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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牛馬悔罪

2024-09-13 00:15:06 作者: 張守權
  中文系的「牛棚」里一共有二三十個「牛鬼蛇神」,有過去的當權派,還有兩三個新揪出來的現行反革命,而大多數就是所謂的右派、歷史反動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他們每天都要做例行的活動,各自的「問題」交待完了,再也擠不出什麼「牙膏」來,就寫思想收穫,另外就是勞動。他們中有一些特有趣味的故事,在造反派、逍遙派和牛鬼群里,作為生活的佐料被戲謔地傳送著。

  隨著運動的進展,牛鬼的隊伍也漸漸地起了變化,有的人被「解放」,解除了關押。

  有一個文字學教師,學生們戲稱他為「×」字先生,據說他研究出某一個字有二十八種用法,學生們一聽就笑了,誰也不相信一個字有那麼多麻煩事。於是這個教師的「反動」性質被重新判定為「繁瑣哲學」,第一個解除了監管。此人比較年輕,到家後的第一個動作是與愛人一個長長的熱吻。當時社會上對當眾接吻根本沒法放開,因此一下子就把押送他回家的兩個管教嚇跑了,跑回來之後,笑倒在床鋪上,抹著眼淚喘氣,等喘過氣來,給大家講著那教師的故事又笑倒了。與他相似的一個教師,也研究了一個字,據說這個字隱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意思,舉的例證多以女性為主,讓人浮想聯翩,帶有「流氓」的性質。可是工宣隊長認為,你愛聯想是你的事,關人家什麼事?於是放過了他,也被提前「解放」了。

  有一個從外語系借來的教授,上課時總販賣一些國外的習俗,什麼接吻啊擁抱啊,這在今天看來很平常,而當時卻犯了眾怒。開了一個大會要嚴懲他,可鬥爭的結果卻把他「解放」了。群眾質問他:「你還囂張不囂張?」他馬上回答:「囂張,囂張。」眾人鬨笑起來,對這個連漢語都說不清楚的「假洋鬼子」報以蔑視。但是當即有激憤的左派就表示不能任他這樣「囂張」,發起一片喊打聲,繼而有雄壯的青年上去將他從站立的桌子上一把拉了下來,教授一個「狗吃屎」栽倒在地上,立刻就有許多人湧上去踢他的屁股。他一個瘦老頭,還懂得一些力學原理,蜷曲成一個圓圈,來緩解拳腳的衝擊,有效地憑藉圓的切點抵消了蹬踢的力度,保護了自己。不只這樣,從小在國外長大,不通漢語,這也救了他。革委會主任說:「解放算啦!管著是個累贅,還要人給他當翻譯。」就解放了。

  還有一個老頭兒,是南方人,能情感充沛地用南音伴著京腔吟誦古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後尾拖著長長的波浪顫聲,外加一點滯澀的沙啞,似是一種天外異類乖戾的喘哮,學生們一聽就笑得前仰後合。而老教授自以為引來了共鳴,聲音更加高揚:「窈窕淑女,君子——」緊閉雙目,搖晃著滿頭華發,得意得不得了。正在這時,突然爆響起一聲嚴厲的斷喝:「不要再念了——!」這個聲音使足了陽剛之氣,強勁有力,震得課堂鴉雀無聲。原來這個男生不能容忍他忘情的吟詠,認為這是充斥著鄭衛淫聲的陶醉,於是拍案而起,厲聲制止這種腐朽階級的濫調。這事發生在「文革」前一年,我們不得不佩服這個敏銳的青年嗅覺靈敏,春江水暖鴨先知,覺悟超高,不愧為多年政治養育的碩果。其實廣大師生當時也許就已經感覺到了地下深處「文革」春雷的滾動,料到「不許動——」這一聲斷喝遲早會從自己的背後響起。果不其然,一年以後文革爆發,印證了眾人的敏感。不過,這個老頭兒也熬到了提前「解放」,結論是: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帽子拿在人民手裡!」不怕他逃跑。他那麼衰老,逃得了嗎?

  活著被「解放」的人是幸運的,而有的人就沒有等到這一天。

  有一個教師,四十多歲,富有才華,著述頗豐,而為人孤僻,把沒有升格為副教授當成終身的憾事而耿耿於懷。據說他的老師是胡風分子,他也就成了胡風分子的餘孽。他講課的風格,很切合學生們的口味,又適應學術理想活躍的青年嚮往成名成家的想法。但是他的政治背景又令人產生複雜的心理,學生們對他的態度就分成了三種:一種很嚮往他,以他為青春偶像,認為可以跟著步入學術殿堂;一種對他敬而遠之,可又不甘捨棄,希望從他那裡拾得一點牙慧;一種人以他為妖魔,不但自己不接近他,還提醒別人防著點,免得誤入歧途。正因為這樣,當他備受折磨的時候,關心他的人就很少。他被關進牛棚,不堪批鬥之苦,想要結束生命而又缺乏「技巧」,竟然坐在電爐子上了斷。豈不知電爐能產生熱量而不一定電擊斃命,給我們這位可憐的老師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屁股被燒焦了,精神又受到摧殘,折磨得他終日悽慘地呻吟著。後來專政組為了擺脫負擔,決定將他遣送回鄉,一扔了事;派了兩個監管人員搭乘火車南下,不料走到河南地界,趁監管人員不注意,他竟然自我走失了。這個可憐的人,從此就從人間蒸發了,給革命派、中間派、保守派留下了永恆的懸念。三派都很懷念他,即使最不關心他甚至從革命立場出發而詛咒他的革命派,當良心發現時,也為這個生命的消失感到莫大的遺憾。

  還有一位老師,出身地主,為人遲拙,講課用濃重的土腔夾著普通話,更顯得愚魯不堪。他的將要走向教師道路的學生,自然由此產生出一種聯想:自己將來出去當老師,若當出這樣一種氣象,就太難度日了,因而就不免物傷其類,對該師也多了幾分寬諒。並且,在多年之後,每當想起他,這種憐念就會變得更加濃重。這一批師範院校的大學生,分配到各地,奔波在教學和衣食生活間,品嘗過各式各樣的艱辛之後,也由深切體驗而多所感喟。教師,一種特殊的職業,母親的慈祥,父親的嚴格,領袖的威嚴,統帥的峻厲等等品格匯聚於一身,有時還得來一點演員的做作,節目主持人的煽情,間或加一點攤販倒爺的機變,魔術師的騙術與詼諧。但是這位教師是一個鄉間走來的誠實的兄長式的品級,不但不善於掩蓋自己的缺點來蠱惑學生,而且在學生揪斗他時也特別不善於變通。所以紅衛兵一質問,立刻就慌作一團,聲音顫抖,忘掉了講課時的土著普通話的外衣,全裸成笨拙的方言土語,顫聲連連哀求否認自己有推翻無產階級的野心:「唉呀,同學們哪,我就是有那個賊心,也沒有那個賊膽哪!」但是別人不相信,既然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又是歷史上的三青團員,這雙料身份,根本無法消除無產階級接班人的疑慮,拷問自然不會放鬆。於是審問敲打持續了一夜,老師越可憐哀求,學生越有疑心,敲打越加嚴厲,最後拳腳相加。天將破曉,革命者被一夜折騰累得沉沉大睡,可是反革命並沒有睡覺,他趁著革命者做夢的空隙,從他們鼻子底下溜走了。一夜的煎熬,徹底擊垮了這個老實本分的壯年教師,他既不具備洞悉前途的眼力,又缺乏「老運動員」求生的韌勁,只想儘快結束眼前的痛苦,於是決然而欣然地投進了黃河母親的懷抱,只在河邊留下了一雙破舊的皮鞋,給自己的家人一個確定的信息。

  全科系的牛鬼蛇神隊伍,最盛時有四五十人,後來銳減至十幾二十人。此前,五個人年老多病,加上批鬥的催化,自然地死亡了。三個自絕於人民,用各種方式結束了性命,其中一個最不堪,竟然慌不擇路地跳進下水道的糞坑。有十來個做了寬大政策的體現者,「帽子」拿在人民手裡,責令他們在家裡隨時聽候調遣。

  「解放」了一些人以後,又有幾個新生的「牛鬼蛇神」遞補了進來。李慎遠、馬群、方洋就是屬於這一類。

  馬群,原名馬輝宗。在文革初期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四舊」的浪潮中,馬輝宗廢掉了那個充滿封建意識的名字,改成了馬群。知道的人,說這個名字改得好,萬馬奔騰,既含新義又有浪漫色彩;不知道的人,背地裡罵他,他媽的,本來崇拜祖先,現在數典忘祖,跟畜生為伍了。其實,無論從動物學的角度,還是從文學詩藝的意境,馬都是一個了不起的形象。它是人類的親密朋友,在人類的發展史上立下了豐功偉績,除了以強壯的體力為人類的物質生產助力以外,那神駿龍駒馳騁天宇的雄姿,又在精神上給人以巨大的鼓舞。孰料一路風光到現代,跟社會意識攪和到一起,陷進人類爭鬥的泥淖,竟然無端冤屈地遭受人們的詬罵。

  馬群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既是「馴服工具論」的受害者,又是一個鷹犬式的探頭。「文革」的洪水一來,他一下子找不到北了,暈頭轉向地糊裡糊塗施展起「鬥爭」的拳腳,逮誰咬誰,不少人身上都留有他噬齧的痕跡,把階級陣線都給攪亂了。

  但是他又是一個愚蠢的走狗,嗅覺不靈,眼神也不亮,儘是瞎碰。按照當時鬥爭的規律,關鍵要抓把柄,比如查抄《日記》、信件等書面的東西作證據。大多精明的人,《日記》、信件不是進了下水道,就是撕成碎片拋到垃圾堆里;實在來不及銷毀的,就裝在褲兜里,趁上廁所的工夫,撕扯若干挪做他用。所以若是要搜查見效,最好看人家的口袋,凡是鼓鼓囊囊的,立刻逮住,定有斬獲。可是馬群這個笨伯缺心眼兒,就只記人家口頭上的表述,據此告發了幾個人,而人家不但都不承認,並且「倒打一耙」。有幾個被馬群追急了的對手,聚在一起一商量,認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暗地裡聯合起來,反咬了一口,誣告馬群曾經幹過什麼什麼,同時又從他的筆記本里搜尋了不少,尤其是在他寫標語時恰巧寫錯了一個關鍵字,這就更是鐵證如山,湊齊了一份證據確鑿的「反革命材料」。馬群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經驗是在鬥爭中不斷豐富而成熟的。比方說「矢口否認」「正面反看」「正言反說」「不留筆跡」等等,都是在嚴肅的政治鬥爭中保護自己克敵制勝的有力手段。馬群的頭腦里缺一根弦,不善於總結如上的經驗,又不會裡勾外連,翻覆雲雨,假戲假做,只憑著一片愚忠的痴情,必然會成為政治上吃冷虧的失敗者。

  馬群在牛棚里是最勤奮的一個人,早晨起得最早,一醒來就吆喝大伙兒起床,然後自己先提著幾個暖壺去打開水。回來後沒等別人穿好衣服,他自己已經洗漱完畢,一邊喝著保養身體的開水,一邊站在門口催促眾人:「快,快,怎麼這麼慢,還像個集體生活嗎!」等大家站好了隊,就領著做「早請示」。馬群是牛棚的副棚長,負責領導大伙兒早請示晚匯報。牛鬼蛇神的「早請示」不比平常人,大部分內容是認罪,有固定的格式,由領頭人說一句,大家跟著說一句:「領袖啊領袖,我是一個罪人,我向您懺悔……我牢記著您的教導,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讓革命的鐵掃帚來掃我們這些時代的垃圾吧……」然後就是讀「語錄」,領受種種指示,作為一整天行動的指南。

  等到這些公式行完之後,馬群還要單獨再做一遍,來顯示一下自己的忠心:「×××啊×××,我是一個光榮的黨員……」旁邊監視的管教員厲聲斷喝:「不許胡說,你現在是革命的罪人!」馬群立即改口:「我是一個罪人,我糊裡糊塗地犯了錯誤,我違背了您老人家的教導……我的心是忠於您的,天大地大,沒有您老人家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沒有我對您老人家的感情深,我一定要痛改前非,脫胎換骨,從新做人……我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是貧下中農像母親一樣把我養育成人,把我從深山溝里送出來上大學,希望我能成為無產階級的可靠接班人;想不到我今天成了這樣一個人,我怎麼向家鄉的父老鄉親交待,怎麼向您老人家交待,我對得起誰?我對得起您老人家嗎?對得起養育我的貧下中農嗎?……我要把我的一顆心掏出來,獻在您老人家的面前,請您老人家看看吧……」馬群抽泣起來,越說越激動,越語無倫次,最後「撲通」跪倒在領袖像前,大聲哭起來。馬群的這些言辭,多次受到專政隊的斥責,甚至用武力敲打過他。作為一個罪人,他已失去了說這種話的權力,只有交待罪行低頭認罪才是他請示匯報的內容。但是,馬群是一個非常執著的「牛鬼蛇神」,多次斥罵敲打都無濟於事,他仍要那樣堅持。最後專政隊只好聽之任之,甚至當他「祈禱」時就退避到一邊,由他一個人在那裡嘮叨個沒完。

  馬群對誣陷他的那幾個人是不服氣的,可是他並不懷疑其中有什麼陰謀,也不因為他們心懷叵測而反擊揭露。他堅信偉人教導的「與人斗,樂無窮」哲理,相信生活原本就該這樣,鬥爭是絕對的,人家與我斗,我沒什麼埋怨。從世界觀上檢查,他也不怨別人,只怨自己對領袖不忠,正說明自己的靈魂深處需要爆發革命。他要用地下的火,燒毀自己舊的形態,再鑄造一個全新的靈魂,像鳳凰一樣,在革命的烈火中再生,翻然騰飛。他的信念仍像剛進「組織」時那樣,沒有一點雜心地欽敬地捧著「真經」,執著地吟誦著。因此他做起禱告來是那樣虔誠,把心掏出來,在革命的聖水河裡細細淘洗,珍愛地揩拭欣賞,然後真誠地獻上,心安理得地自尚而自豪。他看不起其他牛鬼蛇神,不願與他們為伍。甚至在當初入住牛棚時死活不進去,說無產階級堅決不同資產階級處在同一個屋檐下,最後還是靠專政的暴力才趕了進去。他在其他牛鬼面前,總是趾高氣昂,頤指氣使,保持著天然的階級領導者的姿態。

  原先牛棚里開批鬥會,程序是按正規的樣子:專政組長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旁邊站著四大金剛式的專政人員。台下右側站著的牛隊隊長,宣布開會,厲聲叫某牛鬼上台,命令他交待罪行,該牛鬼就乖乖地態度謙卑地胡亂搪塞一番。專政者不滿意,就命令另一牛鬼:「打——」另一牛鬼就上去,按脖子壓頭,用拳頭搗他的肩膀或屁股部位。專政者看打得不解恨,就親自走下台來,狠狠抽幾下,然後踏一腳。接下來,換第二個牛鬼,如此循環往復下去。

  可是老這樣換湯不換藥,搞不出什麼名堂,專政組也就疲軟了下來,懶得親自干,乾脆讓牛鬼們自己開會,以毒攻毒窩裡鬥,專政組員只在門外盯著。再後來,索性也不盯了,只派一個哨兵在走道上站崗,過後把記錄交上去就行了。

  前牛棚長是個老牌右派,做事兢兢業業,交給他的事,都做得很妥帖,不管正派的還是反派的人,都信任他。基於此,專政隊封他為棚長,直呼為「老右棚長」。棚長有兩大任務,一件是帶隊勞動,一件是主持鬥爭會。老右棚長以前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人,幹事一絲不苟,當了棚長以後,大家才發覺他是一個高水平的領導,治理得牛棚紀律嚴明、井井有條。開鬥爭會是一件難事,老右為這苦苦地想了兩天,終於想出了路子。

  老右棚長宣布開會,眾人按部就班,唱革命歌,念語錄,呼口號,一應程序很嚴謹。然後,拉上來一個牛鬼開斗,眾人輕車熟路,順水推舟,大帽子扣得玄乎其玄不著邊際,呼號雷動,「嚴厲」得外邊站崗的哨兵也為之點頭。外面有一個「紅」哨兵,屋裡的窗戶邊又有一個「黑」哨兵,是專門監視「紅」哨兵的。

  紅哨兵由遠處向門口走來,聽到牛棚里傳出「砰」「砰」的擊打聲,屋子裡傳出口號聲和告饒聲。紅哨早已聽厭了這種聲音,就轉身走向遠處,屋裡的擊打呼叫聲也隨之低落下來。原來這都是在作假:打被子,假呼告,牛鬼們演成了拿手好戲,至於上交的會議記錄,也編得有眉有眼,儘是些雞毛蒜皮的事。

  這種演戲,馬群來了以後,就失靈了,特別是他當了副棚長以後,形勢變得嚴峻起來。他甚至奪了老右棚長的權,頻繁地召開批鬥會,自行安排批鬥程序,會後向專政組書面匯報。

  那場面比專政組搞得還正規,會場設置主席台,擺著主座,旁邊設有書記員座位。批鬥會開始,書記員號令「全體起立」,主持人入座,馬群龍行虎步走上講台進入主座,然後書記員落座,批鬥開始。如此一番做作,氣氛自然嚴肅起來,一問一答之間,搞得被審者張口結舌汗流浹背。牛鬼隊伍里也有分化,逐漸成長起來幾個另類分子,鬥起人來「穩、准、狠」,學著造反派的樣兒打同類,一點也不手軟。這樣,窩裡鬥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再搞過去那種互相包庇的事了。

  馬群戰績輝煌,得到了上一級團政委的表揚,不覺得意忘形起來,繼而連專政隊長也拋到了一邊,直接跟團政委單線聯繫;甚至專政隊長來到批鬥現場,他依然沐猴而冠,穩坐主席台,擺出正眼不瞧的樣子——馬群的末日終於到了。

  專政隊突襲馬群,先勒令他寫交待材料,寫了五遍,打下來五遍,接著開他的專項批鬥會。專政隊長坐在主席座上,兩旁排列出幾個森嚴的金剛,馬群頹然地站在台前。

  專政隊長厲聲喝道:「馬群,老實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

  馬群神色鎮靜,若無其事地說:「我的問題都寫在材料上了,我是認識問題,不是立場問題。」「認識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立場問題」屬於敵我矛盾,馬群妄圖擠進「人民」的行列。

  專政隊長強壓著火氣反問:「你喊出的反動口號,說出的反動話,是認識問題嗎?」隊長謹守著不重複反動言論的鬥爭藝術,不說出馬群具體說了什麼反動話。

  馬群回答說:「那是我收集他們的反動言論,他們又反扣到了我的頭上。」這裡的「他們」是指馬群的對立派。

  隊長一拍桌子,嚇得馬群下意識地縮一下頭,台下群眾包括牛鬼蛇神一起呼起口號:「不許馬群……!」「馬群必須……!」

  隊長鄭重地向馬群宣告:「經過考查,馬群誣告的那些人,是立場堅定的革命群眾,不可能說出那樣的反動言論。該馬挾仇誣告,編造的反動言論自然就是其罪證,鐵證如山,不容抵賴!」專政隊長是理論水平過硬的人,他說的這個推理是當時通行的公式:「既然甲是革命者,那麼乙就是反革命。」這是很簡捷的道理。

  馬群認死理,他有自己的大前提:「我是貧農出身,是黨把我從苦海中解放了出來,我受的恩惠這輩子都報答不完,×啊,我是您忠實的兒子,天大地大沒有您的恩情大……河深海深……」

  專政隊長一聽馬群的這些禱辭,當即厲聲斷喝。馬群似乎沒有聽見,只管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這樣根正苗紅的人能反革命嗎?我這樣的人被打成了反革命,那打我的人不就是反革命嗎?我這樣的革命後代……我這樣的革命接班人……」

  馬群還在絮絮叨叨地訴說,只覺得臉上痛痛地挨了兩拐,身子一下子站立不穩,立時跪倒在地上;他眼睛向上翻看了一下,看到的是隊長兇狠的臉。專政隊長一邊說著「反了你了」,一邊背著手回到了主席座上。

  專政隊長嚴正地宣布:「反革命分子馬群頑固堅持反動立場,撤銷副棚長職務,嚴加管制……」

  「我是忠心耿耿的,革命同志們,不能反面看,若是反面看,那還有革命者嗎?……」幾個手持棍棒的專政隊員,在仆倒的馬群屁股上狠狠地來了幾下,馬群才停止了嘮叨。

  馬群不敢出聲地默默地哭了,他的心傷到了極點,他永遠想不通,像他這樣忠誠的人,怎麼也會遭到這樣的苦難。他的忠誠不只是無人相信,也無處傾訴,他迫切地盼著天快黑下來,到「晚匯報」的時刻,再去痛心地訴說似海深的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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