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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清洗階級隊伍的「鐵拳」

2024-09-13 00:14:53 作者: 張守權
  看似風平浪靜,陡然之間就又翻起了階級鬥爭的巨瀾,又一次「橫掃」席捲而來,抄家,關押,批鬥,專政手段層出不窮。師範大學搞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遊行,這是文革慣用的一種形式,革命者常用這樣迅雷不及掩耳的「鐵拳」,使「階級敵人」聞風喪膽。全校百多名「牛鬼蛇神」集合到一起,走成一字長蛇隊形,隊伍左右兩側長長地排列著兩行紅衛兵,將牛鬼蛇神的隊伍夾在中間。這隊伍里,有原校領導、教授,還有學生里的牛鬼蛇神,李慎遠、方洋、馬群等都被收在裡面。江其平也被從工廠押來,算是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一個演習。方洋看見了他中學時的外語老師歐蘿麗,想起以前師生之間的情誼,心頭湧起了很多感嘆。

  歐老師是從師大附設中學揪來陪斗的,學生們叫她「歐老太」。她的丈夫原是中文系黨總支副書記,她是由於丈夫被打倒這一層關係而株連上的。他們的婚姻在當時被看成一個很特別的故事,由此流傳成一條重大的新聞:「黨的副書記,娶了一個資產階級老婆。」這個「老婆」就是歐蘿麗,家庭出身是資本家,嫁了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革命者,一下子轟動了,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書記中了美人計。歐蘿麗確實美得動人,還有一股媚態,大家說書記的魂被勾去了。說歐蘿麗的更邪乎,說她是變色龍,資產階級鑽進了無產階級,黨要變顏色了。攀了這門親以後,歐蘿麗的身份也起了變化,晉升為附設中學的校委會委員,以前的「臭小姐」稱謂也沒人再叫了,而她自己竟也以「無產者」自許起來,改變了許多言談舉止;只有一樣本色沒變,眉清目秀,身段柔美,走起路來風擺楊柳——天生麗質想變也變不了。更有惡毒心理者,罵她是巴兒狗。按歐蘿麗的初衷,進到那個階級裡面,做了人家的媳婦,也得學學人家的氣息;可是正如領袖說的,演慣了反面角色要演正面角色總不像,裹就的小腳放不成天足,勞動人民的粗牌大氣沒學到,最終成了一個茶里調醋的酸澀模樣,既像狗又有點像貓,成了眾人厭棄的對象。到今天,這個形象加上天生的嬌艷,一起被掃進牛鬼蛇神的隊伍,遭受難以想像的辱沒。

  遊行開始了,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行進在大街上,口號聲此起彼伏,形成一種壓倒一切敵人的氣勢。每一個被押的「牛鬼」都由兩個紅衛兵監管,紅衛兵的任務是一邊管著,一邊「口誅」,不時地呼喝連帶數說他們的罪行。有人還來一些獨出心裁的動作,手裡拿一根小棍兒,一邊走一邊在牛鬼身上敲打,好像在驅趕著一個什麼不是人的東西。有一個牛鬼低頭認罪,勾著頭,脖子伸在外面老長,監管的紅衛兵手拿一枝柳條兒,閒著沒事,老往那光脖子上甩打。甩者無意,挨甩的人疼痛自知,誰料到遊行結束,脖子竟然給抽出了血絲,腫了起來。而那個紅衛兵看見以後卻咧開嘴巴笑著說:「我也沒有怎麼抽啊!」

  這樣轟轟烈烈地一圈造勢之後,隊伍回到了校內,接著進行細緻的工作,開大會批判鬥爭。

  大會主席台前排開一長列牛鬼蛇神,統一的姿勢是坐「土飛機」,低頭彎腰,兩臂平伸,像一架在空中展翅航行的飛機。批鬥會上無休止的長篇發言持續了兩個多鐘頭,而這些「飛機」不到一個小時就開始浮動起來。長時間俯首彎腰平伸兩臂,酸困得難以支撐,就開始自然運動。他們的胳膊,伸展一會兒,彎曲一會兒,再伸展一會兒,又彎曲一會兒,循環往復,用不斷地改變姿勢的動作來緩解酸困。到後來雙腿更感吃力,開始發抖運動,蹲屈下去,又伸直起來,又蹲屈下去,再伸直起來,循環往復,不停地調節。這樣,雙腿和兩臂配合運動,起起落落,整個台上一長列「飛機」,升起來,降下去,升起來,降下去,形成一個參差不齊的律動。「乘坐」土飛機的人,個個像沙灘上的王八,脊背整個地暴露在太陽底下,被煎熬得要滲出油來,都在心裡央告說:「造反派小祖宗們,饒命吧,我們已經投降革命了……」

  而「小祖宗們」並不饒恕,反倒更加嚴酷,有一些革命者情緒激昂,時不時地衝上台去給他們來一點皮肉之苦。

  歐蘿麗在炎熱的太陽下,經受著折磨。厭惡她的人,看到這妖精似的美人,在嚴肅的階級鬥爭場合,不但不自慚形穢,反倒依然妖冶照人,便生出無限憎恨,登時衝上台去,照著她的屁股就是幾腳。不料這一下倒好,歐老師為躲閃後部的襲擊,立直身子改換姿勢,使雙腿雙臂的酸困得到了暫時緩解。這位女性,以她勻稱的身段合理的「三圍」和紅潤的面龐氣瘋了無數的憎惡者,也感動過若干同情者,艱難地熬過了不少批鬥大會小會。同情者怕她受不住折磨,暈倒下去,或者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一口氣上,走上自尋短見的絕路,但是她始終沒有倒下。此前此後的若干演練,使她的肌膚經受霜刀雪劍變得柔韌了起來,無論陽光或人為的刺激,都不能輕易地改變顏色。她經歷九死一生,「文革」以後還以中國知識分子特別能忍的品德,感謝某某的恩德,貢獻有生之年,辛勤地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活到很高的壽數。

  批鬥會持續了很長時間才結束,大會散後,牛鬼蛇神被押回各單位分別管理。這次「橫掃」大滅了敵人的氣焰,營造了森嚴的革命氣氛,取得了偉大的勝利。而更為森煞的是,不少「牛鬼」,真正回到了他們的鬼域,當晚就自殺身亡了好幾個人。有的跳了下水井,有的上了吊,有的跳了黃河。有一位全國知名的體育專家,前一年冬天還拿出自己省吃儉用存下的積蓄,為學校辦了一個滑冰場,為增強下一代的體質做了一點貢獻。他也自殺了,被他培育的體質健碩的門徒們暴虐之後上吊自縊了。我們無法推斷他死時的慘狀,不明白他那高大的身軀,怎麼會弔亡在遠比他低矮的雙層架子床框上。當他巨大的屍身橫陳在卡車上經過以前的溜冰場被拉走時,我們沒有看見有誰低一下頭。

  這一次小風暴過去以後,更大的風暴就來了,是十二級颱風。「牛鬼蛇神」的日子,又進入了另一個階段。中央發出了「奪權」的號召,從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中奪權,建立「革命委員會」。通行的「毛體」寫的「革命委員會好」的題詞,出現在各種宣傳品上,也被製作成當時很時興的金光閃閃的徽章,佩戴在「造反派」和「保守派」的胸前。以上海「一月風暴」為肇始,各地紛紛奪權,成立革委會,由省到市到縣,再延續到下屬各單位。這樣,「文革」又掀起了新一波浪潮,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由工農兵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開進了大專院校,一些文化機構和工廠也派了進去,打著「抓革命,促生產」的旗幟,在各單位搞起事情來。「清理階級隊伍」的野火瘋狂地燃燒了起來,由起初的「大哄大嗡」進展到「過細」的工作,像篾子梳頭一樣,清除虱子蟣子,一個也不讓它們漏掉。

  江其平所在的建材廠,也駐進了軍方,狠抓了一下抬木頭的工作,祭奠了一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法寶,就又調過頭來整人。鬥爭大會宣布開始,主持人大吼一聲:「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江其平押上來——!」身邊的四個壯小伙一下子撲上去,扭著江其平的胳膊,押上台去,一連片的口號聲,震得人心驚膽戰。

  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是軍方「支左」的革委會正主任王指導員,孫富貴得意洋洋地緊挨著王主任就座,他現在是副主任,是被造反派結合的革命領導幹部。主持大會的「風卷紅旗」的頭頭宋天龍,是代表左派群眾組織進入革委會的副主任。

  宋天龍厲聲喝問江其平上京搞反革命串連的罪行。

  江其平抵賴說是去向上級反映情況,有本廠革命群眾的委託為證。宋天龍喝問哪一個革命群眾作證,台下鴉雀無聲,江其平以為正直的人應該站出來說句實話,但是他失望了,「正直」的人都低下頭藏了起來。這時候,一個人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喊道:「我說!」江其平看到是自己原來的戰鬥隊「看今朝」的「副司令」,他以為這一下自己得救了。但是,傳出來的卻是另一種聲音:「現行反革命分子江其平——」會場裡的人都驚訝了,可立即也就明白,這是「反戈一擊」,文革中,這樣的人屢見不鮮。只聽「副司令」情緒激動地說:「你蒙蔽革命群眾,假裝告狀搞反革命串聯,我們上了你的當,你欺騙了我們革命群眾啊……」「副司令」是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這時竟像小孩似的失聲痛哭起來,表示自己對誤入歧途的極度痛心,也表達了回到革命路線的決心。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決心表了一大堆,宋天龍和孫富貴都皺起了眉頭,認為像這樣的叛徒還不如一條什麼動物的作用,從他那裡不但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反倒會引起群眾的反感而起副作用。

  接著秦穹也被牽連揪上台來,有幾個原先的「戰友」上台,揭發江其平和秦穹勾結的陰謀。他們兩個人被逼無奈,一邊為自己辯解,一邊交待一些不怎麼重要的細節,越說越說不清楚。

  宋天龍瞅准江、秦二人張口結舌的有利時機,大喝一聲:「把這兩個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捆起來!」立時上來幾個早有準備的壯實工人,把江其平和秦穹五花大綁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他們兩人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折磨,痛得大汗淋漓,對下面的揭發批判已經顧不上再做什麼辯解,只盼著大會快一點結束。

  第二次大會,「上綱上線」的水平更高。革命群眾的「覺悟」在幾天內就上了一個台階,他們從鬥爭中越來越認識到像江、秦這樣的反革命分子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危害的嚴重程度,他們甚至為這個危害寢食不安。有幾個年紀四五十歲的中老年婦女,激動得高喊著口號,眼淚都出來了。她們對孫富貴、宋天龍這樣的革命接班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太陽的溫暖是毛爺給的,飯碗是孫富貴同志端來的,我們不擁護這樣的領導擁護誰?她們對新生的革委會越熱愛,對江、秦的罪行就越仇恨,鬥爭起他們來心也越狠,對五花大綁的鑽心疼痛也就失去了一個女性本能的憐憫。

  幾十年以後,對這樣蒙昧而自以為「覺醒」的婦女,我們回過頭來審視她們,依然從道德品質上找不到太大的毛病,她們應該都是感情真摯的好「同志」,甚至她們比一些「聰明人」更純潔一點,可愛一點。當然這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的,人的「好」或「壞」確實不是一個可以簡單地下結論的事。

  革委會推測江其平他們上京的路線,要他們交待沿途的活動,在各地同哪些「反革命」組織有聯繫。江、秦二人沒有什麼用來證明自己正確的材料,幾張蓋著圓形的或橢圓形的印戳的便條,不但不能證明他們行為的正確,反倒給他們帶來更多說不清楚的問題。五花大綁的繩子往肉里扣,情急之下,他們想起了上京時同車的張、王二同志,就提供了他們的地址:某某縣東方紅公社太陽升大隊呼兒嗨生產隊,這顯然是由《東方紅》這首歌演化而來的名稱。查證落實很認真,也佷迅速,幾天以後外出調查的人回來了,他們氣得撲上去要打江、秦二人,憤怒地訴說了查證過程中的遭遇。他們說,江、秦提供的那個「呼兒嗨」生產隊,哪有那個地方啊?問來問去,找到一個叫後海的地方,社員們開玩笑說成了「呼兒嗨」,害得他們翻了兩架山,崎嶇的山路讓他們吃夠了苦頭。同時,張、王兩位同志對造反派十分反感,向公社革委會反映了情況,把調查人員扣押起來當壞人審查。他們訓斥調查者,說江、秦兩個人被冤枉去上告,那樣可憐的遭遇,又不辭辛苦為群眾申冤,你們還要整人家,有良心沒有?調查人員遭受了幾天折騰,最後拿了一份反倒對江、秦有利的證明材料,氣得說起來就罵娘。

  鬥爭不斷升級,五花大綁成了家常便飯,一開會就綁人。有從專政系統轉業下來的人,具有專業捆綁水平:一條細扎繩,先在二分之一處綰一個小環,然後把環搭在被捆者的後脖頸上,兩個行刑者同時操作,把扎繩繞過肩頭在兩條胳膊上纏下去,繞到手腕處再拴一個「豬蹄扣」,然後將兩個繩頭從脖後的小環中掏出,再把兩條胳膊拉到背後,拽動繩索,雙臂就背著向上拉起,胳膊升得越高,就捆得越結實,如果胳膊被拉得接近後腦勺,就有肩關節脫臼的危險。然而也有筋骨特別軟和的人,直到手挨到後腦勺,被縛者還要耍光棍,開玩笑似地說「上,上,再往上」,氣得執行公務者使不上狠勁。不過,這種人也就是受縛者里的「天才」,萬人里挑不出一個,這也是我們人類「同氣連枝」的兄弟之間互相殘害時才有幸發現的,錯過了這個機會,這種「天才」就會被枉然地埋沒了。若誰生成這樣而恰遭此難,也正是人盡其才了。

  可惜江、秦二人都沒有這樣的天賦,手被反拉過去,上到一半,就青筋暴起,疼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為了緩解痛苦,腰身就儘量往前傾去,甚至頭抵到腳,結果就捆成了一個蝦米形狀。可憐江、秦他們只是蜷曲在地上,渾身顫抖。

  兩個人經受了無數次的大會小會的批鬥,反覆重現著一場場的噩夢。秦穹處於次要的地位,受到的折磨要輕一些,同時他生性靈活,用各種各樣的話語應付,往往可以矇混過關,遇到五花大綁他就表現得軟弱一點,甚至假裝暈了過去,對手見他那服軟的樣子,也就不使狠勁了。江其平是被斗的主要對象,而且生性率直,不善假作,就難免吃更多的苦頭。每遇到五花大綁,他總是咬著牙不吭一聲,越是這樣,對手就越使狠勁,直捆得他大汗淋漓,手腳發青。他堅信「坦白從嚴,抗拒從寬」,以為若是承認了人家強加的罪行材料,將來翻案就困難了,他暗囑自己,要守住一個底線,不能隨便承認自己的罪名,不讓人輕易抓住把柄。宋天龍被江其平的頑固不化氣得咬牙切齒,看到他被捆倒在地,恨得衝上來,在他身上狠狠地踢上幾腳,下令使勁捆。江其平被捆得暈過去好幾次,噴了涼水又醒過來,接著再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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