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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禍起蕭牆

2024-09-13 00:14:45 作者: 張守權
  陳圓圓與貨郎一夢醒來,太陽已經升起三竿高了。這時厄運的陰影早已包抄了上來,圓圓天衣無縫的策劃,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鐵律。早晨八九點鐘,忽然聽到院門被敲得山響,接著有人從院牆外面翻越了進來,「砰」的一聲落到地下,從院子裡面打開了大門——丈夫和公公意外地回來了。丈夫從叩門不開,就疑心到事情的蹊蹺,等到看見屋檐下的貨郎擔子,就什麼都明白了。便不由分說,抄起貨郎的扁擔,一腳踏開房門闖了進去,眼前看到的是一對赤條條的男女齊身並跪在炕上。

  圓圓見丈夫和公公氣勢洶洶地衝進屋來,知道事情敗露,便赤身露體地跪著一動不動。貨郎慌作一團,轉身找衣褲,慌亂中哪裡找得著,只好將毛毯披到身上,準備接受扁擔的痛擊。丈夫衝上前,高高舉起扁擔,就劈頭蓋腦地劈下來,可是劈到半空,卻突然停下來,接著呼哧呼哧地哼了幾聲,用足力氣,朝貨郎的頭上滿滿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撇下扁擔喘起粗氣來。書記見兒媳光著身子,撿起一件衣服給圓圓遞過去,圓圓接了衣服反撇到一邊。丈夫過來,揪住貨郎的耳朵牽下炕來,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仍讓他跪在地上,轉身出門去,不一會兒,端了一個盆子進來,放在貨郎面前。貨郎看時,竟是一盆廁所里的腌臢東西。男人舉起扁擔,貨郎的頭下意識地向後躲著,男人一扁擔打在光腚上,痛得貨郎趕緊俯下身去,看見穢物噁心得直要嘔吐。男人撇下貨郎,提著扁擔向婦人逼過去。圓圓見丈夫逼來,登時振作起來,眼睛倒瞪起他來,接著「忽」地站起身,向前跨了兩步,逼視著丈夫,丈夫倒退了一下,放下了高舉的扁擔。圓圓從衣服堆里找到自己的衣褲,從容地下了炕,大步地走出了屋子。公公背過身去,仰天嘆息。丈夫眼瞅著女人無計可施,只好回頭朝貨郎屁股上踢了一腳,大吼一聲:「滾——!」貨郎趕緊抱上衣服,一溜風地奔向豬圈收拾去了。

  陳圓圓提出了離婚,革委會駁回了她的訴狀:「不准離婚!」

  她心裡升騰著痛恨的怒火,她痛恨家中那兩個令她噁心的男人,她痛恨和她的男人一丘之貉的公社幹部,她痛恨一切……漫無目的地四下里遊走,也不去想要往哪裡去。

  她接連幾次去告離婚,人家都不予理睬,她在辦公室門外站了幾個時辰,直到暮色蒼茫降落,心情煩亂得理不出任何頭緒。她走進一個空無一人的會議室,痴呆了多時。沒有人知道她怎麼弄來了一把刀子,從室內的牆上撕下那張畫像就隨心所欲地划起來,似乎要在畫像上發泄積鬱已久的怨氣,也似是百無聊賴地排遣面臨的孤獨。她也無從知道是誰告發了她,自己怎樣被抓了起來,一切都在模糊不清而又合情合理中走了過來,鐵證如山,誰也救不了她。

  李慎遠和吳之等人被押去陪殺場,目睹了震動人心的一幕。李慎遠經過一段牢獄日子,再加小時候就親歷過死刑場面,這時,他的心情由於過往經歷的「鋪墊」,逐漸趨於平穩以至淡漠。他是懷著凝滯乃至冰凍的心,目送那四個罪犯走向了另一個世界的。

  陳圓圓被押在敞篷刑車上,人們清楚地看到她一頭烏黑的頭髮梳理得整齊貼額,由於春天陽光的映照和情緒的亢奮,兩頰泛起的紅暈更為顯眼。這個年輕的死囚,是格外地蒙受了天恩,行刑人員將她綁縛得很是寬鬆,讓她臨死也保留了一些自然的姿容,沒有像其他犯人那樣肢體蜷曲蓬頭垢面。她是主動跳下刑車挺直腰身走向刑地的,在死神面前故意抖足了精神。人們大都不知道這個女犯身上隱含怎樣的故事,只看到她動作輕捷決絕地走去,李慎遠以及親歷現場的人,無不驚訝,同時在心裡生出許多想不清的疑問。

  人們想不清這個女犯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她不想母親,不想家庭,更不想那些烏七八糟拈花惹草的男人,她不想過去的一切,也不曾想起先前讓她那樣堅定地肩起命運鐵閘的使命,她甚至不去想活著或者死掉有什麼區別,似乎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存在叫她留戀的任何東西了。如果她想到以上任何一個人或事,她就會停住那把舉在手中的失去理智的刀子而不去亂剁,她就決不會那樣不顧一切地走向死地,但是命運沒有假設,人生不會重來。

  人們都惋惜她不明世理的糊塗思想,為她設想著各種可以挽回的良好結局,設想她如果能像常人一樣正常地想一想,也許將是另一種情形。但是,一切假設都已經晚了,全都失去了任何意義。

  然而,人性的軟弱,又難以抑止地要去作一些善意的假設。

  假設她當初不做違背自己本心的選擇,不走挺身屈嫁那一條路,不為贖救母親的苦難,一時激情地去履行那個千金一諾,她就不會置身於通往地獄之門的千斤閘下。她不知道自己這麼一個脆弱的女性,根本沒有改變世事的能力,不會具有肩起那座階級隔閡的閘門的力量,不可能為老弱的母親解脫困境。退一步講,她是想改變命運而屈嫁的,就是走了這一步,那也有很多走法。她應該想到像她那樣硬挺著根本不行,而必須行事軟和一些,把自己的行為與外界環境處理得協調一些,不去有意地跟人家鬧彆扭;同時還可以更往前走上一步,向賢妻良母型靠攏,規規矩矩地去生活,這樣,她在書記家是能夠站得住腳的。然而她沒有這樣去做。

  假設她真正為母親著想,就會為母親將後的苦難多一份心思,而不去採取絕對的手段。她們可以委婉地謝絕親事,然後韜晦著得過且過,委曲求全,小心謹慎些,說不定還可以正常地保留一點做人的尊嚴。雖然有可能得罪了書記,難免會被穿一些痛腳的「小鞋」,而那也只是難受一點,卻可以平穩地生活下去,說不定將來還有出路。再往重里說,哪怕書記「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憑空設嫌尋事,但她們自己夾著尾巴做人,先苟且偷生地躲一躲,也還有一點迴旋的餘地。況且共產黨的王法也不是只握在書記一個人的手裡,怎見得就非要走一條絕路,用這樣以身試法的彌天大禍來抵償。但是,陳圓圓不再去虛構這樣的生活,更糟的是她不再想母親了。母親被關進了「專政隊」,專政隊是怎樣一個地方?母親從專政隊出來,是人是鬼,怎麼一個樣子,她無法想像也不願去想,她再也不忍心去拼湊那些連綴不起來的碎片了。

  假設她能夠明白一個道理:人必須控制一下自己的欲望。那種飯飽生餘事,在物質享受之外,還要妄求精神的滿足,失去理智地放縱慾望,是為正規人生所不齒,為傳統觀念所不容的。便是在陰間也要被打入另冊。退一步講,即使你有紅杏出牆的癖好,也不應該放縱得首尾不顧,把人家和自己一齊逼到死角上去。但是,她的惡劣的社會處境,助長了她玩世不恭的習性,無限制地膨脹,人生觀念嚴重扭曲,執拗地鑽進一個無法回頭的死胡同,結果鬧得濫情無度,以致不堪收拾。

  假設誰能給陳圓圓提供一個一般水平的教育,讓她有一點歷史感、時代感,有一點政治意識,至少在思想上產生一點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畏懼,她就會遇事多從政治的角度考慮一下。她應該懂得,人是分等級的,有的人的尊嚴不可小覷,而有的人的生命則不如一顆草芥。她怎麼能跟人家動刀子呢?如果知道這些,她就可以畏而遠之,至少應該承認自己雖然不一定怕誰,可是起碼要避其風頭;那她就決不會以為自己與別人一樣有尊嚴,一樣不容忽視,以至無知地一時性起,膽大包天地跟人硬拼起來。

  算了,再沒有必要做什麼假設了,「假設」只會帶來更多思慮的煩惱。很多人都惋惜她又責怪她,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想法。

  陳圓圓這個無知無識不知高低的女人,不但丟掉了自己的性命,而且也株連禍害了三個家庭。

  書記和兒子成了兩條光棍。那天早晨他們提前回家,用「文革」當中一個常用的說法,就是階級鬥爭出現了「新動向」,有關方面召開了一個重要的會議,解除了他們的職務,叫他們提早回了家。這一對遇不上好運的父子,或者是天道幽冥,命中注定要遭遇不幸,或者由於不是那種把階級鬥爭玩於掌中的政壇高手,儘管他們用力拼掙,畢竟技遜一籌,最終被更優秀的對手轟下了擂台。而更倒霉的是他們遇上了陳圓圓這樣一個媳婦,平日的生活已被搞得雞犬不寧,臨死又狠狠地摑了他們一巴掌,給他們臉上留下了一道恥辱的疤痕,好像投生入世時就烙上的一塊無法抹去的胎記,標示著他們夢寐以求的政治生命從此就徹底完蛋了。

  那個貨郎的遭遇也沒有好多少,他被開除了公職,回家務農。他的身為公社社員的老婆,理所當然地跟他提出了離婚,判決結果也順理成章地是「不准離婚」。這個農村婦女,並沒有拿起刀子跟誰算帳,而是恰合分寸地偃旗息鼓,安心地經營他們淡泊的日子。她的心安理得肯定是明智的選擇,給她換得了一個穩定的將終老於戶牖之下的農家生活。

  陳圓圓的母親瘋了。這個「地主婆」,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全村最後的美人,一生遇到了兩個丈夫:一個成了革命幹部,從一個階級陣營中殺出去,投身到了敵對的營壘,徹底地背叛了自己的家庭;那另一個也是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走上了與前者完全相反的路,投身到了剝削階級女人的懷抱。而同是他們的老婆的「寡婦」××氏,則走了第三條路:脫下自己的褲子,高高地揚在手中,像旗幟一樣揮舞著,奔上高山,縱身跳下了百丈懸崖,從此徹底地得到了解脫。

  幾個死囚犯被送走之後,縣監牢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幾宗相關的或不相關的案件也便平穩地收場了。

  吳之的案子隨著幾個死刑犯的了結,自然地不了了之。

  李慎遠單獨在一個監房內關了幾天,他知道這是一個死刑犯住過的,但是也並不感到害怕。他還害怕什麼呢?那些已死的犯人,都變成了「鬼」,而自己仍然是「人」。現在哪怕有很多鬼都來這裡,也沒什麼可怕,在一片死寂中他反倒有一種妄想,希望有一個鬼來作伴。小時候山溝里那道陰森的車轍以及蒲季山老屋裡的鬼魂,都不再具有恐怖的色彩,倒有一種親近感——這些魂靈,與郎士中、陳圓圓的鬼魂,以及自己的魂,都混到一起了。

  李慎遠在縣監獄的日子結束了。靠他的表哥托一個「戰友」說了個情,將他放了出來,結論不外乎是證據不足待以後處理之類的話。這樣,他的問題就拖著一條尾巴,帶進了以後的經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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