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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戰後總結

2024-09-13 00:14:50 作者: 張守權
  上文說到的這一場「武鬥」,是一次「小打小鬧」的事件,比起「文革」期間大規模的戰事,那真是小巫見大巫。有一位談及此事的朋友以為,像這樣的小戰,「文革」中比比皆是,記述描寫這樣的事沒有多大的價值,沒有反映出「文革」的真實情況,不能揭示「文革」的本質。他的意思似乎是,規模宏大死人眾多殺虐最慘的場面,才可以將「文革」武鬥寫得最充分,才能夠反映出「文革」的真正實質來。對於朋友的意見,筆者既有一點同感而又不能完全苟同,有必要申說一下自己的淺見,所以在這裡對這次武鬥作一個所謂的「總結」說明。

  「文革」中發生過眾多大戰,規模宏大的有許多,慘烈至極的也不少,足可以與某些戰爭比齊。下面引用一個記實作品中敘寫的某個地區的一次大型武鬥事件。

  某一個省城,發生了大規模的武鬥,一個月時間,打殺致死幾萬人,在全國也算是最慘烈的。其實那並非雙方勢均力敵的「武鬥」,而是得勢的「革籌會」一派,受上級的指示,指揮軍隊以及所屬的團體,對與其觀點相反的群眾組織進行的鎮壓。這被打殺的另一派,據說組織成分複雜,有「文革」初期在「倒劉」路線中立過功的造反派,有一般的群眾,也有眾多「黑五類」,還被認定混進了什麼「反革命」。這一派被打入了「另冊」,我們權且稱它為「另派」;與它對立的一派,掌握著軍權和黨權,由獨攬地方大權的原領導掌控,我們且稱它為「軍黨派」。「軍黨派」編撰文章,宣布「另派」的罪行,在其控制的黨報上發文宣傳,換取輿論的支持。並且憑空造出了一個什麼「中華民國反共團」的組織,說其成員已經混到了「另派」的組織中。於是「另派」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成了「軍黨派」名正言順進行剿殺的對象。「軍黨派」調集了成建制的兵力,動用了迫擊炮、榴彈炮、機關槍等重型武器,叫嚷著打倒××,鎮壓××,大規模攻殺隨之展開。

  中央針對這個形勢,發了一個「布告」,說中國赫魯雪夫為首的走資派及其在各地的代理人、反革命分子和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連續製造了一系列反革命事件。中央號召革命者在省「革籌」領導下,在解放軍的支援下,用「武力」制止武鬥、依法懲辦反革命。省「革籌」、軍區召集幾萬人的大會,歡呼中央「布告」。「軍黨派」有了這個布告做尚方寶劍,就順理成章地藉機攻滅「另派」,紛紛行動起來,抓人殺人。「另派」的人被批鬥、槍殺的不計其數,江水裡每天都有屍體在上面漂浮。「軍黨派」最後在省城消滅「另派」,動用軍隊兵力及省城郊區和鄰近縣的武鬥隊,使用各種重型武器進行圍剿。大炮對準有關路口、百貨大樓、展覽館等處「另派」的重要據點。隨著炮轟,硝煙騰起,一些大樓吐出濃濃的黑煙。百貨大樓一邊街道老百姓的矮小瓦房,被誣稱「反共救國軍」老巢,炮火之下夷為平地。此地居住的普通百姓,翹首企盼戰事結束,盼來的卻是炮火從天而降,居住區淹沒在大火的汪洋中。「軍黨派」最後,圍殲躲進「人防」工程的幾千「另派」人員,用水淹的辦法進行攻擊,逼其就範。

  像這樣的大戰,還有另外一些如北京等地,類似的剿滅屠戮,在人類殘殺史上,也是罕見的。為的是什麼目的?是為了實現某一位領導設想的「乾乾淨淨的北京,玻璃一樣的北京」嗎?還是為實現一個偉大理想:全世界幾十億人,死掉一半還有一半,「換來一個資本主義全部消滅,有甚麼不好」?但是「文革」死了那麼多人,資本主義也沒有被消滅掉,是因為資本主義不應該這樣去消滅,還是「偉大理想」本身就是實現不了的妄想呢?

  提起描述戰爭的文學作品,我們自然想到歷史小說《戰爭與和平》。偉大的托翁,將這樣的巨製瑰寶饋贈給世界,應是人類歷史不易復現的幸事。這部偉大著作規模宏大,地跨廣袤的方域國度,人涉最高統治者的皇帝、重臣直至普通百姓,戰事場面、民生行狀以至心理品性,細微處至為精緻,簡約處亦甚疏闊,篇帙浩繁洋洋灑灑百多萬文,奇巨如此,有史以往或可難以再得。能夠勇於承擔繪製這樣繁複的人類爭鬥的巨型卷帙,唯有托翁之如椽巨筆,博大的胸懷與堅韌的意志。有念於斯,我們當然也應真心祈祝,期盼有如斯翁巨擘者,立心立志,綜括「文革」諸人諸事及武鬥爭戰,創製出踵武於前賢的著作,將「文革」的奇幻景況呈現於後世後代,那就是建立了一件曠世的殊勛。

  令人不得不擔憂的是,時間拖得愈久,世易時移,變幻不已,丟失掉本身的原汁原味不說,弄不好畫虎不成,衍化為後代人的另一種思維模樣的炒作,甚或竟成指鹿為馬僵桃代李的顛錯之冤,也未可知。有鑑於此,我們真是必須戮力傾心,持久地揭剝「文革」的淺表的皮,讓它露出真容實質。

  「文革」以「文」為名,而又內含「武革」的因素,實際上是一場「文武革」。「武革」就是暴力,就是以暴力達到目的。這正應了一句名言:幹革命靠槍桿子和筆桿子這兩桿子。「文革」是筆桿子打先鋒,槍桿子做後盾。這個以暴力來征服人的「革命」,以「文」面市,以「武」露形,文中藏「陰」,陰中羼「毒」,毒在人「心」。人心在內,不可能全現於光天化日之下,所以「文革」的實質藏在人的心內,必須揭開人心之皮,才能見其真容。「文革」真正的「武鬥」不是在戰場上,主要還是發生在抄家、逼供、揭發、批判、鬥爭會的內外,深藏在私底下暗中的荼毒。暴力是五花八門的,花樣翻新的,挖空心思的。人們怕的就是那種無休無止的罰站罰跪,鋼絲鞭的抽打,脊背壓石塊壓磨扇,五花大綁汗淋如雨,突然而來的襲擊暴打,皮肉之苦的求死不得……人們怕的就是這種「武」,這種非人的滅絕人性的暴力。

  人們並不怕批判,尤其是那種正確的理論更不怕批判,越批反而越明白,越站得住腳,批是批不倒的。有的人就是不向那種歪門邪道低頭,偏不認輸,這就自然惹惱了那些假革命者們。不認輸怎麼辦?就動武。「文」的不行就來武的,所以就打,就虐,就殘酷地慘殺。所以「武鬥」的真情實質並不在大場面的交戰之中,而是在私底下。大場面的武鬥,只是兩派意見不合而起的,是階級內部的紛爭,是左和右的「路線」之爭,「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他們再「左」再「右」,對「地富反壞右」是絕對放不過的。「文革」的本質在私底下,在鬥爭會、私設公堂、逼供畫押那裡面,在人心的陰冷處。那裡才有「文革」真正的本質。

  兄弟打仗,也有死人的時候,那不算是怎樣的「慘」。而真正的慘象是在對「蕭牆」之外的「敵人」痛下狠手上。「文革」之慘,重在於把人不當人,在於人性的喪失。關照人類的命運,應該是由「文革」收穫的最重要思考:拯救人心,人類的心。

  當然,文學作品不可能盡顯「慘」象。——那個「慘」,是瘮在人心裡而不能言表的。「自然主義」的描寫,血腥一片而致人嘔噦,雖然也可以保留一些原始的面貌,但是,那不是文學的本分。文學畢竟不能照樣實錄地拘泥在生活的原態上,這是由它的美學責任決定了的。史學可以記錄殘酷,文學卻無力渲染慘象,這是文學的弱點,而也可能是它優良的地方。文學的任務在於培育和復修人的感情和良心,滋養人的靈魂。文學重在人的內心,若是專意在場面的奇詭上用力,那就會陷進記錄過程的泥淖中去,會導致乾癟的毫無韻致的寡淡。

  「文革」中場面宏大的爭戰,表象上雖然激烈壯闊震動靈魂,但是內裡頭卻難以深掘。「文革」將一切都異化得極端離奇,人性殘缺簡單,言語蒼白劃一,頭腦似岩石般固化,人際關係如行屍走肉樣僵死……對這樣一種毫無人間煙火味兒和溫情的生活,文學將怎樣?怎樣化腐朽為神奇?這確實需要有作為的工作者付出特殊的勞動和巨大的努力。當然我們堅信,感人的接地氣的情韻和人性,是會永遠生存而且繁衍旺盛,我們也有理由期待,文學定會在這希望的土壤里養育出茁壯的奇葩。

  反觀現今文壇,描摹槍戰兇殺的文本和影像,血流滿面滿身以至滿地,屍橫遍野,慘不忍睹。作為讀者的很多青年,不曾驚愕,不曾嘆惜,不曾蹙頞,不曾垂淚,不曾扼腕,而是痴迷其中情境,還神經怪道為之歡呼叫好,甚或嚮往躋身其間過一把癮,施展一下身手。這是怎樣的人性扭曲!人性教化的殘損,導致人心的冷漠降到了冰點。某大學有一個學生聲稱要從頂樓跳下,樓下集聚了百多學生圍觀,一齊呼叫「跳,跳!」他果然縱身跳下,當場死亡。輕視生命竟然到了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良善何在,良知何在,良心何在?這種「群情」在文教失宣的社會氛圍里,是很容易生發的。「文革」就是利用階級專政理論,營造出狂熱、陰狠、冷漠等等非正常的氛圍。有了這種氛圍,再加上某些實用主義「理論」的誘惑,不難設想,在狂熱的群體中,若是某種惡聲成為主導,人們就會一齊跟著喊「殺」,刀就會在人頭上興奮地落下。

  人類攻伐殺滅的慘烈,那些大大小小的階級之間或非階級之間的戰爭,死人之多是無法說得盡的。僅就中國古代歷史,諸如白起坑殺趙卒四十萬,項羽活埋秦朝降兵二十萬,揚州十日,金陵大火,明確數據的屠戮,其慘狀慘景無不虐目悚心。最大最惡的戰事,莫過於世界大戰,地跨幾個大洲,歷時許多年月,死滅幾千萬上億人。其中有希魔殘殺的六百萬猶太人,南京倒在屠刀、槍口及萬人坑裡的手無寸鐵的三十多萬中國老百姓,廣島長崎慘遭原子彈禍害的二十萬日本天皇的臣民……進而惡戰荼毒連綿不絕,中東,朝鮮,越南,科索沃、貝爾格勒、盧安達、巴喱島,世貿大樓……無以盡數的人命,交錯進民族、信仰、地域、世仇等等混雜的洪水亂流的旋渦,成為可憐可悲的冤魂。如此等等,都不由使人憂思連綿,不知將後人類的慘事,還會糟糕到怎樣一個境地。

  而這些集團、群體的兇殘事件,雖有團體利害階級利益等複雜的關係交織在裡面,但也無不與個體人性的變異關聯在一起。人身不只服從外在的威權,而個人的內心在社會交集中,也建立起了一個內在的權威,或是良心和責任,或是邪欲與冤讎,這種內在的權威甚至更有效地支配著他去做各種事情。社會性格已將外部的必要性內在化,使人的精力用在某個特定的經濟和社會制度上。所以,人在省察成敗優劣得失的時候,除了審檢社會總體的原由,也還必須檢討個人本性的變異和自己應該擔當的那一份責任。人們對於自身的罪惡,有願意承擔的,然而也有淡忘的,有漠視的,更有說謊編造歷史無恥地抵賴的……雖然說人本身都是弱者,有可憐之處,但對某一些可憐而更令人可憎者,除了對他的人性殘缺給予人道主義的憐惜,也必須給他記上一筆帳,作為標識,作為警示。只有以良知對待歷史,才能對得起冤死的生命;憑「心」而論,才可以既感性又理性地進行正常思維。我們必須「忍心」地正視殘忍,走進洗刷煎熬心靈的煉獄,悲悽地、孤寂地、堅韌地走進去,將震顫星空曠野的一腔哀嚎,融進浸潤靈魂的血液里去。

  前文中寫的「紅」「黑」兩派武鬥,規模確實很小,後果也不十分嚴重,比起「文革」中的其它大型戰事,也只僅是井上一方,管中一點。但是話又說回來,事有大小,月有圓缺,沒有什麼東西能包含一切的。文章各有優劣長短,我文中所短的,他文中可能有所長,他文中所短的,我文中也可能有所長的,取長補短,互為輔證,這樣,遺留的一些不足也就可以彌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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