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女子的執著
2024-09-13 00:15:08
作者: 張守權
冬天到來了,李慎遠的女友雪雁給他送來了棉衣棉褲。那個時代的中國北方,要比此後的年代寒冷好多,冬天屋子裡取暖,多數人家都使用燒煤炭的爐子,室內室外都是很冷,人們身上要穿厚厚的棉衣棉褲,把身材裝扮得鼓鼓囊囊的。
雪雁是江南女子,膚色雪白紅潤,性格文靜而剛毅。像她這樣外貌姣好內質整潔的女生,在他人眼裡,總要跟剝削階級及其思想意識聯繫起來,搞得女生們都怕牽連,為了預防引來嫌隙,就有意無意地在外裝上故意弄得「粗糙」一些,顯示出一點對世風的屈從。而雪雁卻並不在意,總是我行我素,衣妝雅致,靜默沉穩,雖然招來別人的一些微詞,而她仍然矜持不改,使得鄙睨她的那些人,在心裡頭生出不少的怨忿。
雪雁把衣服送進「牛棚」,就走到被專政管制的人們勞動的地方,遠遠地站在那裡看著。她每天都是這樣,即使不送什麼東西,也總要站在那兒。她佇立了很久很久,站得累了,就在地壟上坐下歇一會兒,過一會兒又起來站著,她就是這樣堅定地守望著。
專政隊的管教們看慣了這個身影,知道她總是這樣固執地守著,不會改變。專政隊裡另有一些人很厭惡這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女生,幾次都態度生硬地斥責她,粗暴地驅趕她,直到她委屈地抹著眼淚緩慢地走開,就都好奇而不解地遠遠地瞅著。
有一次批判會上,李慎遠看到雪雁一直站在會場的最後面,看見了她的眼睛裡閃著的淚光。他擔心那些打手們的棍子一旦落到自己的身上,雪雁會無法忍受,不知要做出怎樣的事情來;萬一她衝上前來,那無情的棍棒肯定會傷害到她。他著意地在心內叮囑,為了雪雁,自己的態度和言語都要把握好分寸,不過分惹惱那些虎狼般的打手們。幸虧沒有發生這樣的場面,這似乎也要感謝主持會場的專案組長魯速,他的被其上級批評為「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起了一定的潤滑作用,使緊張的空氣平緩了許多。
曲原有時也會來在會場邊上,直到批判會結束,才放心地悄悄離開。他打算找雪雁談一下,勸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要去做個人的力量無法辦到的事情。
專政隊不能容忍雪雁的作為,威嚴地對她進行干涉,先是命令她跟李慎遠劃清界限,雪雁不聽,堅持說李慎遠沒有問題,沒有必要與他劃清界限。專政隊就斥責她喪失了革命立場,雪雁說自己的立場很正確,事實求是是最根本的立場。他們威脅她,說如果再這樣繼續干擾對敵鬥爭,就按破壞文化大革命論處,何去何從,後果自負。雪雁還是天天到牛棚那兒去,把自己的愛和恨展示出去,讓厭惡她的人感到不舒服,讓愛她的人得到一點心靈的支持。
專政隊沒有採取什麼過分的措施去對待這個執著的女子,可能是他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來對付她,因為一旦採取了強硬措施,就難免有激烈的行為發生,他們處理起來也會有一些曲折;也可能是專政隊的成員多是男生,出於人性的原本,對女性有一點容忍。他們斜視著她,她也眼盯著他們,一天又一天地對陣,似乎雙方都默許這種對峙,或者都是在等候著爆發的一刻。
終於有一天,專政隊裡發生了變化。專政隊特意調來了幾個女紅衛兵,各個身著當時流行的仿解放軍的戎裝,腰扎皮帶,一副「颯爽英姿」的樣子。在離雪雁不遠的地方,解下腰間的皮帶,將皮帶的金屬環頭在手裡搖晃著,做著隨時落下的預備動作。
她們氣勢揚揚地來到雪雁跟前,雪雁從容地站了起來。女兵厲聲命令她離開,雪雁不理,雙方對峙了片刻,女兵們圍了上來,動手強拉,雪雁被拉到了專政辦公室。
「不許你破壞……!」紅衛兵頭兒厲聲喝斥。
「李慎遠沒有罪!」
「你有罪!」
接著是一系列常規訓斥與命令。
一個女兵上前來壓雪雁的頭,雪雁不屈服,又上來一個,壓低了她。雪雁大聲斥罵:「流氓——」其中一個掄起皮帶在她身上抽打,雪雁掙扎著站直身子,幾個女兵一擁而上,有拉的,有撕的,有揪頭髮的,有踢打的,室內充滿了巨大的響動和斥罵聲。這時,從室外走進來幾個男紅衛兵,女子們停止了動作,都臉紅耳奓衣衫不整地喘著粗氣。
雪雁頭髮紛亂,臉面充血,怒目瞪著這一伙人。
專政隊長最後宣布:「張雪雁,對抗文化大革命,予以專政,強制勞動改造!」
……
李慎遠不知道專政室里發生的一切,他見到雪雁是在第二天她被押到勞動的地方,立刻猜到前一天發生的事,他無話可說又無法可想。有時他們四目相對,眼光只短暫停一下,就又轉過頭去。
雪雁進了專政隊,情緒反倒平靜了許多,她每天按時出工,目不旁視,也不跟李慎遠接觸,只低頭干自己的一份工作。隊裡只有她一個女的,分的工作與男人們有一點區別。其他專政人員也沒有再來找她的麻煩,只是兩個新派來的女管教放不過她,可能是她們想要在工作上搞出一點「成績」,也可能是對雪雁那個樣子有一種同性相斥的反感,老是勒令她交待新的「罪行」,而雪雁總是不理不睬,使得她們很惱怒,就給她開「小灶」,單獨開會,按頭呼口號,折騰一陣,似乎解了恨,才消停下來。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兩個月,大概專政隊有其他的考慮,對雪雁訓了一次話,嚴責她的「罪行」,又體現了政策,決定放她回家,以後收監不收監,主動權仍然掌握在專政隊手裡。
雪雁沒有說話,很不情願地離開了那裡。她看了一眼專政隊長手上晃動的一份給她整理的「黑材料」,嘴角撇過一絲似笑的輕蔑。
雪雁的心緒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她再也沒有哭過,很鎮定,像在得過且過地等待著什麼。
雪雁的父親張教授教學之外的「副業」是研究心理學。他特別不能理解時下人們的心理,他希望社會學者,還有社會生物學者,都來關注「良心」這個問題,說這是明擺著的,幹事情不能昧著良心。但是沒有人敢聽他的,並且這作為他的一條主要罪狀,受到了批判。但是他被關進牛棚以後又「解放」了出來,大概是出身、歷史等都沒有什麼把柄的緣故。不管什麼原因,總之他仍然在牛棚外,繼續他長期以來研究的專題:「人性」以及「良心」問題。他深信人是有超階級的人性的,他時常告誡雪雁說:「要有信心,人性的光輝一定會重現。人由原始一直向前發展,必然要成長,我就不相信現代人會落回到茹毛飲血的原始人的地步,人性一定會向好的方面發展。」按當時的標準,他可能算是一個唯物兼唯心主義的學者。說「唯物」,因為他是講唯物主義哲學課的教授,給學生傳授的是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學問;說他「唯心」,是由於他研究人性,沒有太多的實證,只靠觀察和心理推測。張教授說「良心」在人的個體上是天生的,但是他無法進行普遍的調查,取證困難,只有從心理上做「合理」的推測。人家就說他是唯心主義,並且這跟占主導地位的「實踐」理論是衝突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因為他還只處在初步研究的階段,沒有定型的著作,也就沒有被人家抓住什麼把柄。這樣,張教授的假說只有等到將來落實。而對將來,他總是信心十足,所以他常給雪雁說要相信「人性」有它自己的確定的性質,是不會永遠局限在「階級」的框框裡的。必須首先承認「人性」的先天性,也要看到後天改變人性的可能性。階級性應該只是人性的一定的因素,而不是它的全部。既要看階級性,又要看到人性的善惡對它所起的作用,這樣才能夠全面地分析問題。
雪雁對父親的理論的理解還比較模糊,但是她從父親正直的為人態度相信,他的理論終有一天會被證明。同時她又感到父親似乎在迴避一些問題,於是就不再跟他深入探究。尤其是她進出「牛棚」的經歷,讓她對父親的理論有了進一步的理解,自己的心性也改變得更加穩實了。
曲原去看雪雁,跟她交流了一些想法。他們一塊兒到江其平家,三個人坐在「霞廬」里說話。江其平被管得鬆了許多,他能按時完成居委會規定的掃街任務,廠里的造反派大概也斗乏了,對他失去了興趣,只是名義上監管。生產單位還是要首先抓緊「促生產」的任務,都得干好各自的活計——不幹活誰也沒有飯吃。
曲原分析了形勢,認為下層單位激烈的政治鬥爭已經到了頂點,以後的形勢大概會走向平緩。他安慰雪雁說,她的以柔克剛的厲害專政隊已經領教了,今後應該保持冷靜,不要再逼專政隊狗急跳牆。例行公事般的批鬥是難免的,只要洗耳恭聽就是了。鬥爭需要策略,那就是軟軟地忍耐,機智地抵賴,冷靜地等待。
江其平說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一打三反』是『文革』瘋狂的最高峰,殺掉一些,關掉一些,嚇住一些。嚴酷的鬥爭之後就有緩和。你沒聽廣播裡說:『我們警告階級敵人,不要輕舉妄動,如若不信,就試試革命的鐵拳頭的厲害!』從正面看是在警告嚇唬,從反面看,像是有意勸告,讓人們坐待時機。太陽是在安心地等待中升起的。人家明白告訴你不要『輕舉妄動』,你還亂動什麼?」
江其平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得出結論,普通老百姓「關心國家大事」這個事,要正面反面理解:「天上才數日,世上已千年。你一個凡人,不知道天上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從神仙們的手忙腳亂中,猜測那兒出了什麼事。老百姓只有安分守己的份兒,沒有翻天的本事。」江其平的這個說法,無疑是對熱情地干預政事的平頭百姓的一瓢冷水,但是也可能讓他們清醒。百姓有百姓的脾氣,有時候有一點火氣,但是該忍的還是要忍,你不忍,吃虧的就是你。
雪雁聽懂了。愛情之火,可以融化冰雪;可是在殘酷的人間鬥爭面前,理想主義的愛情,只會幻化成雨後彩虹里飛逝的蝴蝶。哪一個更堅強?這是一個需要永久探索的命題。
應該說,現實對雪雁還算是給了極大的寬容,以那樣「放肆」的姿態在一些強者面前大搖大擺,無異於小鼠攀到老虎的鼻子上去玩耍。人生的遇合大概有一些說不來的命運安排讓你非信不可:每一種悲苦都會改變你,讓你安靜,讓你細緻,讓你感謝人,甚至也要感謝專政隊裡那些經意不經意地輕鬆放過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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