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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假設的「對等」之後

2024-09-13 00:15:14 作者: 張守權
  本來批判會到此收場效果最好,可是專政組傳來了一個紙條,魯速展開低頭看了一下,馬上換上了溫和的口氣說:「李慎遠,我們讓你把話說完,免得你誣衊我們壓制民主。」

  魯速似乎沒事找事問:「李慎遠,你服從不服從領導?」這並不是問題,誰敢不服從領導?可這又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領導有各式各樣,要服從也得先看是什麼樣的,不能盲目地跟上跑。

  魯速變成了一個啟發式教學的老師:「一切事物都得有個領導,耐著性子手把手地教,指給他路,定給他調子,教給他做法,還時不時地檢查,捏泥人總得像個樣子嘛……」

  李慎遠笑了起來:「原來你說的是捏泥人啊!那就非得按他的方法去搞不可。」李慎遠做了一個動作比劃著名,「你看,以前街上有很多賣泥人的,他們的手就是這樣捏的……」

  魯速立即接上說:「對對對,我說的就是這個,領導手把手地指導,不合標準就要求你修改,直到通過審查才罷手。」

  「這領導會不會捏泥人?」

  「他自己不會,可是他會教別人,這才是領導。」

  「那我就明白了,原來是外行領導內行。」

  「你敢反對外行領導內行嗎?」

  「不反對。不論外行領導內行,還是內行領導內行,都有成功或失敗的例子,要看具體情況,不能一概反對。完全不懂技術的外行有時反倒好一點,他起碼會虛心學習,或者乾脆放手讓你干。最討厭的是半瓶子醋的內行,自己知道一點,並不全懂,還要硬充內行,居高臨下指手劃腳。這種人很自信,很專制,正因為他懂得一點,好像是內行,其實是半瓶子,結果就把事情搞糟了。」

  魯速不很明白這些話的意思,有意地更正他說:「不管是半瓶水還是一瓶醋,只要『多、快、好、省』就行。」他說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的口號。

  李慎遠笑了笑說:「魯組長,你說的方法我懂了,乾脆做些模子,用模子鑄出來一模一樣的,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排成一隊一隊的行動統一的人。」

  魯速很興奮:「很好,就是這個方法。」

  李慎遠順勢延伸下去:「演文藝節目,領導跟演員一起上台,與民同樂,演奏樂器的每人旁邊各站一個領導,手按在笛子孔上或是琴弦上,預備——起,吹拉彈唱,演出歌曲來就一致了。」

  魯速連連擺手:「那不是江湖亂道嗎?」

  李慎遠說:「這才符合領導定調子群眾出產品的原則。」

  討論的氣氛一下活躍了起來,一些監管人員也插進來:「就這樣搞,站一台演員,站一台領導,與民同樂,偉人就高興了。」

  有一個人沒聽懂,問旁邊一個說:「偉人為什麼就高興了?」

  那一個回答說:「偉人說勞動人民被統治者剝奪了權利,沒有享受到自己親手創造的藝術,現在人民享受到了,所以他就高興了。」

  另一個有點感觸地說:「人民沒有文化,吃穿都成問題,整天幹活,沒有時間享受藝術。」

  又一個人說:「等到人民生活富裕了,就會有時間多讀書,占有更多的藝術。經濟若是落後,人民就沒有享受藝術的條件。」

  「藝術是全人類的財富,人民有充分的權力享受它,如果被哪一個階級獨占了,那就不會得到正常發展,甚至要走向衰亡。」「音樂理論」教授在旁邊接上說。他看到這時「言論自由」的融洽氣氛,於是就忘乎所以了:「社會是一個綜合體,參差交錯,互相滲透。你硬要把他們分成幾塊,人為地割裂,這個階級的人不許到那個階級里去,不許串門,不許交友,不許互相學習,只能這個階級在內部交往,這就是近親婚姻,生不出優良的品種來。」

  有幾個人笑了起來,他們對近親婚姻的後果大概有一點了解,想參加進來發表一下意見;可是內容不合適,這裡討論的不是生理學,而是藝術,就再沒有插話。

  前面堅持「浪漫主義」的那個「右派」,大有不吐不快的樣子:「社會是互相包容錯雜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紅樓》里也有無產階級的東西,古今中外的很多作品裡的人物性格都有這樣的情況。什麼階級的人都有仁慈的良心,也有不仁慈的心。試問那些自吹優秀的人,思想里裝的全是關懷他人命運的良心嗎?不一定。人類的優秀品質和愛心,各階級里的優秀人物都會有,而惡劣的品行任何階級肯定都少不了。」

  「音樂理論」教授是一個性格狂放的人,看來他很喜歡這時不受約束的氣氛,於是「大放厥詞」(「文革」中的常用貶詞),特別強調藝術的獨立品格。他說:

  「藝術是獨立存在的,盲目地跟別人走,就沒有了自己的東西,實際上它自己就要衰敗了。一些人拿政治來死扣藝術,創作出一種蹩腳怪味的東西,像政治宣言書,又像誘惑小孩子的『拉洋片』,他夢想創作出他那個階級專用的傳世作品,可是藝術偏要給他開玩笑,他人還沒死,那作品就先死了。藝術若是從屬於一個政治路線,那就是處在丫鬟的地位,幹什麼事都要看太太的臉色。」他對壓制創作的寡頭理論,很是反感。「還有個什麼『文藝政策』的名堂,沒聽過這個東西真起什麼作用,所有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都不是什麼『政策』的產物,而是自然產生的。」他徜徉在藝術的美境裡,說話漸漸更加輕縱隨性起來。「藝術是人最輕鬆的思維,最奔放的浪漫,最本真的人性……」他這麼一說,其他人的思路也跟著寬泛了起來。

  「宇宙廣袤無垠,精神縱橫馳騁,耳旁響著珠玉般清脆的聲音,眼前舒展開錦繡如畫的美景,冰雪一樣的清泠,秋水一樣的深沉,奇妙的文思自然地汩汩流淌而來……」

  「藝術純美的天之驕子,是神思磅礴的風物,是婀娜嬌艷的處子,是平凡淳樸的芸芸眾生,是橫空出世的威猛妖魔……」

  「像大鵬一樣,背負著青天,扶搖直上,翅膀像垂天的雲彩……」

  「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心游萬仞,精騖八極,舒捲風雲,吐納珠玉……」

  「牛鬼蛇神」翻了天,放出的氣味蔓延開來,瀰漫了整個會場。其中夾雜著各種味道,有花香,有草味,有沁人的溫馨,有醒人的酸澀……有讓人舒暢的清醇,也有令人不適的辛辣……當然見仁見智是很正常的事,不妨放開了叫它放,天也不會塌下來;大路朝天,各自在一邊的道兒上走一走,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魯速聽了一個顛三倒四,他突然醒來,怨恨自己迷失在茫無頭緒的亂語中,於是一拳頭砸在桌子上,大聲說:「亂七八糟!散會——」

  不知誰說的最後一句話,剛好碰到這一擊上,但是也沒被嚇著,仍然沿著慣性綿延了下來:

  「那浸透進肌骨里的思縷,消融在心海間的情韻,清醇馨香,絮絮地顫盪,涔涔地流來……」話沒說完,魯速早走沒影兒了。

  魯速們本來是想藉機抓些口實,擴大「戰果」,可不料牛鬼們說得那麼離譜跑調,橫無際涯,沒天沒地,讓他們也摸不著邊了。

  魯速在這次批判會之後,遭受了訓斥。工宣隊長是來自一個工廠保衛科的政委,態度嚴厲地斥責魯速:「你的屁股坐到哪裡去了?讓階級敵人明目張胆地宣傳反革命言論,還跟人家講道理,講什麼道理?把他打倒不就結了嗎!你們知識分子,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隨時都會露出尾巴。」魯速臉上一片茫然,張大著嘴巴,近視鏡片後面的眼睛一眨一眨。這個迷茫的眼神,倒把工宣隊長瞅得改變了態度,由嚴肅轉成溫和,又安慰了魯速一番。但是魯速終究還是被撤了職,讓他專門去材料組負責整理材料,後來在那裡也沒有待下去,只做了一個普通的「革命群眾」了事。

  魯速是烏托邦,他以為「文斗」可以把牛鬼蛇神斗下去。他幻想著創造一種通過講道理而制敵於勝的辦法,開闢一條「文路」,走出一條與「武革」相映成輝的道路,為革命增添一筆奇特的光彩。不料這只是一個空想,他沒有領悟槍桿子辦大事的深理,不知道「文革」的秘訣正是要靠「武」而不是靠「文」。魯速是一個典型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之所以能鑽進革命隊伍,是由於「站隊」站到了那一邊,他憑著一時發燒的幻想設計革命藍圖,殊不知,不但不符合實際,而且暴露了自己,被人家剷出了隊伍。所幸的是沒有按「階級異己分子」處理,就算他走運了。

  歷朝歷代,趣事多多,穿越亘古,人們一定能夠從中搜尋出無數滑稽可笑的人或事,能續上無數質量上乘的故事,使人瞋目,叫人噴飯,讓人驚嘆,令人扼腕。這些故事,無論把它們翻里翻面地顛來倒去地看,還是正眼斜眼地扭曲著瞧,都是符合人世邏輯的事,都是怪味橫生的深入里奧的事,正眼看有正眼看的理,斜眼瞧有斜眼瞧的味道。本書的這兩節「假設的『對等』辯論」里說的,就是屬於這樣一些貌似荒誕又符合實情的事。

  筆者在這裡要給讀者道一聲歉,感謝你們犧牲寶貴的時間來閱讀我這一段荒誕不經的東西。這場「假設的『對等』辯論」顯然是「滿紙荒唐言」,這樣的事在「文革」中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在階級專政下,以上壓下以強凌弱尚嫌不夠,誰還會給你「對等」?筆者作這樣的假設,有兩個意圖:一個是要讀者感知一下「文革」中強勢集團的推理多麼荒謬可笑;二是讓讀者明白,一些所謂的「理論」,根本站不住腳,卻還要繃著面孔遺害無窮地指手畫腳。

  強勢者永遠有道理可講,無論他正確不正確,他總有理。如果他願意跟你辯論下去,那只是為了找你的把柄,而永遠不會聽你講道理,更不會服你。李慎遠經歷過五七年的「反右」鬥爭,當年聽過上級舉辦的跟自己後來成為著名美學家的老師的一場真實的辯論。當時會場上雙方唇槍舌劍,辯論很激烈。他盼望老師能取得勝利,但那只是一個孩子天真的幻想,老師終究還是被打成了右派。凡是強權者認定你是反動的,就不會讓你自由申辯,你若申辯,就如「文革」的慣用語說的:砸爛你的「狗頭」。

  歷史是我們的老師,提供給我們一部趣味無窮用之不盡的大書,讓我們仔細地閱讀,更要睿智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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