圓圓在母親身邊發現了繼父。繼父是怎樣睡到母親身邊的,幼小的圓圓一無所知,但是繼父的離去,卻劇烈地震顫過她童貞的心。

  繼父來自另一個階級,當時擔任村委會的副主任,處在人們很羨慕的有前途的地位。但是半生孤零的光棍的淒涼,以及諸多樸素的思考,或許還夾雜著美好的誘惑,讓他難耐寂寞,最終不計後果地投入了對立階級的懷抱。當然從此以後,他也就再沒有跨進過他原屬的專政機構的門檻。

  繼父是一個很厚道的人。他除了承擔家中里里外外所有的活計以外,還試圖用最和藹的言行親近母女倆,可是圓圓只跟在他的身後,從來沒有靠近過他。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度過了兩三年時光,繼父突然得了重病,一病不起,眼睜睜地無法挽救地死去了。母親哭得很悲傷,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直直地茫無所見地盯著一個方向流淚。圓圓沒有哭出聲來,沒有流下淚來,只讓淚花停留在眼眶裡,然後又咽下喉嚨。她不後悔沒有親近繼父,但是後悔沒能滿足他親耳聽她叫一聲「父親」的心愿。

  母親不願意圓圓嫁給書記家,她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地方。起初,書記託了人來說媒,母親以兩家成分差距太大的藉口回絕了。但是媒人第二次來,換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他的陳說利害的近乎威脅的話,讓母親的臉色都變灰了。圓圓覺察出了母親的心事,看到母親背著自己偷偷地流淚,最終她立下心來主動請求母親,答應嫁給書記的兒子。當母親聽到圓圓的承諾時,放聲地哭了起來。她深知女兒的心思,知道她邁出這一步的艱難和痛苦。圓圓沒有哭,儘管閱歷淺簡,但是她比母親堅定,這種斷然的性格,讓她用心深沉,行起事來很果決。圓圓背負著解脫母親的十字架,挺身走進了書記家,原意是獻出自身,贖救母親的苦難。她一時激情地為母親而承諾,但是沒料到這個千金一諾,竟讓她置身於通往地獄之門的千斤閘下,再也無法贖救。

  母親的長相和圓圓一樣,眉目清秀俊美,肌膚白皙瑩亮,村里人都用另樣的眼光看她。可是母親缺乏女兒那種強硬的個性,她不像圓圓那樣個條高聳,體格健壯,幹活快捷有力,更沒有她的傲岸不馴任性而為的脾氣。母女倆是隔代的兩種氣質的人。

  從女性的角度來講,母親比圓圓生得秀氣嬌艷,要更漂亮,但是,孤獨、曲折的厄運,給她的美麗敷上了一層冰冷的色彩。她眼神中常透著無盡的淒婉和怯弱,甚至見了雄壯的男性,也不敢跟人家對視,目光先就低垂了下來。她的眼光里流動著謙卑、和順、低俗又夾雜著逃逸的神色,神情是游移的飄浮的,只在偶然間不自覺地閃現一絲掩飾不住的秀穎。這些神色,恰應了專政論藝術家指定的抽象符號,很像藝術作品中被專政的「地主婆」,美媚中透著陰冷,游移中藏著狡黠。這種神情,對不諳世事的少年兒童更含一種威懾和嫌隙,更容易引發他們類似於面對天敵般的厭恨和攻擊。

  學校把她樹立為反面教員,時不時地拉去開批鬥大會。

  「打倒反動派!打倒地主!」批鬥大會一開始就以高壓的威勢震懾住了敵人。

  「寡婦,你是怎麼壓迫我們貧下中農的?」

  「寡婦,你是怎麼剝削我們貧下中農的?」

  她的原名被掛失,通用一個全公社皆知的稱號。

  「寡婦」不知道這些問題的標準答案。小孩子們也不知道怎麼再深入地問下去。這是老師為孩子們設計的一道練習題,為了專門訓練革命小將們的鬥爭性。由於是一種專門的設置,思路按成人的邏輯編排下來,常是按圖索驥地往下走,不易於啟迪少兒主動的智力,所以往往陷入「卡殼」的尷尬。而這時候就必須有老師出來「啟發式」教學,幫助學生思考。

  一個老師不失時機地填補了這個缺憾,帶頭喊起了口號:「……萬歲!……萬歲!……萬歲!打倒……打倒……打倒……」

  「打倒寡婦!」有一個小學生順勢喊了一句。

  「打倒寡婦!」眾小孩聲氣稚嫩地應和著。

  隨著口號聲,孩子們也像大人們一樣揮動著拳頭——受到「革命樣板戲」的廣泛而深入的陶冶,優美的肢體語言,是當時的時尚。人們都在仿製,儘量將自己妝扮成一個像樣的革命者。小將們也嚮往優美,舒臂展腿,扭動腰肢,充斥著一種「時代」的力度,小拳頭在敵人的頭上有力地揮舞著。

  「寡婦」在革命群眾的圍攻下,顯得狼狽不堪,汗水瀰漫了臉面,一綹頭髮垂了下來,和著汗水粘在半邊臉上。為了提防拳頭揮到臉上,她一邊斜著眼睛預防一邊向後躲閃。她的這副狼狽相,勾起了孩子們的想像,想起了周扒皮,想起了黃世仁,想起了黃世仁他媽和女特務……憤怒的小拳頭雨點般地落了下來。

  五十多歲的「寡婦」,身子還足以抵擋幼嫩的攻擊,她沒有怕挨打,怕的是那種氣勢,那種摧枯拉朽的氣場,於是嚇得渾身篩糠般地哆嗦,稀軟的兩腿站立不穩,「撲通」一聲伏倒在地上。孩子們小拳頭又加上了小腳,一起向寡婦攻去,同時還變出一個新花樣,向她的頭上身上吐唾沫,表示對這種人的厭棄。

  正如一位學者說的,「這個年齡段不具同情心」,在精神和智力處於未成熟的狀態下,恰似在人類遠祖進化的童年,就會出現這樣的蒙昧。他們的思想很感性,很表層,情緒缺乏控制。他們對寡婦這個「特供」的鬥爭對象,混合著許多含糊而交雜的情緒。他們恨「地主」這個稱號,自從他們聽懂語言起,大人們誘導著就讓他們感受這個詞語的不祥,讓他們天生反感。他們面對「地主」寡婦這個已被定格的形象符號,在敵視她的階級性質以外,或許還因為她佝僂的身軀,乏力的掙扎,衰老形態的醜陋,在心裡天然的排斥和厭惡等等,一起混合發酵,最終勾兌成了一種陰暗的衝動。他們憎惡她倒在地上的那副狼狽相,汗水和著唾沫、塵灰、亂發,令人噁心;他們驚恐她為了防衛而回頭皺眉的瞬間,尤其那一瞥充滿敵意而深藏陰險的眼神……孩子們憤怒了,興奮了,振奮了,使出了對付敵人的全副手段。完勝之下的孩童,一片歡騰,似乎從其中找到了什麼樂趣,情緒就更加亢奮,動作就更加連貫和嫻熟,如果感情再奔放一點,他們會在她身上跳舞。

  「寡婦」強持著,堅忍著……當最後被殘酷的氣場全部籠罩了的時候,她掙扎著努力了一下,奮力地喊出了一聲自己的階級擋箭牌:「我是中農!我是中農!……」

  「寡婦」的娘家是中農成分。「中農」是個什麼東西,「寡婦」不懂政策,不知道它只是一個策略性的「團結」對象,根本沒有什麼本力來抵擋強勁的階級攻擊。

  「你過去是中農,現在是地主,是叛徒,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老師的理性誘導為革命小將長了精神,有一些尖鋒學生,甚至變著法兒向寡婦身上揚土。

  「寡婦」終於坐直身子,大哭了起來。她蒼老的聲音由大到強,最終放肆起來,加大音量地吼了幾聲,似乎是喊冤,更仿佛是發威。孩子們被她的嚎叫震得後退了下來。

  往常挨斗,她沒有這樣哭過。那時候,圓圓常常用小手牽著母親的衣角,站在她的身邊陪斗。在那些比較文明的斗場,她總是漲紅著呆滯的臉,將一切恥辱都強忍著,為女兒標示著一個母親應有的剛強的尊嚴。可是今天,長大了的女兒再也不可能來陪母親,她沒有必要再把假作的鎮定和尊嚴維持下去,她露出了人被逼得無路可走時的本相。她不去穿打脫了的鞋子,不拍打渾身的灰土,不整理歪斜的衣褲,更不去梳理滿是污物的頭髮,一任它們將自己裝飾成一個真正令人噁心的「狗屎堆」。

  正在這全勝的氣候里,大人們適時地領呼起了口號:「打倒……打倒……打倒……保衛……!保衛……!保衛……!」

  三個「保衛」是「保衛以毛為首的黨中央,保衛毛的革命路線,保衛毛親自發動的文化大革命」,這三個「保衛」是所有應該「保衛」的事物里最核心的,也是最怕受到威脅的,所以全國上下呼號最高,屢呼不輟;至於要「打倒」的,則視不同情況而定。這一種對兒童少年的灌輸,是很重要也是很見成效的,各個階級都在抓,無產階級當然沒有落在後面。

  大人們的鬥爭經驗比孩子要豐富,他們心裡明白,鬥爭的結局看來只能是這個樣子了,再斗下去不但無益還怕會出問題。似乎「寡婦」沒有害怕群眾,倒是群眾害怕起她來,他們怕再斗下去「寡婦」萬一死在學校里,是大不吉利的,同時更怕夜裡或許再鬧起鬼來——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是不怕鬼的,可是老百姓怕鬼。

  鬥爭會後,學校開了一個慶功會,慶祝無產階級什麼啥的偉大勝利。同時,又認識到階級鬥爭的曲折複雜性。一二百號人,手忙腳亂地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婆,行動過程屢有紕漏,很不乾淨利索。可見,政治上的威懾恫嚇性,組織上的滴水不漏性,動作上的雷厲風行性,策略上的軟硬兼施性等等環節,都存在著進一步完善訓練的必要。不過,重要的是要看到這場鬥爭的政治意義和收穫,「紅小將」初出茅廬,小試牛刀,就這樣勇敢堅強;更可慶喜的是加在「寡婦」身上的拳腳塵灰,為進一步塑造「地主婆」的醜惡形象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它必定會在接班人的靈魂深處留下永恆不滅的印象。儘管他們的鬥爭藝術性尚待進一步升華,但是從今往後,經過戰鬥洗禮的革命小將,一定會有更大的作為,他們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寡婦」只是一個繼承了公公遺留的一頂地主分子「帽子」的婦女,她的娘家是中農成分,當她受虐不迭時,喊出了一個似乎理直氣壯的「我是中農」的振呼,但這只是一種弱勢個體的應激反應,是一個混亂無序的邏輯推理,根本不能與「真理」合卯接榫。所以她那種底氣單薄的女聲呼叫,在強勢的哄吼中就只能被湮沒得一點都聽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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