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假設的「對等」辯論
2024-09-13 00:15:11
作者: 張守權
專政隊宣布要開一個「專題」批判會,是專門「說理」的有利於教育群眾發動群眾的大會。目的主要是辯清兩條截然相反的文藝路線,來揭露敵人,從而教育人民。批判對象是李慎遠。
李慎遠想:「這可能是一個圈套。可是不管怎樣,只有進了圈套才能辨清是怎樣一個陰謀。」
李慎遠在「牛棚」里的頭銜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新生的反動文人」。他認為前一個頭銜理所當然,出身在那樣的家庭,必定要受到牽連,而後一個名號卻是名不副實。他確實寫過一些詩文,但是離「文人」還差得很遠,並且每件作品都是積極向上的,更談不到「反動」,所以他對這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沒有想到竟會被人家重視得要設「專題」批判。
批判會由專案組組長魯速主持。魯速是受到造反派稱讚的全校有名的「文藝理論家」,他的名字就充分顯示了繼承偉大作家的光明前程,表明了為無產階級文藝事業而奮鬥的志向。
批判會開始,魯速首先用親和的語氣向會場裡的群眾宣稱,說通過這個批判會就是要大家認清文藝的性質和功用,學會用階級的眼光和「路線」的覺悟去認識文藝,不致被文藝毒草惑亂迷失方向。他知道群眾對文藝的作用認識不太明確,於是以極大的革命熱情首先教他們認清文藝的根本任務:「要充分地發揮革命文藝的尖刀匕首的巨大作用,最大程度地調動它的政治宣傳教育功能。」
接著他話頭一轉指向李慎遠:「從階級對立的角度來講,我們根本沒有與反動文人李慎遠對話的必要,但是,事不說不明,理不辯不清,只有通過講道理,才能教育群眾,武裝人民。」他又用輕蔑的嘲諷語調說:「你李慎遠不是很有才學嗎,不是很自傲嗎?我們今天就來剝剝他的皮,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魯速看了李慎遠的作品和交待材料,在暗自驚奇他的文字功底之餘,不覺自負地一笑,找到了擊潰李慎遠的缺口。從他的口氣上就可以聽出來,開這個獨特的批判會,一是要顯揚無產文學,二是要揭露敵人,他們有必勝的把握。
魯速瘦削的臉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表面看似乎文弱謙和,可是他的「專案組長」的身分卻理所當然地透露著專制。他用盛氣凌人的語氣命令李慎遠說:「只有低頭認罪,才是你的出路。下面的問題,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回答!」首先他對李慎遠的敘事長詩《黃河的女兒》中的「女子」是一個怎樣的人提出質疑。專案組把這首詩作為典型,定性為一個反革命的行動綱領。而李慎遠對於這個罪名一直否認,堅持說詩中的「女兒」是一個勇於反抗的形象,彰顯著懲惡揚善的意義。李慎遠很合規矩地按魯速的要求回答:「她是一個受壓迫的普通勞動者,是一個勇敢的反抗者。」
魯速很機敏地扣住李慎遠答話中「反抗」的要害,進一步追問:「你寫她是為了表達什麼思想?你的寫作動機是什麼?」
李慎遠想到過他一定會這樣機械地聯繫,這個問題里暗藏著一個陷阱。他知道,極左思潮創造的「文藝理論」,既是製作虛假藝術品的模子,又是編織罪名誣陷人的圈套。魯速們就是要用作者的立場啊、動機啊、人物形象的階級性啊等等,這些框框來套你;於是他胸有成竹地堅定地回答說:
「我歌頌這樣一個普通的勞動者,崇敬他們的反抗精神,也是表達對養育我們的祖國山河的熱愛。」李慎遠的這個回答是他的本心,但是魯速卻只想要獲取他想要的結論。其實李慎遠和魯速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在這個作品裡,寫階級,寫鬥爭,正是當時正統要求的構思,是一種固化了的思維模式。而李慎遠被這種傳統牽引著不自覺地進到了裡面,創造了符合那個模式的人物形象;魯速卻又為打倒李慎遠的需要而去否定這個固化模式產生的作品。
魯速語氣輕蔑地譏諷道:「噢——,我明白了,於是這個女子就勇敢地去復仇,對不對?你對這個形象很滿意,很得意,是不是?」
從魯速的神態看,倒不是李慎遠「得意」,而是他先得意了。但是他立即沉下臉來說:「你怕是得意得早了些。我看你的這個所謂的英雄,只是一個政治庸人,一個狹隘的復仇主義者。她沒有崇高的理想和抱負,不顧階級大業,而只是去報私仇,她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一個逃跑主義者。」魯速加給「黃河女兒」很多名堂,是當時的常規做法,看似嚇人,內中卻沒有什麼貨色。他給詩中的人物戴過這些帽子之後,在等著李慎遠說話的漏洞。
李慎遠沒有說什麼,他心裡暗自肯定了魯速的判斷。詩中的女子確實是一個具有這些弱點的人物,但那卻正是歷史的弱點。
李慎遠不怕魯速在人物形象上抓什麼把柄,他無所顧忌地直陳觀點:「這個女子是封建時代的普通勞動者,有堅強的鬥爭精神,奮起反抗惡勢力,是正當的。她生活在舊時代,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點,但是她是一個普通群眾,不可能完美得毫無瑕疵……」
魯速對李慎遠的侃侃而談很反感,他先用揶揄的口氣向他發出了警告:「喂喂餵——,我說你別得意,你還真得意起來了!」然後他好像抓住了對方什麼似的得意地說:「你暴露了!暴露出了你動機里隱藏的陰謀。第一,我們要你歌頌勞動人民,是要你暴露他們的瑕疵醜化他們嗎?這正泄露出你靈魂中鄙視勞動人民的秘密。第二,你暴露勞動人民的缺點,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必須說清楚,創造復仇主義者的動機是什麼?必須交代寫作動機。」
李慎遠知道,魯速們把一個人物形象套進什麼「主義」,就是要把作者陷進去。李慎遠在心裡叮囑自己,不能一頂一地跟在他們的那些理論後面,要跳出來,答非所問,避重就輕,似是而非,虛與周旋,要用這些「文革」中常用的鬥爭方法來對付他。他撇開魯速的糾纏,答非所問地回應魯速:「黃河是我們的母親河,中華民族汲取母親河的養分繁衍發展,歌頌祖國山河,歌頌勞動者,是我們應盡的義務。」他原想用一點流行的什麼「天職」「使命」那一類詞,裝出嚇人的樣子,但是他厭惡那種自命不凡的假作。
魯速仍然堅持原定的思路:「這恰好證明你另有企圖,你不承認,說明你心裡有鬼。你必須老實交待你真正的企圖。」
李慎遠回到前面說過的答案說:「藝術是美,人們喜歡它,政治也需要它的幫助。但是,喜歡它的人最好離它遠一點,離遠一點才可以領會美的意義,讓它真正給人帶來好處。不要將藝術抱在懷裡據為己有,那樣就會害了文藝。」這一段話的言外之意,魯速沒有聽懂,他要找的是寫作的「反動目的」。
他繼續緊追不捨:「我告訴你:你塑造的這個復仇主義者的形象,就是為了復仇。你知道,你們的下場只有失敗,也只有逃跑,這正是你的階級前途,逃跑之後怎麼辦,就潛伏下來,等待時機,東山再起,以求一逞。」魯速連珠炮式地發出疑問:「你要幹什麼?你要向誰復仇?代表哪個階級向哪個階級復仇?」
不等李慎遠回答,魯速接著說:「現在問題的實質就昭然若揭了:這個復仇主義者,就是你所屬的那個階級,就是你自己。」他更進一步逼來:「現在你應該交底了,說!你的復仇目標是哪裡?」
審訊者的真面目全露出來了,李慎遠已料到他們的聯想會這樣直白,這樣露骨,於是在心裡狠狠罵了一句:「無賴!」
魯速的殺手鐧是要追查「寫作動機」,但是凡有一般的常識者都知道,詩無達詁,文藝作品有它靈動的特性,不能死套「為什麼」「為哪個人」的框框。專制主義文藝理論卻硬要將藝術拉進為某種人的固定圈子,硬要把你套進他們的框框,聽命於他,為達到他們的目的惟命是從。魯速舞動起來幾件所謂的理論武器,除了硬往作者頭上套緊箍咒外,還拿什麼「政治決定」論,「階級根本」論,以及什麼「資產階級的東西不屬於人民」等等極左論調死框文藝。作為文學專業的大學生,李慎遠知道這都是些打人的石頭。
「理論」是在實踐的後面才產生的,可是這些理論產生出來以後,在發展中就可能「異化」,它會掉過頭來噬齧母體,成為「規範」「指導」捆綁人手腳的繩索、束縛人的枷鎖。所以文藝理論必須尊重文藝本體,必須與人為善,有「善良」的動機。如果抱著自私的目的,那就會起到扼殺文藝的作用,而這種理論也便會走向死路。文藝作品不能被「理論」捆綁住,要提防鑽進人為的框框,要遠遠地躲開它,漠視它,鄙視那些企圖挾持藝術的理論。
李慎遠在心裡說:「你們為什麼非要對它糾纏不休呢?它就是一件美的東西,你如果愛美,要從中汲取營養,就欣賞它吧。不要非抱在懷裡不可,不要用你的體氣熏著它,那花是很嬌嫩的,求你放它一馬吧!」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魯速們聽不懂這些話。
李慎遠沒有承認專案組給他的寫作動機的定性。「小說反黨論」已經陷進去了不少作家,有的已經變成了「李慧娘」式的冤魂,而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很多人都已領教過了。
魯速也沒有再追問下去,他也怕「框框」,怕自己無意中也套進裡面去。魯速當然不會有這麼明確的認識,但是他有他那個階級的本能,所以他會繞著走,而不會掉進陷坑。
魯速把湧進頭腦的所有的問題都清理了一遍:「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既是失敗主義,又是逃跑主義,又是復仇主義,是一個叛徒的形象,企圖從革命陣營內部瓦解人民的鬥志……」他似乎是理清了,不由自言自語說:「對對對,瓦解革命人民的鬥志!」
於是,魯速便追問起李慎遠的另一篇作品:「你創作的《百花》就是瓦解人民鬥志的,什麼花呀草呀,花草有什麼精神?只有軟弱的呻吟,讓人昏昏欲睡。你說你讓人民昏睡的目的何在?」
李慎遠笑了,「牛鬼」們都在心裡暗笑著。李慎遠笑那些神經脆弱的「革命者」們,連柔嫩的小花小草都害怕,那還有什麼不怕呢?李慎遠理直氣壯地說:「小花小草是大地的兒女,愛百花,是愛人民的根本。可以養育人民的情操,堅定信念,增強意志。」
「百花裡邊混進了毒草,你們不知道嗎?」眾人回答說不知道,魯速得意了。「看看,看普及知識多麼重要啊!我們山上長的打破碗花就是狼毒,花兒好看極了,但是有毒,媽媽說手拿了那個花是會打破碗的,打破了碗,要打屁股……」
「牛鬼」們又都笑了,李慎遠沒笑,說「文學不是生物課」。
魯速說:「文學是從生活中來的,有出息的文藝工作者,要到工農中去,要熟悉他們……」他又背了一段領袖的語錄,然後眼盯著眾人問:「你們都去了嗎?」
大家都吃了一驚,因為誰都沒有去過,到那裡去,要穿上牛衣,拿上牛鞭,趕上牛下田。領袖們也許都幹過,不過也不常干,常干就沒有時間領導革命了。
李慎遠直接回答說:「文學不能硬搬生活,它既是生活又不是生活,既有虛構又不全是虛構,它裡面有天馬行空又有腳踏實地,既要從生活中來又要從頭腦中來,而且主要從頭腦中來,要創造,要高……」
魯速打斷了他說,從頭腦中來,這是反對領袖的從生活來又到生活中去並且回過頭來又要指導生活的……
「那指導生活的思想不正是從頭腦中來的嗎?」
魯速沒有立即說話,他要用頭腦想一想,怎樣來反擊這個荒謬的說法,可是一時想不出來,於是他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要為政治服務。」
經過幾個問題的交鋒,李慎遠的思路更清晰了,排除了雜念,他更有信心應付眼前的這個對手:
「為政治服務,當然要。」這一句是必須說的時尚話,他接著說:「政治需要藝術的幫助,政治家可以要求藝術,但不能規定藝術,更不能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而去控制它,因為藝術與政治是並行的,有自己獨特的生命和使命。」他厭惡當時的一些熱門詞語,但是挑著詞說話很吃力,難免攙雜進一些時髦說法。「在藝術創作中,要謹防束縛藝術家的手腳,那樣造出來的作品是浮淺的粗糙的。再說,文學不能『立馬可待』,它為政治服務,總是慢半拍,『政治』難免對這很不滿意,但是這是它的特性。所謂『立馬可待』的不是文學,而是公文,那是公務員的本領,作家極少這樣做,這樣做了的,大都不很優秀。」他沒有用「粗製濫造」「急就章」「應付差事」這些貶義詞,以避免刺激對方。他說到很多歷史時期,很少有文學跟進政治的應景作品,尤其大事件大作品,需要長時間醞釀。
魯速想找一個緊密地為政治服務的例子,想到了「樣板戲」。但是他對人們動不動拿樣板戲打人的做法望而生畏,心想最好不要去碰它,敬而遠之,免得招來麻煩。想了半時,他欣喜地說:「民間小唱、牆頭詩、勞動號子,都是勞動人民的偉大創造,也能及時配合形勢的需要,是為政治服務的典型。」
這也恰巧是李慎遠所想到的,那些匕首投槍類的靈敏的輕騎兵式的雜文、詩歌,作者很敏感,在戰場上立馬寫就,與政治連得很緊,其中有些作品很優秀很有生命力。李慎遠對一些小歌劇、民間詩之類,本來很有好感,但是一些人老拿它們當樣板,做打人的石頭,於是他就反起胃來。不過這只是他一時的情緒,細想起來,他真為一些即時的歌詩書畫而感動,真太好了。那些原生態形式的東西,歷史淘洗的結果,也只剩下了很小的一部分。不過真正深刻的作品,不是那樣能寫出來的。有的人想用那些東西,甚至是一些現蒸熱賣的大路貨來代替文學,實在是井底之蛙的做法。
李慎遠說到了「抗戰」時期的一部音樂作品:「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偉大作品,是我們民族精神的驕傲,可是現在只剩下了一支曲子,而它的歌詞呢,那激發中華兒女熱血沸騰的歌詞被淹沒了。歌詞是一首歌的原點,燃燒點,如果沒有歌詞,樂曲就沒有產生的激情。可是很多歌詞被曲子遮掩,只剩下音樂,在小眾圈子裡奧秘地流行,削弱了作品的靈魂。」他沒有點明是哪一部作品。
一個「牛鬼」想起一些歷史事實,情緒有點激動地說:「外國藝術史上也有類似的現象,一部歌劇,人們只知道音樂家,卻不知道歌劇的文字作者。音樂當然很偉大,但是音樂若是缺少了生動的故事和人物,那就只剩下了音符的外殼。劇本是一劇之本,歌詞是一歌之本,在黑房子裡爬格子的,是辛辛苦苦的文字作者。」這個「牛鬼」是從音樂系轉來的「音樂理論」教授,他大概有不少著作權方面的委屈,所以趁這個機會為一些被竊奪的版權鳴冤叫屈。
這樣玄乎的說法,人們平時不容易想到,現在聽來也覺新鮮,但魯速感到有一點不對勁兒,立即加以制止,並糾正一些錯誤認識說:「凡是鼓舞過人民鬥志的作品就都是偉大的,它們雖然小,但是作用巨大,它們可代替歷史上的任何一部作品。」
「《紅樓夢》可以代替嗎?……」
魯速藉機要賣弄一番,於是說:「是的,《紅樓夢》這樣偉大的現實主義著作……它的現實主義體現在什麼地方呢?……」他說了一通玄乎的宏論,氣氛似乎進入了自由討論的境地,有一個「牛鬼」也突發神經地參與了進來,接著魯速的話說:
「魯組長,依我看,《紅樓夢》是浪漫主義的。」
魯組長斜了一眼這個牛鬼:「怎麼是浪漫主義?儘是胡說八道。」
牛鬼卻來了「牛勁」,不依不饒起來:「你看,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警幻仙子、神瑛侍者、絳珠仙子,哪一個不是虛幻的?大觀園也根本不可能存在。首先,賈寶玉一個男人,住在一大群女孩子中間,那可能嗎?」
有一個「牛鬼」與另一個附耳低言,說了一句什麼,惹得那一個在他肋巴上搗了一下。
第一個「牛鬼」繼續說:「浪漫主義有幾大特徵,首先它的情節是奇特的。開篇的神仙下凡,和尚點化,接下來大觀園裡仙男仙女的生活,人間哪裡去找啊?最後,昏慘慘燈將盡,呼喇喇大廈傾,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想像力極其豐富,這是浪漫主義的又一個極大的特點。」
魯速聽得有點離奇,覺得他這個浪漫主義的論斷還是得聽一聽。
恰巧這隊伍里有一個現實主義的忠實信徒,不失時機地反問前「牛鬼」:「《紅樓夢》里大量的現實生活的描寫,反映真實的社會現實,它的浪漫性在哪裡?」
前「牛鬼」一聽有了對立面,正合他平日喜好爭論的口味,於是更來了勁,津津有味地說下去:「《紅樓》的浪漫特點,首先是想像的豐富,其次是構思的奇異,再次是情節人物的獨特,再再次是文辭的俊逸……」
後一個「牛鬼」擔心他編派出更多的「特點」,不服氣地打斷了他,說:「可是它的情節都是現實生活,是典型的封建社會的縮影。」
前「牛鬼」搶過話頭說:「那些情節,表面看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實際離得生活很遠。它的情節支柱,都是虛幻不堪的,什麼夢境啊,葬花啊,金鎖玉鎖啊,木石姻緣啊,『甄』家的,『賈』家的,真假難分。你想,開頭和結尾,那樣一個奇思妙想的大框架,就是變化無限的文章幻境,再浪漫也不過如此……真是浪漫到家了。其實,藝術本身就是浪漫的產物,沒有浪漫就沒有藝術。」
後「牛鬼」似乎跟不上前牛鬼的思路,再沒提出什麼,只好聽前者繼續說下去:「這個《紅樓》,離奇得驚人,我都把它當作浪漫主義的詩歌來讀了。多麼奇異的想像,多麼詭譎的構思,多麼玄妙的象徵誇張手法,多麼豐富的語言寶藏……!」
看來這個「牛鬼」有一發不可收拾的嘮叨,這些奇怪的論調,叫人一頭霧水。魯速憤怒地一拍桌子:「一派胡言!」
「牛鬼」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一下頭,緊接著就放下心來,偷看了一眼「魯組長」的臉色,覺察出慍怒中攙了些假意。可能是該組長聽得走了神而失態,也可能組長略通此道,只是不便明白說出,特意做了一個以假亂真的姿態。這個「牛鬼」於是對自己剛才的顯擺頗為得意,眼睛朝上不自然地翻一下白,向魯組長回饋一個討好的媚笑,演示了一點當時中國某些知識分子的典型表情。
魯速不允許這樣複雜的糾纏,就快刀斬亂麻地說:「凡是歷史上的法家,都不許你們拿來污衊。」
「法家」很多,秦始皇、朱元璋都是,司馬遷、曹雪芹也混在裡面。對他們的態度是當下鑑定是否革命的試金石。但也不一定,李慎遠熱愛曹雪芹,卻成了反革命。李慎遠明白,魯速們想的是另一個問題,而不是什麼文學理論。他們要找的是你問題的要害。
魯速緊扣那個原則性問題問:「我們的文藝是為什麼人的?」
幾個「牛鬼蛇神」接上說:「列寧教導我們,我們的文藝是為千千萬萬勞動人民服務的,是革命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其實,牛鬼們沒有注意到這時候該不該接茬,可是有一個牛鬼思想走了神,就按天天背誦「老三篇」中的《為人民服務》的內容順口溜了出來,引得其他人也隨著接了下去。
魯速果然只抓關鍵:「為什麼人是文藝的根本,你不寫為人民的東西,而寫反人民的,目的是什麼?」
李慎遠只是簡單地說,美的東西就是為人民的,作者不可能去隱藏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這是李慎遠的託詞,其實文學卻真是最具隱蔽性的一個寫作門類,它能含蓄地引導讀者放開思維,縱橫馳騁,啟發讀者進行再創造,拓展出超越原作的很多內容。但是,魯速們正在尋事,李慎遠只能說文學很單純,免得節外生枝。不過加在文學頭上的一些罪名,說是什麼「宣言書」啊,「煽動」人啊,確實冤枉,它真沒有起過那樣直露的作用。
魯速轉而又進行著「循循善誘」:「『沒有目的』可能嗎?沒有目的的作品有嗎?你說說看!」他的語氣是軟軟的。
李慎遠見他問得懇切,也就特意表示出「誠意」地說:「魯組長,其實很多作品是無目的的。作者只是從自己的思想里拿出一些想要表現的去寫,誰會給他布置任務呢?寫一首詩,歌頌一枝美麗的小花,有什麼目的?只是作者一時心裡高興,隨意寫出罷了。」
魯速聽了,有意無意地點著頭又搖了一下頭,不知道怎麼來思考這個複雜的問題。李慎遠接著說:
「就是大作品,你說誰給他布置任務呢?《紅樓夢》是誰布置的?《水滸》是誰布置的?」魯速似乎是在受著李慎遠的啟發,思路也一直跟著他走。「我們發現,李白,杜甫,還有諸如外國的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等等,他們都沒有接受過什麼寫作任務,也沒什麼明確的寫作目的,卻寫出了許多作品。」
魯速想起來了反證的例子,得意地說:「不,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就接受過任務,魯迅更是明確說要作『遵命文學』。」
讀者們通常覺得這幾個人比較逆反,沒有可能遵誰的命令,但也說不定,他們還真有「遵命」那麼回事。高爾基的《母親》傳說接受過誰的指示,卻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一下子說不清楚。
有一個「牛鬼」小聲說了一句:「接受的是無產階級的命令。」
魯速大聲喝斥:「不許私下議論!」牛鬼嚇得低下了頭。其實該牛鬼的這個說法是無產階級文學理論里早就敲定了的結論。
喝過一聲後魯速想,儘管牛鬼說得對,但自己的權威還得維護,於是下命令似的說:「李慎遠,不許你販賣封資修的毒素!」
李慎遠說:「魯組長,這些作家可都是『法家』呀,上面有文件,欽點過了。」魯速沒聽懂「欽點」,以為是「清點」過了,上面清點過了,那人民就放心了。
魯速認為,魯迅們都要聽無產階級的將令,李慎遠們當然也會有一個階級的將令,他們必然有一個陰謀集團,如果把這個陰謀集團挖了出來,那麼自己就是立了一個大功。於是他語氣肯定地審問:「你說你們到底是什麼集團?」
李慎遠說:「在文學創作上,資產階級好像沒有無產階級那樣嚴密的組織,不會有什麼集團。無產階級才有『集團』,為了一個政治目的,組織一些寫作班子,去完成上級下達的政治任務。」
魯速知道,中央確實有很多寫作班子,不但政策理論、文藝理論有寫作班子,甚至小說詩歌那樣獨立性很強的藝術,也有創作班子,但是這跟那些反動集團不一樣,它們是革命的「集團」。
專政組原來定的調子是,「黃河女兒」的背後有群眾,群眾就是反革命集團的成員,要求把這個集團的人挖出來。可是魯速並不認為文學作品是地下聯絡圖,李慎遠也不會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坐山雕,這樣一想,他就把重點放在了文藝理論上,可是論來論去,也沒有從李慎遠嘴裡套出什麼罪證來。
魯速心想該是下結論的時候了,於是擺出權威理論家的姿態總結道:「李慎遠,你的狡賴該停止了!我們給了你機會讓你醒悟,你卻死不改悔,我們只能為你高唱葬歌了。」魯速聲音高亢起來,顯出不可辯駁的氣勢,給李慎遠戴了幾頂反動得嚇人的帽子。
魯速停了一下,抬起近視眼鏡後面鼓起的眼皮向群眾翻了一眼,想看看他這些有力的結論有什麼強烈的反響。憑他近視的眼力,根本就看不清楚群眾的反應,可是他仍然要翻一下眼,而且自認為群眾反應良好,於是激情昂揚地引用了幾段導師的語錄,然後帶著嘲諷的口吻繼續說:「可愛的先生,你搞錯了,你的那一點膚淺的知識怎麼能搞清無產階級專政的文藝呢?」群眾中發出了輕微的騷動。這是一個複雜的反應:可能是由於在那樣肅殺的鬥爭中,稱「敵人」為「先生」不太合適,或者是由於他剛引用了導師語錄緊接著說「可愛的先生」,好像是在嘲諷導師。魯速注意到了這個騷動,他以為是群眾對自己妙用幽黙的讚許,於是臉上顯出自得的神色,更加來勁兒了。這時,一個事先安排好的等待幫腔的造反派想要呼口號來造點聲勢,可是或者呼喊的時機不對,或者內容不合,受了什麼高人的指撥,喊了半截,又咽了回去。魯速不滿地瞪了一眼這個不知進退的人,語氣更堅定地講下去:「文藝最銳利最敏感,因此創造出了『樣板戲』的『三突出』原則: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第一英雄人物。導師說的典型中的典型,要求創造『這一個』,你卻反其道而行,偏要創造『那一個』,你說你創造的是哪一個?」他感到「這一個」的文藝理論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急忙中向群眾望了一眼,可是群眾也似乎陷在五里霧中,一片茫然,於是他趕緊收住,轉了話題:「歷史上有那麼多的英雄,陳勝吳廣洪秀全,你為什麼不去寫?偏要抬出來一個叛徒懦夫來歌頌,其用心何其毒也?……」
這時候一個幫腔的緊跟上高喊:「革命的同志們,我們答應不答應?」「不——」這一聲,台上台下配合得很默契,接著口號聲不斷:「打倒……徹底……永遠……萬歲……萬歲……」呼出了一連串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口號。
魯速的嘴角綻開了自鳴得意的笑紋,這一場由他導演的大劇,似乎達到了高潮,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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