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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無道」殺戮

2024-09-13 00:14:58 作者: 張守權
  江其平想的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在思考,都在反覆地詰問:這是為什麼?從外地的一些小報材料上反映的情況看到,殘酷得令人難以想像,根本想不到這是世間實有的真事,但是它確實已經在發生著。了解了這些,他內心的恐懼,是無法言表的。正如一首詩說的:「虱不咬虱狗咬狗,狼不吃狼人吃人。虱何蠢兮狼何狠?義於狗兮仁於人。」很多動物都不傷害同類,唯獨人這種動物比其他動物卻兇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下面簡要引述一些當時小報上流傳的事件。

  「文革」中發生過很多以「公檢法」「革命群眾」「紅色政權」等等的名義處決人的事。有的是在追查清除「人民黨」「反共團」等等所謂的反動組織過程中,被「革命群眾」藉機起鬨殺害的。更慘絕人寰的是對「黑五類」及其子女的集體殺戮。在×省×地,整個地區殺人有六七千之多。

  那是在一種肅殺陰森的社會氣氛中進行的,既是起鬨,又是莊嚴肅穆的屠戮。

  紅日高照,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幾千人的大會,梭標鳥銃,崗哨林立,喇叭聲聲,口號陣陣。這是一個殺人的動員大會,各方代表上台表態,統一思想,統一行動。會場主持人和相關領導充滿激情地講話鼓動:「斬盡殺絕黑五類,永保江山萬代紅。」「敵人在磨刀,我們已經落在人家後頭了。他們人還在,心不死,總有一天要起來報仇。蔣介石馬上就要攻進來了,他左手拿著刀,右手也拿著刀,我們就按他的辦法,也拿起刀來。……反革命保皇派,搶了軍隊的槍,階級敵人已經活動開了,馬上就要動手。」「同志們哪,上級領導早已經開口了,說要向敵人學習,敵人磨刀,我們也要磨刀。生殺大權交到了我們手裡,還等什麼……」「大娘,您老也來了呀?」「來啦!來啦!好久沒看到這樣威武的場面了。我那時候還小……」人們都很興奮,上下齊動員,軍隊做後盾,革命大發展。這是人民的節日,敵人的末日,發抖的肯定是敵人,歡笑的肯定是人民,人民笑了,敵人哭了。

  動員大會以後,一種互相促進互相監督的嚴密氣氛和緊張空氣就形成了。在一片歡叫聲中,殺人就開始了。拉出去幾個槍斃,拉出去幾個殺頭,拉出去幾個用棒子打死,……整個殺人氣氛,大氣候是由「蘇修」、蔣介石和專政上層共同營造的;而小氣候雖各不同,但總的特點是,上面的領導逼下面,下面的又促上面,在洪流中形成了一種共振,一種連鎖反應。

  有的人不理解不適應這種氣氛,黨委書記就給支部書記作「過細」的思想工作:「人家把刀都架到你脖子上了,你還在睡大覺,太糊塗了!」「地富在舊社會把貧下中農當牛馬,你不恨嗎?你要不恨,就是忘本,忘本就是叛徒。危險哪同志!」支部書記傻眼了,馬上就明白,聽領導的話就沒危險,照「紅寶書」指引的方向前進就正確。於是他回去就召開支部會議,決定貫徹上級指示。

  於是,這個支書向上級匯報:「領導批評我跟不上形勢,拖了全公社的後腿。我決心跟上形勢,今天一早,我們就集中了全大隊地富和他們的子女,立即執行。」上級堅定地鼓勵說:「這就好,你立場站到貧下中農這邊來了!有多少人?」支書報了數字,領導立即讚揚:「好!你是後來居上,超過了紅心大隊,為我們公社立了一大功,我要給你戴大紅花。趕緊辦,省得夜長夢多。」

  支書帶領民兵押著六十多名四類分子及其子女包括不少老人小孩,一起浩浩蕩蕩向山上走去,有的老人走不動影響行進速度,書記採納群眾意見,用鳥銃打死了兩個地富分子扔進了河裡。到了目的地,大隊貧協主席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六十幾人死刑,一時間哭喊聲求饒聲響成一片。書記怕引起變亂完不成任務,沙啞著嗓子喊叫民兵施刑,於是立刻行動起來,各種方法手段一起上陣,棍棒砍刀揮舞,鳥銃轟鳴,投入土窖,火燒煙燻,填土活埋,沒一袋煙工夫,六十多條鮮活的生命全被埋到了地下。

  處決了這些「階級敵人」之後,支部書記癱坐在填平的土坑頂頭,思緒不斷。這個平日病怏怏的書記,由於上級催逼,導演創下這個縣大隊一級殺人最多的紀錄。他聽說很多大隊殺人以後,哄搶被殺者家的東西,殺豬宰雞,吃肉喝酒,彈冠相慶,慶祝偉大的階級勝利。但是他茫然地喘著氣,沒有力量站起來去組織慶賀,他不知道前邊的路將是什麼。殺完了地富「黑五類」再去殺誰,是不是下面要挨到自己;像他這樣跟不上形勢的人,人家心裡滿意不滿意,能不能見到偉大階級徹底勝利的那一天?

  就是在這同時,這個縣的每一個公社的絕大多數大隊也同樣在上演著數以百計的慘無人道的人間悲劇。

  有一個大隊匯集了要殺的人,一干人被押到行刑的大坑口。點一個名字,拉上去一個,民兵用馬刀或棍棒打殺後推下坑去一個,再拉上來一個,連續有條不紊地進行。這個大坑是一個歷史的見證,過去時代,靠宗法統治,凡是犯了族規的,就拉到坑邊宣判,推下去填「天坑」。今天這座天坑又吞下去幾十人,給它穢惡的歷史又積澱進去一層厚厚的血污。在慶幸之餘,突然想到:「年輕體壯的勞力都殺了,留下那些老的小的,還要生產隊養活。那些小的,長大了報仇咋辦?」「索性搞掉算了!」老的用繩捆著,小的趕著,還不會走路的用籮筐挑著。有的孩子嚇得大哭,有的抽抽咽咽地跟著走,走向為他們準備好的墳墓。

  有一對夫婦,男的是基幹民兵,女的是地主的女兒,男的體格健壯家庭責任心強,女的漂亮賢惠夫唱婦隨。女人到鄰近的大隊回娘家,不巧正遇上大隊裡搜查,把她和父母一起綁去審問。男人聽到消息後,趕過去營救,但是等趕到附近時,腳下越來越慢,快走到跟前,遠遠地望見妻子求救的目光,卻沒有走上前去。

  娘家大隊的人問:「你看怎麼辦?」

  男人臉上頓時落下一層陰雲,牙齒一咬說:「殺了算了!」

  女人被民兵拉下去,一鐵棒打倒在土坑邊上,結果沒死,第二天醒了過來。娘家大隊認為,雖然是地主的女兒,但是既然嫁給貧下中農,那就是投降了,是貧下中農的人了,就又把她送回了婆家。可是這個貧農血統的丈夫,既不認地主出身的女人,也不認女人肚子裡地主與貧農混血的孩子,一臉決絕地說:「殺了算了!」別人不動手,他就親自把已經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妻子綁起來,與其他被殺者一起送上了殺場。

  這自然會讓人聯想到中國古代的那一個名人——吳起。這個人是春秋時代衛國人,後來在魯國做官。有一次齊國進攻魯國,魯國要任用他領兵作戰,但他的老婆是齊國人,人們就懷疑他。吳起為了表示對魯國的忠誠,回家就殺了老婆,結果魯國就任他做將軍抵抗齊國。該吳享有「著名軍事家」的光榮標籤,但卻是一個殺老婆的劊子手,一個瘋子,一個白痴,一個神經病(精神病),國之恥辱民之不幸。我們現代這個貧農出身的青年難說就是那個沒人性的吳起的直系後代。他為了顯示自己血統純粹,把個人的肉體和靈魂洗涮得只剩下一副枯骨。可是當他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個東西以後,是否想過,此後在陽世上能活成怎麼的人樣兒呢?——他早已沒有靈魂可以這樣反躬自問了。

  這裡再引錄一位劫後餘生的母親的訴訟,讓我們再深識一下這一場劫難的慘象。一九六七年八月××日晚上,她和丈夫兒女一家五口一起被抓捕,跟十多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及其子女一道被押解著走向一個處決人的山上。

  我們聽聽她親口講述的這次悲慘的遭遇:

  天黑黑的,山路高低不平。我的手被綁著,六歲的女兒牽著我的衣角,八歲的大兒子背著弟弟跟著,嗚嗚咽咽地哭著。到了山上的天坑邊,大隊「黨支書」大聲宣布:「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你們的死刑!」許多被綁著的人,頓時就癱倒了。民兵們上來,用鳥銃、梭鏢對著我們。頭頭站在高處點名,點到誰,就被拖到不遠處的天坑邊處決。這時,我才知道他們要殺人。天啊,怎麼能這樣?那個姓唐的頭頭,我丈夫還借錢給他解決過困難。可就是他們,把我的丈夫用鐵絲捆著,拉到了天坑邊,他們也不放過我的三個幼小的兒女,哄他們一起跟著來。

  丈夫是第二個被點名的,他嚇懵了,被像推木頭一樣推下了天坑。我是第八個被點的名,聽到這,三個孩子大哭起來。我硬著心腸哄他們:「別哭,一會兒媽媽就回來!」我被拖到天坑邊,強按著跪下,只覺腦後風起,一根鋼釺打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渾身痛得如刀割一樣。身邊有人叫「媽媽」,是女兒。原來他們三兄妹都被扔下來了。後來聽在場的人說,女兒看到八歲的哥哥被扔下天坑,抱著人家的腳說:「叔叔,莫丟我,我怕,我聽話。」沒有人理會這個六歲小女孩的哀求……我見女兒還活著,清醒了許多,讓女兒替我解開了綁的繩子。這時,身邊一個同姓的兄弟甦醒了,叫道:「嫂子,快救我!」我的手被捆脫了臼,就用牙齒幫他咬開了繩子。這個兄弟當時十七八歲,身子靈活,終究爬出了天坑。因為外面還在大搜捕,嚇得他東躲西藏,沒辦法再來救我們。

  天坑分幾層,我跌在上面一層,後來石頭鬆動,又滑到了下一層。這時我發現丈夫和另外兩個孩子都摔在這裡,居然還活著。四下全是屍體,地方很小,我們坐也在屍體上,睡也在屍體上,真比地獄還殘忍。三個孩子都嚷著餓,要水喝,但是哪裡有啊?沒有辦法,只好解小便,用手捧著給叫得最凶的小弟弟喝。可憐的孩子,他才只三歲啊!丈夫的手被鐵絲捆著,我們解不開,這時候他已經精神失常,在屍體上走來走去,叫著「我要撒點高粱,我要撒點高粱,給孩子們吃。看囉,高粱紅了啊……」我叫著他的名字說:「××, ××,清醒點,這是在天坑裡。」他聽了,不再吭聲,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孩子們漸漸沒有了聲響,岩洞上偶然有冰涼的水珠滴在臉上,使孩子猛然驚動,我才知道他們還活著。大兒子囁嚅著說:「媽媽,我痛我餓我渴啊,我怎麼不死啊?死了就好了。」一個八歲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哪個當母親的不心碎啊!不久大兒子死了,接著女兒、小兒子也死了。我把他們擺放在他爸爸的身邊,心裡反倒安穩了。孩子們終於解脫了,而我們一家人不管怎樣也死在了一起。

  後來,我發現上方的一個天坑裡,有一個姑娘沒有死。她十七八歲,是個富農的女兒。這會也瘋了,老在叫:「媽媽,快點燈,我要喝水。」我已經非常虛弱,沒法幫她,只能在下面儘量安慰這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

  九月×日,外面下了一場大雨,我喝了幾口流進洞裡的泥漿水,保住了性命。過了兩天,仿佛聽到洞口上有人叫我,仔細一聽,是我過去的學生呂××和蔣××。他們說:「周老師,外面已經不讓殺人了,你不要怕。」他們把四根棕繩連在一起放下洞來。我已經心如死灰,全家人都死在這裡,我一個人活著出去做什麼呢?他們就守在洞口苦勸,還吊下水來讓我喝。我終於回心轉意了,我一家五口,我的孩子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殺人,萬萬沒有想到。我要弄明白,這是為什麼啊!

  他們剛把我吊上洞口,我就昏了過去。這時,我已經在天坑裡過了整整七天。

  聽完了這位母親的血淚控訴,我們怎能不慘痛椎心?

  讓我們一起為這母子五人同聲一哭吧!

  嚎天大慟的淚雨,也澆不息我們悲痛和憤恨的火焰。

  為什麼有這樣慘無人道的屠戮?世風怎麼淪喪到這步田地?我們自然聯想到一個說法:「理論」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能迸發無窮的熱情和智慧,創造出人間奇蹟來。現在,「群眾」果然創造出了奇蹟,是人間不會有的奇蹟。

  這是一個完整的殺人「運動」程序:


  1.思想淵源:歷代打家劫舍的傳統;在少奶奶的牙床上滾一滾的欲望。奪得政權後擔憂得而復失的危機感,保證江山永不落到別人手裡的緊迫感。

  2.最高宗旨:「斬盡殺絕黑五類,永保江山萬代紅。」

  3.煽惑口號:蔣介石就要攻過來了,「黑五類」和他們的子女在磨刀。刀已經架到你脖子上了。

  4.群眾基礎:純血統貧下中農、居安思危者、精神亢奮者、隨大流者。

  5.組織機構:貧下中農最高法院、黨組織、基幹民兵。

  6.捕人方式:(1)村村社社摸底排查,集中捕獲;(2)外地工作及上學者,發電報謊稱「母病速歸」,歸來者即收入網中;(3)村口渡頭遍設崗哨,盤問搜查,圍堵漏網逃脫者;(4)外來人員,無論探親訪友公私事由,查有疑竇,則扣押審處;(5)途中截獲,神情慌張語無倫次者,嚴審待決。

  7.處決方式:槍斃、砍頭、活埋、投井、棒斃,其它包括水淹、繩勒、拳腳亂下、火燒煙燻、摔死、炸死。

  8.靈活處置:(1)偶被認出是「好人」,由親戚作保救出;(2)某婦女有姿色,下跪求饒,被邪眼看中,留作貧下中農光棍解決房室困難。

  在那個歷史時期,落入這樣一個嚴密的網絡里,自然就是「天網恢恢」,沒有可逃的路了。所以在那些屠殺現場,就會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被判死刑的人們,出人意料地平靜,靜靜地站在那裡等著。叫一個名字,被牽到岩洞邊或死人坑邊受刑,然後再來一個。只有沉默,沒有反抗。

  為什麼不見一個對陣反抗者?

  首先,人們被圈定在一種懾人的「磁場」里。領導說:「專政是群眾的專政。」群眾中帶頭的說:「對這些牛鬼蛇神,大家說,怎麼辦?」群眾齊聲高呼:「幹掉!」於是便按程序有條不紊地施行。在這嚴密的無法逃離的「場」中,被殺者曉得自己太弱小,對方太強大,反抗也沒有用。殺人者也是這樣,認為我殺你合情合理合法。他們都被困在「場」中,扮演著各自無法掙脫的角色。

  其次,被殺者心存幻想。納粹將猶太人成批地引向焚屍爐,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欺騙,而欺騙之所以有效,就是心存幻想。被殺者心裡想,不是說「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嗎?他們不反抗,存有一分生的希望。但是幻想只是弱者的美夢。有一個青年跪下求饒,要當兒子,當奴隸,最後還是被殺了。當然,我們不忍心責備求生者,求生而不當「叛徒」,就是做人的底線。

  再次,是長期塑捏得人失掉了真性。在某個縣城裡,蒙難者並不綁縛,一聽傳喚便老老實實地上路,表情冷漠地跪在地上任人痛打宰殺。他們已經變質了,沒有了頭腦,沒有了人格,純粹是一堆能行走的肉。這是因為他們已經被社會習慣抽去了靈魂,已被塑造成了一件活的祭品。

  但是,任是這樣恐怖瘮煞,也仍有不懼刀火的剛烈靈魂。

  有一個十八歲的地主女兒,父母兄弟三人被殺,留下她的條件是「要麼嫁人要麼去死」,她毅然選擇了死,沒有嫁給貧農光棍。

  有三個叔伯姐妹的女孩子,同是十七歲,父母都被殺害了。「貧協」指定她們嫁人,說「不嫁就殺」,她們回答說:「殺也不嫁!」她們被緝押著準備處決。幸運的是她們後來乘著黑夜逃脫了。這三個女孩子,在屈辱地「活」與有尊嚴地「死」之間,選擇了後者,給那暗無天日的歲月平添了一抹亮色。

  這樣的精神健碩者,他(她)們是鬼雄,是英魂。只有靈魂強大的人,才會成為他(她)們這樣頭腦清醒的抗爭者。我們為這種品格高歌,為這種操守拜舞。他(她)們雖然很弱小,但卻是黑夜曠野里閃爍的火種。火種不滅,人性就不會滅。

  文革結束了,無產階級的春雷響了,迎來了最後的審判。

  對殺人者,要懲辦,要判刑。但是他不服:「判我刑,我想不通。上面說要殺,我不殺不行,也沒有一個領導出來制止。」有一個受審者推卸罪責,說了一句哲人的話:「整個民族都神經不正常了。」正因為是整個民族的病,罪行就由集體承擔,對那些殺人者就一般是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最重判十年以下徒刑。這種「善後」處理,給後繼者留下了很大空間,他們會不顧後憂地大膽效法。

  這是中國大地上曾經發生過的事,這是沒有親歷過的人不容易相信的事,這是沒過幾年就被擦乾了血跡的事,這是很容易被人們忽略和被歷史假造者誣罔的事。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必須記著它,並且相信會有很多具備良知良心的人會記著它。

  記著它,在於牢記歷史的寶貴教益;記著它,在於珍藏一筆價值高昂的精神財富;記著它,在別有用心的人惡意篡改和誣罔歷史時,可以用作憑證據理力爭;記著它,有時候也可以當做石頭用一用,打一下那種瘋狂的無賴;記著它,可以作為教科書傳給後人知曉歷史的實情;記著它,是給已逝的受害者一個善意的慰藉和深沉的祭奠;記著它,是向在「文革」中堅守正義的人們真誠地致謝,是向那些品節高尚鐵骨丹心的英雄壯士的崇高敬禮……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老子所謂的「無道」,是由於治理不善,戰爭危害到為人服務的戰馬身上,這是把「無道」帶給社會的危害,委婉地進行了表達。我們說的「無道」比這要慘厲得多,殺人無數,又覥著臉掩蓋罪行,把禽獸不如的事視為打破一些罈罈罐罐般的尋常……這樣的「無道」,其殘酷暴虐之甚,足以垂「酷史」千秋,為萬古永傷。

  偉大作家發現的所謂「吃人」的歷史,有「食肉寢皮」「易子而食」作證據。易牙蒸了自己的兒子,給君王吃;一個姓徐的造反者被官府殺了,心肝給士兵們炒著吃了。但是從總體看,被「吃」的怕是極少數,而被殺埋於地下或拋屍曠野的,卻不計其數,所以「吃人」二字改為「殺人」二字應該更合適一些。

  人類史上凶慘的事,連綿不斷地在沿襲著:殺妻求將,坑卒屠城,戮民填溝、削髮砍頭、燒園毀寺、焦村掠野,占有欲妄想狂的野蠻侵入,焚屍爐里的百萬冤魂,填進萬人坑裡的手無寸鐵的無數善良的民人,以及敵對雙方倒下去的年輕而珍貴的生命……歷史留給後人的是一場場殘忍的噩夢。在歷史演進的風幕上,掠閃著無盡荼毒的血光,壓抑地呻吟著「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的悲泣,哀嚎著「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的冤忿……這些令人痛心疾首的怨忿和冤屈,可能還要延續下去,一時間無法根絕。

  江其平翻閱著「歷史」,他相信世間的冤屈最終會得到昭雪,真理必定會彰顯出來。他經常以「最後的審判」來寄託一種遙遠的信念,可他無法想像「無道」之地那樣兇殘的屠戮,不能料到殺人者會逍遙法外甚至反咬一口。由此我們還須長久地祈祝「最後的審判」,不要落空成人類的一個夢魘。展眼未來,我們應理想主義地期盼,也須虔心敬意地祈禱:人的兇殘本性,在法律和教化的良性衍變中,一步一步地得到改善,仁愛的慈光更廣闊地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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