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沒落階級的餘孽
2024-09-13 00:15:20
作者: 張守權
李慎遠一行五個「牛鬼蛇神」,被押到萬人體育場,參加公判大會。省城這一批被鎮壓的人裡面有他們學校的兩個人,一個是生物系的老教授詹希昂,一個是文學系學生倪之學。
詹希昂在國民黨軍隊裡當過醫官,解放後作為舊人員留用,後來到學院當了教授。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工作組」進駐了學校,將幹部分成四類,即「好的」「比較好的」「問題多的」「性質嚴重的」,四種等而下之,詹希昂被劃在第四類。「文革」一開始他就有牴觸情緒,被劃到第四類,他的怨氣更大了。在一次會上,詹希昂按捺不住,跳起來,指著工作組組長的鼻子說,我要是第四類,你們工作組就是修正主義,還說了一大堆指責工作組的話。這是抗拒運動的非常嚴重的錯誤,甚至是犯罪。這個老頭不知怎麼了,可能是多次運動被整昏了頭腦,神經出了問題,也可能是階級本性決定了他非要自己跳出來不可。「對抗運動」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當一個非常強大的群體,裝扮得天經地義的正確,強令治下的民人絕對一致地屈服,若是有人敢懷二心而直接對抗,那就必然要遭到滅頂之災。詹希昂公然挑戰,既打攪了人家的清夢,又擾亂了人家的步調,更是讓強者丟了面子,就首先要作為「尖子」而被摘掉。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後,在露天劇場召開全校師生「公捕×××大會」,詹希昂手提著一個小板凳,戴一頂草帽,沒事人似地東張西望地來開會,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怎麼樣。大會一開始,只聽主持人高聲宣布:「把現行反革命分子詹希昂押上來!」這老頭兒還沒有聽清楚,兀自東瞅西瞅,早被伏在左右的專政人員扭住了胳膊,草帽兒也落地了,板凳兒也丟掉了,立時間給押著上了主席台。接著工作組就歷數了他破壞文化大革命進行階級反撲的三大罪狀,宣布施行逮捕。老頭兒模樣傻乎乎的,在炎熱的太陽下,禿著個腦袋,低頭伏擒;他的老婆和女兒聽到了消息,哭叫著來看,被擋在會場外邊,只遠遠地望著老頭兒被押上汽車拉走了。
這是運動初期的事。當時領袖有一個說法,全國「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即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雪夫,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派出工作組鎮壓群眾運動。詹希昂反對的正是這種「工作組」,他不但沒有錯,而且是站在正確路線上,至少是無罪的,但是他卻被抓走了。因為他是舊政權的「殘渣餘孽」(「文革」專用詞),不但沒有被放出來,而且判了很重的徒刑。這個倔老頭,肯定被死鬼纏上了身,雞蛋碰石頭,硬想把人民的牢底坐穿;不但這樣,後來在監獄裡還要鬧翻案,另外又折騰出了一些什麼事,幾樣罪加在一起,最後走上了不歸路。
另一個死刑犯倪之學,在「文革」前一年就出了事。那時候,政治形勢就開始緊張起來,他碰到風頭上,被揪了出來,開了一個大會,宣布了他為反動家庭鳴冤叫屈的罪行。他的幾個同學上台一一發表了講話,揭發他的罪狀,批判他的反動思想。倪之學是一個非常自負而反叛的青年,平時很高傲,看不起班上積極要求進步的同學,還自稱馬列主義理論家,研讀過馬列的一些什麼理論著作,對階級鬥爭的殘酷性有自己的一套觀點。更露骨的是「叫囂」說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有功於社會,不應該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據說他的枕頭底下壓著一把刀子,揚言要為自己的家庭報仇。倪之學的言行引起了公憤,會場上群情激昂,一致要求嚴辦這個狂妄的暴徒,最後按照違犯《治安條例》的某些條款,判處兩年勞動教養。
「文革」開始後,倪之學被釋放了出來,可他是一個平處不臥的人,文革中的表現給他惹來了麻煩。他組織的戰鬥隊名叫「文之命」,以理論班子強、文筆犀利著稱。他們是省城「黑革」的鐵筆桿子,寫的文章論理嚴密,辭采優美,贏得市井弱民的歡迎。左派組織「紅司」的革命小將視它為眼中釘,衝進「文之命」辦公處,將它砸了一個稀爛。倪之學沒有後退,他的吃苦精神凝聚著他的隊員們。沒有活動經費,甚至連車費也沒有,但他仍然堅持活動,步行十幾里路進城,一雙年久失修的破皮鞋磨得腳後跟血流不止,仍堅忍疼痛瘸著一隻腳到處跑。是什麼力量支撐著倪之學?按時髦的說法就是為了「保衛革命路線」,但是他站錯了隊,「路線」錯了,一切就都完了。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以後揪「壞頭頭」,倪之學自然逃不了干係,他東躲西藏幾個月,最後還是落入了法網。
批鬥逮捕倪之學的大會也在露天劇場舉行,師生員工全體集合,各個革命戰鬥隊的旗幟迎風招展,聲勢很是浩壯。倪之學原先的戰友,雖然受到得勢的一派強大的壓力,但是絕大多數都還站在他一邊,仍然緊咬著牙關忍受。倪之學被押到台上進行批鬥,但他昂著頭,不時還要爭辯幾句。幾個專政隊員衝上去按頭,按了一會,放開了,他又直立了起來,這樣反覆了幾次,惹惱了監押人員,有人找來一根繩子,拴住他的頭,按下去,繩子從腿襠中間穿過去,再從背後繞到頭上,捆成了一個弓形。這樣持續了好長時間,倪之學「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臉色變得蠟黃。大會宣布了逮捕令,他被關押了起來。
倪之學被判了八年刑,在監獄裡他仍然不服罪,還私下秘密串聯,為犯人翻案。他把獄中的冤案,寫成《調查報告》,托人暗中送出去散發,監管部門立案偵查,沒用多久,倪之學就暴露了。
執法幹部審問倪之學:「你在獄中公然搞反革命活動,傳遞反革命信件,你知罪嗎?」
倪之學昂首回答:「實事求是,為受冤枉的難友翻案,這是我作為一個公民的權利,我不知道犯了什麼罪!」
幹部說:「你已經被剝奪了政治權力,你是一個罪犯,不是公民。」
倪之學反問:「誰賦予了你們權力?沒有經過人民選舉的政權是非法的,既沒有合法性,也不存在公正性。」
幹部說:「我們代表革命路線,代表人民,誰敢反對,就砸爛他的狗頭!」
倪之學說:「槍桿子掌握在誰手裡,誰就說自己是代表人民,勝則王侯敗則賊,歷史上這樣的事比比皆是。」
幹部說:「沒有槍桿子,人民就要受二茬罪,吃二遍苦,這是天經地義的真理。」
倪之學說:「這種話,誰都可以說,說一千遍都沒有用。軍閥的槍桿子就是專門鎮壓人民的。」
「我們要用革命的兩手,反對反革命的兩手。」
「防衛是人的天性,人民有權自救,爭取自己的權利……」
這樣的對話,無休止地持續下去,就像永遠交叉不到一起去的兩股鐵軌,各自堅持自己的一套,互不相讓,因而也就不會得出什麼結果。尤其是強勢的一方,違背邏輯規律,強詞奪理,不用多說什麼,心中的怒火早已經壓不住了。
幹部沒有再說什麼……
跟著而來的是,倪之學受到了像很多不願低頭認罪的人同樣的暴力衝擊,脆弱的生命從軀殼裡漸漸流逝,活著和死掉之間的差距就越來越小了。
倪之學和詹希昂是兩種不同的人,年齡和生活經歷差距很懸殊,但是他們的性格很相似,有一股牛勁,都不服輸。在監獄裡,不但為自己翻案,還妄圖幫助獄友干點事,局外人猜測他們的神經都出了問題,屬於執迷不悟,不可救藥。
學校組織了一批人參加公判大會,有人數眾多的革命群眾,還有十幾個「牛鬼蛇神」,目的是教育人民和震懾敵人,而在客觀上卻起著為那兩個行將斃命的人送行的作用。「人民」們大都是意氣昂揚,超然漠然;作為專政對象的牛鬼蛇神,個個都蔫頭縮腦,表示著遵紀守法的虔誠,換一種眼光看,倒像是為將死者哀悼。「牛鬼」們也忍不住抬一下眼睛向囚車搜尋,用眼角的餘光送那兩個熟悉的身影走向生命的終點。
「性格決定命運」。倪之學桀驁不馴,不願向強權專制低頭,又企圖用自己的「理論」駁倒對方,讓對方處在「無理」的地位,甚至想讓對方給自己認錯;可以說,這真是一種「痴心妄想」。
倪之學站在自己家庭的階級立場上,為它辯護和翻案。他堅持認為,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吃苦耐勞的農業經營能手。發家致富靠兩條,一是增產,二是節約。父親一輩子生活清苦,吃的飯菜跟長工的差不了多少,與長工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商量,做到了與勞工的「四同」;而這個優良作風,政府的幹部大多數都沒有做到。倪之學痛惜父親辛苦積累的財富轉瞬之間就化成了飛灰,不只自己定成了「分子」被專了政,還株連到後代,使後人在經濟上陷入貧窮,政治上處於底層,人格上淪為末流。從社會階級關係來看,父親的傭工們是弱勢人群,給地主做工而得到報酬,這是一種正當的生存鏈條關係,應該得到肯定。傭工如果不珍惜做工的機會,還仇視僱主,甚至還想要劫奪他,這是一種不正常不正當的社會心理。倪之學甚至還以為,他父親與傭工之間的關係是融洽的,具有農業社會的溫情眽眽的色彩。他父親從外地買來了一個流落的小丫頭,在家裡當丫環使喚,但是稱他父母叫「爹」「媽」,長大以後,還主持著嫁給了一個窮人,自己的父母理所當然地成了岳父母。還有,家裡長工的父母與東家的父母輩都是像親戚一般,這種人際關係,是所謂階級關係學說理不清的。他認為,實現社會理想,改善苦難大眾的生活,可以有多種辦法,並非一定要用暴力殺得一個昏天黑地,世界上有許多國家在溫和的道路上都已經做出了行之有效的榜樣。況且,採取一種極端的做法,用來提升一個階級的地位,卻拿消滅另一個階級和它的成員做代價,甚至株連到他們的子孫後代,使他們下降為社會賤民,那是不人道的。
他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妒嫉一些古人和外國人。封建時代的皇帝和他代表的階級,還有一些上層人物,諸如有所作為的政治家、改革家,還有一些科學家、文學家等等,大都跟地主階級沾一點邊,可是現在並沒有把他們都算在反動派裡面,「革命」夠不著收拾這些人,不但不批鬥,還要歌頌。按今天的算帳方式,沒有把他們拉來批鬥,就便宜了他們,還歌頌什麼?外國的那些富豪也應該拉來批鬥消滅,可是也夠不著。偏偏是自己的前後幾代人,剛發了一點兒財就倒了霉,太冤枉了。
倪之學宣揚「人性論」,也是為他的地主階級家庭辯護。他的祖父母是遠近聞名的「善人」「善奶奶」,在四十年前的一次大饑荒中,他家開倉濟困,救濟了十幾家鄉鄰,至今這些鄉鄰的後代都還感恩戴德。舊時代的扶危濟困、修橋補路的善舉,在他家幾代人身上都有傳承,他不服氣把這些善行誣衊為「虛偽」,他說他祖輩的善行,肯定是好品質,人類肯定有普遍的超階級的人性,他公開地申辯:「如果說行善是虛偽,那就去作惡吧!『為善的更命短,造惡的又壽延。'——這是強盜邏輯。」
倪之學是典型的「遺少」一類人,但是他又特別不滿意自己的那些同類,憎惡他們為了改變處境和地位而丟失人格的做法。那些遺少為了活得像個人樣兒,有的不惜使用下劣的手段做出種種諂媚姿態換取一點好處,有的使用一些迂迴的方式以求趨進,違心地裝扮著各種角色。那一種「賣身求榮」者,他們為了投靠有權勢的勝利者,巴結逢迎脅肩諂笑,甚至卑躬屈膝。他們最徹底的做法就是宣布與失敗了的「剝削階級」家庭斷絕關係,咬破指頭寫血書,把祖宗娘老子罵得一塌糊塗,甚至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發誓賭咒至死跟著得勢者,願效犬馬之勞。其實他的新主子早已看透了這種小人嘴臉,總是防著一手,只允許他扮演一個搖尾乞憐的角色而已。還有一種人是「鄉愿」,表面上忠誠謹慎,實際上沽名釣譽,欺世盜名,這種人比起賣身求榮者的不顧廉恥的行徑來要自愛一點。他們確實是忠誠的,干起事來勤快而小心,唯恐招來上峰的疑心。因為他們是投降過來的人,最怕人家不當「自己人」看待,所以忠於職守時,不免要多干一點活,動作也大一點,多管一些閒事,外加一些假動作。他們在情緒上難免表演得虛偽,而多干分外的事自然又有搶人家飯碗的嫌疑,必然要引來厭惡鄙棄,招來忌恨者的攻擊。至於他能沾多少便宜,能沽什麼名釣什麼譽,說到底,也只是跟在人家後面,撿些人家看不上眼的棄物,掙得養家餬口,賺取個安生的日子罷了。這類人,是這個時代的一大創造,歷史上沒有一個朝代出現過這樣數量龐大性格扭曲的人群。他們逃不過「群眾」專政的眼睛,若不「作繭自縛」地做出馴服的樣子,就有各種麻煩;做作的時間長了,成了習慣,就形成了一種特殊人格。
遺少中的大部分,是安分守己的一類。時代前進了,幾個階級都消亡了,剩下它們的餘孽,從人數上看,雖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但卻是一盤散沙,掀不起什麼大浪。勝利了的階級,卻怕被反水推翻,便想盡一切辦法,調動各種因素,敲鑼鳴鼓,防火防盜,其實是多餘的擔心。重新做人,是餘孽們的實心愿望,並且也真意向善地希求脫胎換骨。但是,他們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在聖水河裡洗了又洗,太陽底下曬了又曬,再恭敬地獻上祭壇,上帝卻懷疑他們賊心不死,假投降,有臥底嫌疑。這種信任危機,使餘孽們的真誠受到了傷害,由此而不能人盡其力,力盡其才,造成的社會損失且不細算,就個人而言,一個人的生命也就那麼幾年,大半輩子陷在被監視鞭撻以至戕害的樊籠里,時邪命邪?無可言說。
從馬克思主義關於階級的定義來看,「餘孽」們是處於底層的人。他們在公社的生產隊勞動生產的過程中,一般都地位低下,所干工種的技術含量相對微弱,產品的分配,也處於末位,招工參軍機會很少,入黨升官沒有份兒,享受特殊待遇更等於零。好在社會主義的生產資料占有方式是公有的,粗略地看,這就是餘孽們還沒有淪為沒飯吃的境地的一個基本保障。作為賴以依託的階級已經被消滅了的「餘孽」,淪落到末等公民的地位,這種社會現象,從階級鬥爭的社會學、政治經濟學角度分析,可能有不少精闢的說頭,但是如果公正一點呢?不知應該怎樣說才對。說得通嗎?
在社會大嬗變的時代,如果有幸降生在勝利了的階級群里,當然會幸福地健壯地成長起來。可是作為另類的倪之學沒遇上這樣的順境,他不得不想各種辦法改變處境。他的性格讓他的階級本質鋒芒外露,沒有走「鄉愿」「蟄伏」那一類迂迴曲折的路子,而是選擇了具有高風險的另一條路。
倪之學作為末代子孫,被動地降生到世上,就天生地帶有「原罪」,人家說他吃了勞動人民的血汗長大,父母叫「吸血鬼」,子孫也就是吸血鬼,欠下了人民還不清的孽債,也要像父母一樣永遠贖罪。他想不清,人作為動物的一種,在降世以前應該怎樣躲避這樣的噩運落到頭上?如果有生死輪迴,前一世應該作哪些準備?
倪之學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抗爭,以一介書生來對抗強大的階級,只能是螳臂擋車。他沒有必要那樣明目張胆地為自己的家庭辯護。因為地主階級作為舊時代的統治者,已經滅亡了,整個階級都不存在了,你還要為個別成員翻案,有什麼意義呢?倪之學更不應該在床頭放一把刀或一根短棍,那就有了作案的嫌疑,儘管後來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要殺害誰的企圖,可是被人家懷疑總不是什麼好事情。在政治險惡的年代,必須存一點如履薄冰的戒心;他卻相反,不存戒心不說,還膽大包天,以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兼勞教釋放犯的身份,又在床頭放著疑似兇器的東西,幾件事情一聯繫,推理就很清楚了:這是什麼性質的罪?這不是殺頭的罪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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