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非典型的「勞教」
2024-09-13 00:15:01
作者: 張守權
江其平想著那些遙不可及的事,疲憊不堪,思路紊亂起來。他自然地回到了眼前,考慮每天怎樣連吃飯睡覺的時間也搭進去,按標準要求清掃那一條很長的街道,完成居委會布置的任務。他知道這是一種施虐性的懲罰,但他只有忍受著——完不成任務,在人家看來你是故意拖沓,是抗拒「改造」;可是他卻沒有別的辦法來應付這些苛求,看來他也只能用「拖沓」這一個招數了。
每天早晨,江其平就由居委會監督著去掃街道,掃了整整一個上午,還沒有完成定額。母親心痛兒子,拿了掃帚去幫忙,誰知一直在暗處監視的小翠從牆角轉出來,喝住了母親。下午,由居民委員會安排,責令「專政對象」面壁反省學習,或者開批鬥會。
一些沒有正規職業的家庭婦女和男人,被街道辦事處和居委會組織起來,進行政治活動。就像中央高層斷定的那樣,每一個社會,人們都毫無例外地分為左、中、右三類。江其平被專政中,在虛心接受改造的同時,也充分地體驗了一番中央的英明判斷。
在開會前一個小時,他就站在牆根面壁而立,準備接受批判。他本想坐下來等候,但是為了表示對那些大媽大嫂們的敬重,就馴順地站著。他正在出神,冷不丁傳來一聲斷喝:「站到太陽處去!——還怪精的,在牆根陰涼底下,太舒服你了。」江其平聽到小翠的聲音,順從地向後退了兩步,立定在毒熱的太陽底下。
大會開始,照例是一問一答的審訊。
「江其平,你是怎樣陰謀推翻新生的紅色政權的?」
「我……」江其平遲疑了一下。說輕了,群眾通不過,說重了,怕以後翻案不容易。不過,經過長期鍛鍊,他已經摸出了一個規律,叫「大帽子底下開小差」,就是把罪行名目說得很大,而下面沒有什麼具體內容,並且從中打下一些埋伏,暗留一個迴旋的餘地,將來就容易翻供。於是他說:「我革命立場不堅定,叛變了革命……」
「你本來就是反革命,還叛變到哪裡去?」說話的是一個男人,一個假裝的左派。此人曾是一個大菸鬼,被判過一年徒刑,出獄後就在街道上打零工,戴過一頂「壞分子」的帽子,後來摘掉了,遇有機會總要表現得積極一點,憑著機靈往往還能說到點子上。剛才問的那句話,就點到了江其平的要害處,看來想要投機到革命隊伍里去確實還不容易。
「我罵了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說他是狗娘養的。」這是一句實話,他心裡就是這樣罵的。但是罵一個「副主任」,算不上大罪,他明白這句供詞說得有分寸。
立即有個老大娘發言了:「江師傅,這才看出你態度老實了,你就那麼個脾氣,心裡怎麼想,嘴裡就怎麼講……」老大娘本來是個中間派,不知她為什麼要發話,或許是想表現積極一點,以免人家把她推到右派那邊去。但是這個老實的老人家卻被小翠狠狠地瞪了一眼:「敵我不分!」老大娘嚇得低下了頭。小翠不許她革命,她就不能從中間派擠到左派里去,正如領袖說的,演慣了反派角色的就不能演得像正派角色。——小翠也學會了這種敏銳地識別左右派的本領,所以她經常能不失時機地監控一些人的行為。
這時候有一個聰明人出現了。此人是由於男女生活作風問題而被開除公職的原機關幹部,後來到街道上跑生活,肚子裡有點墨水,常被叫到辦事處寫點材料抄個大字報什麼的。他向江其平拋出一組捆綁式集束手榴彈般的問題:
「你到北京搞反革命串連,具體陰謀要一件件老實交待!」
「北京是偉大祖國的首都,我去瞻仰偉大的革命精神。」
「聰明人」知道江其平是大學生出身,心裡就有點不服氣,認為憑藉自己的才氣,不費吹灰之力,隨便就能駁倒幾個沒見過世面的書生。於是便信口開河地說起來:「偉大導師馬克思說過,越是偉大的地方,越要提防反革命。」
江其平早聽說過這個花花公子式的「聰明人」是個騙子,就十拿九穩地給他碰了上去:「偉大導師並沒有這樣說過。引用導師的話不準確,要負惡意篡改的責任。」
「聰明人」一聽江其平話裡有話,趕緊調轉方向,以攻為守:「你在工人中散布反革命言論,你要一條一條交待出來!」
「我有哪些反革命言論,請你給我指出來,我好有個交待的方向。」這是江其平引誘對方上鉤的一計,「聰明人」有所覺察,嘴角詭譎地飄過一絲笑影。這是一種經驗,是從批鬥會上總結出來的。一些人想置他人於死地,直接引用對方的「反動話」,倒被對立面抓住了把柄,反誣是借批判之名,散布反革命言論,把帽子反扣了過去。「聰明人」記著領導反覆提醒「千萬不要重述反動言論」的話,在鬥爭中增長了才幹,所以沒有上江其平的當。
主持會場的街道革委會主任看到質問的人沒有占著上風,於是示意呼口號的人領呼起來。口號沒有什麼威勢,街道上的大媽小媳婦們像臨時搜羅來的散兵游勇,底氣不足,此起彼伏,細聲嫩氣,虛晃了幾槍就收兵了。主任又適時地安排人宣讀了兩篇由「聰明人」寫的虛張聲勢的批判稿,帽子大,內容空,只是拿來嚇唬沒見過世面的小巷居民的。而江其平頭垂得很低,顯出誠懇的態度,給善良的革命群眾也留了面子。
一個月以後,江其平又被叫回到了建材廠,勒令他早晨掃街道,然後到單位抬木頭。這是算了一筆經濟帳的結果,每月給他十幾塊錢的生活費,總不能叫他白拿了去。
早晨天麻麻亮,江其平就去掃街道,母親也早早地起來給他做些填肚子的飯食,扛木頭那樣的重體力勞動,早飯必須吃飽。一個多鐘頭以後,掃地的任務還沒完成,江其平擔心遲到了又會引來想不到的麻煩,便急忙地吃了飯趕去上班。
母親接著做兒子未乾完的活。一掃帚,一掃帚,掃起的塵土把她與路人隔開,人們只能從輪廓里分辨這個老太太的身影,用奇異的目光猜測著這個不似正常的人的身分。當時,人們有從政治上思考問題的習慣,對腰杆端直的保潔人員和母親這樣身形畏縮動作不靈便的清掃者,一眼就能分辨清楚他們的政治待遇。
朝霞把天與地裝扮得十分美麗,樹上的鳥兒沐浴在霞光里,唱著歡樂的歌兒。太陽出來了,展眼望去,黃河跳動著晶瑩的波光,向遙遠的山際流去——這是歡欣的情緒下對美麗景象的正常感受。人們常常偏於自己的情緒,歡樂時感覺自然景象很陽光,悲傷時又把它看得很陰鬱。但是,自然它自美,不管誰愛不愛,我們也毋庸主觀地去美化它或者貶損它。若干年後,當昔日的不幸過去,安寧的生活來到我們身邊,美麗、清新、明媚的早晨的景象展現在面前的時候,我們再去回憶當年與當下的同一幅畫面,對比兩種心情的差異,惋惜那時候怎麼就輕忽了那份不易得到的「美」呢?但是那個時候的母親,根本不會有閒心去關注她所處的環境,而只一心想著完成掃街道的任務,跟大自然賜予她的美景毫不相干。
母親替兒子掃完了街道,小翠才出現在街角。這一次,小翠遲到了,沒有來得及喝停。母親遇到小翠,就向她提出要求代替兒子掃街的事,小翠尖聲地申斥起來,驚動了居委會主任。主任比小翠考慮得全面一些,說如果按原定任務,江其平就得半夜起床掃街道,還得急著趕到單位去上班,這不太合理。最後主任決定,也不讓母親代替兒子,而是減去了江其平大半的掃街任務。這個決定,小翠大為不滿,她可能向上級告了主任的狀,但是沒有告響;按照「左派」必然得勢的規律,小翠必勝,可結果並非如此。民間有許多如像居委會主任張大媽這樣的處事能人,每臨大事有靜氣,解決過許多麻煩的事,即使是如履薄冰,也臨危不亂,最終能恰當地處理。如同划船一樣,她先是順著水流自然而下,等到該用力的地方才在水裡猛劃幾槳,船就自然地渡過去了。這位老母般的民間高手,後來退休了,由小翠接替了她的職位,她是用平靜的眼光看江其平最清明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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