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群眾專政
2024-09-13 00:14:56
作者: 張守權
江其平被單位扣押,幾個月不讓回家,母親急得夜夜睡不著覺。幸虧薛稷和季青常來探望,給江媽寬心,老人的情緒才穩定了一些。薛稷和季青是江其平的鐵哥們兒,他們出身較好,對形勢靜觀默察得比較清楚,在表面上又保持低調,有意地與江其平隔開一定的距離,所以沒有被抓住什麼把柄。他們到江媽這裡來,只給老人家安慰開導,對江其平受苦的事,不敢露半點口風。只是老人家思念兒子,天天以淚洗面,視力也嚴重衰退了。
江媽名字叫王蘊青,出身名門,在中學讀書時,參加過北平的學生運動,青年時代當小學老師,擔任過教育主任的工作。後來,為了撫養兒女,只好辭去工作,成了一個家庭婦女,全然沒有了青壯年時期知識人的樣子。舊時代過來的讀書人,對新形勢新政策的解讀,只停留在紅頭文件上,缺乏世俗社會的靈活體察。聽到兒子被革委會關押了,江媽心裡就胡亂猜想起來,現行反革命罪不知道判多重,聽說前一向按「現行」就斃了好幾個,這樣一推測,老人急得又哭起來,只盼著有一點希望,就看政策變不變。
薛稷天天在廠里打探消息,有傳說江其平的案子已經報到市里去了,聽說最近就要批准逮捕。也有人說報到了公檢法部門,人家都笑了,說這樣的「反革命」,大概要超過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幾十了,不符合偉大領袖的英明判斷。
薛稷不時地聽到各種情況,連他清明的頭腦都有些迷糊了。他邊走邊瞎琢磨,一不小心,額頭撞在了門楣上,痛得蹲在地上半晌起不來。這時一個開玩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了來:「看你這個高個子,濃眉大眼的,怎麼到處碰壁啊!」薛稷摸著頭站起來,等他扭頭看時,不覺有點驚異,原來這麼爽快說話的人,竟是平時很靦腆的馬續文。薛稷對小馬剛才半開玩笑半責備的話,覺得裡面含有些蹊蹺的意思,於是有意與他搭腔說:「這叫做『未敢翻身已碰頭』!」小馬關心地看了看薛稷的額頭,見沒有什麼大傷,便機靈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順勢給他手裡塞進一個疊好的紙條,然後放大聲音說:「以後走路小心些,不要老想著翻身的事!」說著話,人已走遠了。薛稷躲在廁所里,展開紙條,看到是江其平寫給母親的信,急忙收藏好,等到晚上下班,就約了季青一起匆匆來到江家。
江其平在信中安慰母親,說自己很好,沒有受到什麼虐待;又說自己的是冤案,一定能得到平反,並囑託幾個朋友,寫信向中央申訴,特別提到訴狀寫給「謝富治同志」。為什麼要寫給「謝富治同志」,一時搞不清楚原因。那個時候,向上寫訴狀鳴冤叫屈的很多,寄給什麼樣的領導,都有一個推測:寄給地位太顯赫的人,人家太忙,顧不上你;寄給地位低的人,不起什麼作用,所以一般都把取向放在中間。江青當時被外國人稱為「紅都女皇」,日理萬機,忙得不可開交,肯定顧不上;並且聽說那個女人很高傲,可能不理你。康生、陳伯達管理論,不管具體的小事,姚文元是文人,管不了工廠的事。挑來挑去,就挑到謝富治頭上,謝是軍人作風,說話嘎嘣脆,肯定能解決問題。薛稷聯繫了詩人曲原,起草了申訴狀,分頭找人去謄寫。為了提防查對筆跡,特地找關係網以外的人,並且提醒大家都變一下字體,有的變「童體」,有的變仿宋體。薛稷找了他姑父的外甥媳婦,還有舅舅的小姨子的師傅。季晴找的是姑媽朋友的兒子。曲原保護意識強,會變字體,自己獨寫了一份。一共抄了六份,江、康、陳、姚各送一份,謝一人獨寄兩份。過了十來天,發出的告狀信,一份不拉地都退了回來,集中到建材廠革委會的辦公桌上。傳達高級指示不過夜,當時就召開全場鬥爭大會,江其平給五花大綁一紮繩,當場就昏死了過去。
一個月後,江其平被一卡車武裝工人押送到他家的街道辦事處革命委員會下屬的居民委員會,召開居民大會,當場宣布了十大罪狀,交由居委會監督改造。居委會主任張大媽和組長小翠都發了言,決心堅決執行上級的命令,保證完成任務。
江媽王蘊青挽著兒子走回家來。雖然重逢在鬥爭會上,場面萬分尷尬,可是幾個月分離後的團聚,使相依為命的母子倆的心都暫時安穩了下來。回到徒有四壁的房舍,儘管淒涼,但是牽掛和憂愁都減輕了許多。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母親怔怔地看著兒子歷經磨難的面孔,看著兒子夾著香菸熏黃了的手指,想像著冥冥之中宿命的力量。兒子額頭疏朗,鼻準高隆,下頜方正,臉頰清癯。從相貌來看,這是一副標準的美男子模樣,是稜角分明的演員臉型。但是他與演藝事業卻隔離得很遠。儘管他嗓音洪亮,清朗圓潤,朗誦起詩歌來底氣很足,感情充沛,但是他又是一個既嚮往藝術的境界又缺乏持續的演藝熱情的那種人。這樣矛盾的性格,自然不配有更好的前程,正如天蓬元帥投胎,只能落到建材場裡扛木頭。在母親看來,人生在世,富貴貧賤,誰也逃脫不了天命的安排。
母親眯縫著昏花的眼睛,茫然地凝視著,什麼也想不明白。她看著人們忙忙碌碌地為生活而奔忙,掙點僅夠衣食的錢,一月緊似一月地過日子,聽著電台廣播裡說的「道路是曲折的,困難是不少的,前途是光明的」,不懂得其中深層的含義,雖然有許多矛盾的想法,但還是相信這些話的正確性。她對兒子遭受的磨難,對公家,也就是包括黨、政府、公檢法、造反派掌權的革命委員會都想不清楚,卻又肯定地說:裡面鑽進了小人。她是中國人里占大多數的那一類,在艱難中生活,在委屈中隱忍,被一些見多識廣的人深懷感情地讚揚著:「多麼好的老百姓啊!」江其平沉默著,也在想著各樣事情。他寬慰母親說:「不要怕,遣送到居委會,說明他們黔驢技窮了。誰能解決那麼多問題,全中國有那麼多反革命,能抓得過來嗎?」母親驚恐地示意他壓低聲音,少說點。
江其平改變了以往的習慣,再不固執地用自己學到的點滴馬克思主義知識看事情;馬克思主義不能包羅萬象,尤其人性的點點滴滴更說不上。他忿忿地罵著孫富貴、宋天龍一夥「典型的流氓無產者」。這是階級鬥爭嗎?是人整人。孫富貴那一夥屬於什麼階級?階級是由經濟狀況決定的,不是思想意識決定的,也不是從娘胎裡帶來的。那些人只是一些品行不端的人,本性里骯髒的東西泛濫起來,就成了那種人。一種變態的「階級鬥爭」,把人與人之間都變成了奇形怪狀的關係,無怨無仇地恨得咬牙切齒,相互之間失去了的信任,連平日的朋友都有了戒備心理,多了提防。
江其平想起了李慎遠講的鄉下的兩個農民的故事。這兩個人,平常是很要好的朋友,推心置腹,無話不談。有一次,兩個人結伴去野外干農活,邊走邊拉家常。張三說到興頭上,激動起來,說了一些對政策不滿的牢騷話。起先,李四也隨聲附和,甚至比張三還激烈,說著說著,李四突然變了臉,一把抓住張三,就要扯著去見書記。張三一聽慌了手腳,連忙向李四求饒下話,李四還是執意不肯,張三實在沒有辦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李四還是不饒。李四在前面走,張三跪在後面蛇行匍匐地跟了很長一段路,磕頭求饒。最後,只聽李四「哈哈」大笑起來,說:「起來吧,我是嚇唬你呢!」張三將信將疑,臉色蠟黃,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久站不起來。從此以後,兩個人表面上還像朋友,但是張三總是軟軟的,在李四面前總躲閃著一副將信將疑的眼神。這是一種什麼力量?在荒山野嶺的路上,只有兩個人,說的話沒有第三個人聽到,張三隻要矢口否認,李四的話就不起作用,但是張三卻被嚇得魂不附體,「俯首稱臣」。這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呢,還是人的力量呢?怕是兩種都有。人都在戰戰兢兢夾著尾巴做人,像張三那樣,如果遇到「鬼」,就會落到陷阱里變成「階級敵人」,幸虧老天有眼沒有讓他遇見鬼,而是遇到了李四這個「人」。張三和李四之間會有什麼階級鬥爭?可是偏偏要鬥起來,張三嚇得投了降,才好像正常了。
「清理階級隊伍」,矛頭對準百分之五到十左右所謂的「階級敵人」,誣賴他們要鬧事,想變天。實際上,不安定因素恰是隱藏在那百分之九十的人裡頭,是他們心裡發虛,麻杆打狼兩家都怕,內里的派別互相爭鬥,一家非整死一家不可,而這並不關那百分之十的人什麼事。其實,這個百分之五到十的數字本身就有問題。比方說「右派」分子,實際上都是好人,是幫助「黨」治國的,怎麼是「右派」呢?本身就是子虛烏有的,有識之士們長時間地在研討,認為是「擴大化」了。本身是零,怎麼擴大呢?擴大N倍,得數還是零。可見所謂「擴大化」的說法,也只是為操持政策的某些人開脫的託辭,只是一個「善良」的謊言。至於那個百分之五到十的比例判斷,也類似於這個「擴大化」的說法,有那麼多的冤假錯案,這個「比例」怎麼會是準確的呢?
事實清楚地擺著,按常理根本無法推論下去,可是他們還是硬要往下推論。他們推論的目的,就是要出一個花樣,找一個藉口,掀起一個「幾打幾反」「清理隊伍」的運動,「抓一批,關一批,殺一批」,以至達到一個設計好的「政治」目標。江其平偶然也想過自己會被怎樣處置,腦際也曾不由自主地掠過「極刑」的陰影——當人們殺紅了眼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幾個月前驅逐了一個外國人,叫什麼約翰的,他跑到中國來搜集素材,拍了好多照片,拍中國人的破褲子,拍屁股上的補丁,收舊報紙,收紅衛兵袖標。外國人認識事物是實證主義的,要他相信紅軍長征這件歷史上的壯舉,他非得沿著長征路線照原樣走一遍才相信。實際上外國人真也笨,中國人的破衣破褲能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艱苦奮鬥」。紅衛兵袖標還需要收集嗎?天安門接見紅衛兵,電影錄像全世界公開,誰沒有看見,根本不需要實物證明。結果人們硬說他是反革命間諜,押到十萬人的大會上批鬥,嚇得渾身發抖,差一點沒被痛恨外國人的中國人給打死。
不久前,公審了一個叛國分子,名字叫成全。為什麼要叛國?可能是對這個「國」失去了信心。但是別人都有信心,而你一個人失去了信心,能允許你這樣嗎?這就引起了億萬人的公憤。結果跑到中蘇邊境,聽說已經進了蘇軍哨所。這哨所的蘇軍也是他們國家的叛徒,居然懾於中方的壓力,送還了這個叛徒。結果他被判了死刑,十萬人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大會,送走了這樣一個企圖逃到外國混口飯吃的小人物。中國人對這樣的叛徒是從不手軟的,槍斃那天,人潮湧動,憤怒得要親手打死他;其實他早已被刑法人員打得不成了樣子,頭腫得如籃球般大,人像一團泥一樣站都站不起來。慘遭這樣的暴虐,最終也不免被處決一死。
人為什麼要這樣?江其平一直在想,無法解開這個難題。生命屬於一個人只有一次,在死亡面前,無論是視死如歸的人,還是嚇得癱軟流涕的人,對生命的留戀,內心的曲折驚恐,都是一樣的。即使是意識不如人的動物,面對屠刀都會驚悚觳觫,甚至簌簌淚下,何況萬物之靈的人呢!一些強勢集團,妄圖用死亡來嚇唬人,這種做法在人類社會中,屬於哪一個層次的法理呢?退一萬步講,就是投敵叛國這樣的大罪,抓回來判刑,放逐到荒原上去,也算是一種懲罰,完全沒有必要非得要了人家的性命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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