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13 00:15:04
作者: 張守權
二十三 驚魂未定
公元一九六×年(歷史學家有準確的記錄),「一打三反」運動猛烈地開始了,具體內容大概是打擊現行反革命,反貪污,反盜竊,反投機倒把。
年青的共和國,從建國開始就遇到了太多的問題,處理了這個問題又忙著去整那個問題,這樣,就必須發動一個又一個運動。一九五×年的鎮壓反革命,緊接著又是「肅反」運動,一九五×年底開始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一九五×年初開展的「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竊國家資財、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五反」運動。此後運動不斷,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又接著反右傾機會主義,一九六×年在農村進行「清工分、清帳目、清財物、清倉庫」的「四清」和城市開展反貪污盜竊、反投機倒把、反鋪張浪費以及反對分散主義、官僚主義的「五反」運動。一九六×年的「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四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些運動,在最高層眼裡,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於是就自然地進到了「文化大革命」。「文革」期間,大運動又套進一些小運動,如「一打三反」「上山下鄉」「批林批孔」,都是屬於這一類。
「一打三反」雖然是小運動,但是來勢仍然異常兇猛。首先從性質上定位就相當高。不論是政治上的經濟上的道德行為上的,一律都要歸到政治上去,每個罪名前面都得冠上「反革命」的帽子,比如「反革命貪污罪」「反革命強姦罪」等等。這樣,反領袖反領導的言論行為和貪污、盜竊、投機倒把犯罪就都成了反革命的,所有犯罪就都是政治犯罪,那性質就變得嚴重了,就更說明這一個運動是非常必要非常及時,必須大張旗鼓地雷厲風行地進行了。
運動一開始,首先是大造革命輿論,氛圍緊張,一片肅殺氣象。街上的大喇叭里滾動播送著省革委第一把手在動員大會上的講話。省革委主任是軍方政委,扯著嗓子學中央某個首領的嗓音,很尖利,中間還加了許多顫音,充斥著凜冽的殺氣。特別是「要抓一批,判一批,殺一批」那幾句,語尾有意地上揚,顫音格外悠長,加上廣播喇叭音量著意擴大,一波一波,隨風飄蕩,聽起來特別瘮煞。那聲音在空中繚繞,鑽頭般地刺進心裡,不但讓階級敵人聞風喪膽,即使不是敵人,膽子小一點的也會被嚇得自疑成了敵人。這樣一種氣氛,如果瀰漫了一個失控的社會環境,拿起刀子來殺人比殺一隻雞還要隨便。
李慎遠被關押在學校的牛棚里,每天出工勞動,干學校內外的各種雜活。有一天,他被兩個管教人員押著上街扛東西,走到西門什字,忽然聽到警笛長鳴,正遇上公審公判大會以後行刑的車隊。街道上的人們立刻涌成兩道黑壓壓的人牆,幾十輛大卡車從人牆中間緩緩行駛而過。每一輛「馬槽」式車廂里綁縛著一個或兩個死刑犯人,每個犯人胸前都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槍斃××犯×××」,牌子上的姓名,都用紅筆打上「×」。每個犯人都由三個軍人押著,長長的步槍上明晃晃的刺刀,閃著寒光。
死刑犯被捆綁押解,顯出各種不同的面臨死亡的形態。有的臉色蠟黃,目光呆滯下垂,神情木然地等待著生命的終結。有的面色蒼白,從頭臉到脖頸全都沒有血色,可能除了極度的恐懼,也由於綁縛得太緊,血流不暢,活人就如一具流盡了血液的死屍。有的罪犯不能自持,站不起來,只能靠身後押解的士兵提著。還有一種人,顯出強烈的求生欲,但是結實的縛束又使他求生無望,只是在眼睛裡充滿著渴求和悽慘的神色。另有一種不怕死的,神態放得很輕鬆,目無所視,平靜自如。更有那等怒目挺胸的,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以致讓押解的戰士也似乎有些緊張。
看到揚頭挺胸情態激昂的犯人,李慎遠心頭浮起一種奇特的聯想。電影裡看到的那些勇敢赴死的,都是共產黨人面對反動派的英雄形象,而今天卻看到有人敢向人民的政權挑釁。這樣的「挑釁」,他曾遇過一次,是在一九六〇年前後,是上中學的時候。
那時,他每天上學從住處步行到學校,都要經過省市兩級「公檢法」的門口,會遇到執行死刑的車隊從裡面開出來。有一天早晨,他就遇到了這樣的一隊刑車。街上很多行人都圍上去觀看。那些年,雖然再沒有像「鎮反」時代那樣大規模的運動,對執行死刑的場面,人們似乎也已經淡漠,不再有一睹為快的刺激,但畢竟是非同尋常的事,難免會駐足觀望一下。由大卡車改裝成的刑車的車廂里,站立著將要被執行死刑的犯人和押解的軍人。犯人的背上插著「亡命牌子」,顯示出各種神情,有聽天由命的,也有不甘屈服的。其中有一個犯人長著滿臉的絡腮鬍子,棉衣被捆綁的繩子勒破了,肩頭上露出了一大團棉花,在寒風裡不停地晃動,更顯得模樣凶煞。這個犯人大概是不服判決或有什麼動機,表現出一種拒押的行為,身子狠狠地左右晃動搖擺著以示反抗。為了壓住陣腳,押解的士兵使勁按他的頭,但他的脖頸卻硬挺著不低下去,一個士兵上去狠狠地抽了他幾個脖兒拐,犯人僵直地扭轉頭頸,怒視著戰士。車子開動了,這個犯人突然呼起了口號,執刑的士兵更加憤怒,卸下槍栓,狠狠地在犯人嘴上猛搗,鮮血立刻噴濺了出來……從街上的布告中李慎遠了解到,這是一個「歷史反革命」案件。那個不屈服的犯人的樣子,經常出現在他的腦際,後來不管什麼時候,遇到死囚,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件事,聯想起那個犯人來。
對手的態度強硬,死不屈服,在強者一方看來,是最不能容忍的。權力是神聖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它的敵人在它面前有絲毫的不敬,哪怕敵人臨死,也要叫他「死」得體現出權力的威嚴和敵人的卑微醜陋。李慎遠看見強硬不屈的死囚,心裡總會升起不小的擔憂,首先害怕出現猛烈的擊打。押解的士兵對「敵人」的桀驁不馴肯定不能容忍,可能要對他施加暴力,朝著他的腦顱使用重器敲擊,對方也會有所掙扎,這樣的對抗必然會出現殘忍的局面。對於死犯來說,他這個活體很快就要變成殭屍,何必要在臨死之前,又讓行將毀滅的生命白白遭受殘損和痛苦呢!如果發生激烈的動作,那三個行刑的士兵肯定要竭力維護自己的權威,他們必然要露出兇狠的情態,一方面使得敵人的頭顱受到重創,另一方面也使自己的形象跟著受損。人們會怎樣思考和議論這個場面呢?李慎遠從而也同情起那三個相貌憨嫩的戰士。他們小小年紀,代表一個政權去處決死犯,不幸遇到一個不服軟的角色,使他們不能順利地完成任務。事過之後,他們可能由於處理事故不當,而要受到訓斥,或者做許多檢查,甚至可能遭受難以預料的人生前途的憂患。
時序遞進,現在李慎遠已經由一個中學生長到一個大齡青年,在「文革」中,經受過批判鬥爭、派系對抗乃至武鬥等等的洗鍊,思想的複雜以及對紅塵萬象的覺悟,情感上的保護層厚繭也成長了許多,甚至可以說已經是很成熟了。但是面對這一列長長的行刑車隊,種在心裡的根性會讓他的心情複雜得茫然無著。他既是一個旁觀者,又是一個參與者。作為旁觀者,因為沒有受到當事人那樣的威脅,可以頭腦清楚地進行思考,做出正常的判斷。而作為參與者,他身臨其境,體驗到一種威勢的重壓,情感不由地會產生一些自然的傾向性,便會矛盾交雜,以至於煩亂無序。
李慎遠正這樣混亂地想著,忽然看見一個犯人,讓他的頭皮陡然一麻,心也緊縮起來。那個押在車廂角上的囚犯,已經無力自持,全身軟軟地掛在車廂的邊上,眼淚和鼻涕瀰漫了他的臉面,肆意地流淌,浸染了他臉前車廂的邊沿。他可能是被突如其來的死亡宣判嚇昏了,也可能是後悔自己的行為後果,也可能是顧憐家中的妻兒老小。他大概已經哭了很久,再也無力支撐下去了。
「一打三反」中啟用了一種特別規定,就是在宣布判決前,罪犯根本不知道量刑的輕重,事前也不向家屬通知。死刑判決一旦宣布,就立即押赴刑場處決,不少人嚇得一下癱倒在地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是量刑的標準,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標準,而很多犯人根本分不清楚什麼是「坦白」,什麼是「抗拒」,因而也就無法預知對他的判決「從寬」還是「從嚴」。據說有一個罪犯,為了減輕處罰,承認了所有的指控,並且又交待了一些人家不知道的罪行,這個態度使掌控判決的革委會非常滿意和讚賞,決定在公判大會上作為體現政策當眾寬大釋放。但是不知什麼鬼使神差,這個人又害怕起來,怕那些罪名會送了他的命,於是在判決前又翻了供,否認了自己的罪行。「翻案」是不能容忍的重罪,等於否定革命和權威,這一下惹惱了革命委員會,由省主任親自主持會議,立即決定判處這個人極刑,並且改由另一個已判了死刑的人「體現政策」,結果這一個就被糊裡糊塗地判了死刑。而那一個自以為必死無疑的被體現了政策當眾釋放,從天而降的驚喜,把他給嚇昏了,當場就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
李慎遠猜想,刑車上這個痛哭流涕的犯人,就可能是被突然的襲擊嚇破了膽。牲畜飛禽突然受到暴力襲擊,毛羽會一下子脫落,人也一樣,巨大的恐懼會嚇破肝膽,體徵異常,身體就失控了。
刑車押過來一個女犯。由於女犯不多見,李慎遠敏感地多了一點關注。這個女犯有四十來歲,臉相已經發福,不知是由於情緒激盪還是由於初夏的氣候潮熱,稍高的顴骨兩側泛著紅暈。她的手朝前縛著,也就沒有其他囚犯那樣慘烈的樣子。她低著頭,順著眼,一綹頭髮從額前滑落下來,遮住了小半邊臉,那情態好像是在低頭沉思。李慎遠心情複雜地想像著這個女人的命運。以她那樣清麗的長相和潔淨的穿著,絕對不該與狼藉不堪的死囚混裝在一起,不知面對嚴峻的生和死,她會有怎樣的思想。李慎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女犯的囚車緩緩地前駛,偶然間,他在女犯胸前的牌子上看到了一行字:「××分子××,無期徒刑」,他立刻像從噩夢中的死地逃離出來一樣渙散,為這個女犯的重生慶幸,目送她走了很遠。
行刑的車隊走遠了,街上看熱鬧的人還是擁擠著,興奮地交流著各種發現和觀感。人們說,這一次比上一次規模要大,大概有四十幾個。有一個工人模樣的中年人,跟別人爭辯說是三十九個。他咧著脫落了一顆門牙的嘴,梗著青筋暴起的脖頸,擺出一副撲上一搏的樣子,力爭自己的唯一正確。他說他是一個車一個車地數過來的,整整三十九個死刑,上一次他也是這麼數來著,整整十九個,差一個就二十了。別人不服氣,跟他硬爭,這時從外邊擠進來一個人,權威性地支持了他,說他早就從內部得到過消息,這位同志(指青筋暴起者)完全正確。「這位同志」證明了自己的正確之後,得意地咧嘴笑了一下,又走向另一堆人與別人爭辯去了。後來大家又把爭論的焦點集中到犯罪事實上。對於定為政治上反革命罪的,都知道不好說,因為這個罪名是屬於「軟」的性質,有組織反革命集團而判死刑的,也有寫幾則日記就判的,加上一個「性質嚴重,態度惡劣,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就足夠判死刑。人們都不敢多說什麼,多說了就會招來麻煩。對於經濟犯罪,認為可以隨便議論一下,沒多大關係,各人就有各人的說法。有說一萬元就夠的,有人提出異議,說現在已經改了,五千元就夠了。不管哪一個數字,反正量刑的準確度是定了的,不過還得加上一個「人」的因素,由人說了算。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那個強姦犯。一個三十幾歲的人說這個罪犯是他的鄰居,他最了解這個流氓,接著就繪聲繪色地給大家描述起罪犯是怎樣誘姦婦女的,當然他講得很含蓄,沒有充分滿足那些想要得點實惠的聽眾的口味。正當眾說不一的時候,從人群外面擠進來幾個青年,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悠閒得像逛廟會一樣。他們譏笑這群人說:「還瞎爭吵什麼?布告都貼出來了,我們早就看過了!」他們享受著先讀為快的滿足,嘻哈著走了。人們不約而同地朝大什字里的廣告牌看去,見那裡已經圍上了里外三層的人,於是停止了爭吵,一窩蜂似地向廣告牌涌去。
街市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情景,車來車往,人行匆匆。李慎遠從專注罪犯的心境中回到了現實,想到了自己的處境,覺得前途堪憂,可又轉念一想,人世繁雜得無法去想,最好是得過且過,免得多添煩惱。「牛棚」比縣看守所要好一些,由犯人變成「牛鬼」,人格降了不少,情節卻輕了許多。但是牛鬼比犯人有更糟的一面,就是時不時來一個批鬥會,還要不斷地去寫沒完沒了的「檢查」。最難熬的是在批鬥會上的體罰,腰彎下九十度,做成「噴氣式」的姿勢,胳膊和兩腿睏乏酸軟,不斷地蹲屈伸直,持續一兩個鐘頭,最要命;尤其是一些年邁體弱的老教授,更是不能支持,直到踒倒在地,才能緩解一下。
李慎遠通過自己的體驗,更能感受到別人的痛苦,他無法想像,那些被折磨得很厲害的老人,怎樣忍受難熬的體罰,怎麼抵得住巨大的精神壓力?學校里不斷發生自殺的事,李慎遠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自殺者往往是一些體格較好的人,很少有體弱年老的。他不由得對那些衰弱的老翁老嫗們生出許多敬佩來,看來他們歷經歲月錘鍛的筋骨和心性,柔韌度是相當強勁的。
李慎遠站著等候監管人員,站乏了,就坐在店鋪前的台階上休息一會兒。等了一會,遠遠地望見兩個管教員從廣告牌前的人群里擠了出來,邊走邊神采飛揚地議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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