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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心路連綿

2024-09-13 00:15:23 作者: 張守權
  李慎遠與倪之學,不同年級不同班,但畢竟同是一個科系,而且親眼看到他兩次被捕的過程,所以他有幾個夜晚都沒有睡好,眼前常出現倪之學熟悉的面孔。如果說以前看到的被處死的犯人,跟自己沒有太緊的關係,感覺遙遠,而這一次感受就太切近了,幾乎聽到了他們的呼吸,觸到了他們的溫度。他沒敢抬頭看一眼那兩個人,怕那種捆綁的方式和灰白的臉面,會讓自己發抖。

  人生在世,總有一死,但是死的意義不同。有的重於泰山,有的輕如鴻毛,而更有一種是污如糞土。

  在戰場上為正義而死,為國為民而獻身,是壯烈的,氣貫天地的。那種場面,那種氣象,威風震撼,正氣浩然,驚天地,泣鬼神。就在那拼死衝殺的一剎那間,怒髮衝冠,目眥盡裂,騰躍激盪,痛哉壯哉!有時戰鬥到膠著狀態,幾個弱小的個體合到一起,凝成一股堅強的力量,發一聲喊衝殺過去,就能使強敵心膽崩裂,謋然潰散。更有特殊的,在強敵阻攔的面前,手托炸藥包抵在敵人堅固的工事上,拉響導火索,或者用身體擋在敵人的槍口上,犧牲寶貴的生命,用自己的死換來戰友的生,為贏得勝利做出特大貢獻。或者在敵軍圍困的境地,掩護主力撤退,面對十倍百倍於己的敵人,拼殺阻擊,彈盡路絕,退守到懸崖,決不做俘虜,縱身跳下百丈深淵。試想,在這一跳中,還有「怕」嗎?它是投向強敵的一顆炸彈,在敵人心內爆炸。在這一衝一跳一炸之際,便扯起了一面面大旗,像彩霞一樣美麗,像大地一樣寬闊,像廣宇一樣神聖,是渺小的生命為正義添上的一筆壯麗的精彩。戰場上的死,與生同等,雖死猶生,高尚雄偉;戰場上的死,英雄豪烈,人格張揚,玉山倒地,電光劃空。

  老死於戶牖之下,那是大多數人的歸宿。人們害怕嗎?也不怕。時間或疾病,像一個嚮導一樣,帶著人們走向人人都非去不可的終點,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人們就歇下腳來,像是到了家的感覺。人們只是有點「不願意」,不願意離開這大地上的美麗。多麼美好啊!每天吃一點粗米淡飯,干一點活,也不多干,不累著自己,夠吃夠穿就行了。然後到那山上啊水邊啊走走,坐坐,看看。那山,那水,那草,那蟲,還有那人,多水靈多美啊……這就是人們不願意離開人世的原因。至於非「走」不可的時候,那也只是揮一揮手說:回去嘍!是懷著依戀離開的,沒有遺憾,沒有恐慌,顯著一臉的安然,一懷的坦然。

  與上述兩種死法全然不同的,是被押著去處死。最震懾魂魄的是被捆綁得污穢不堪賤如糞土地死於非命的慘象——當然,作惡多端的兇犯,罪有應得,是應該打入「另冊」,不算在人類之列的。在強勢的壓迫下,對那些冤屈而死的人,人們對他們的結局會有怎樣複雜的想法呢?人們在他們「被死」的當時,不敢或不便說什麼,但是留在心裡的種子在多少年之後,就會萌發出來。一聲嘆息,雖然是遲到的聲音,但卻是積澱了歷史成色的沉重的折戟回聲,在世上必然會留下長遠的遺憾和思緒。

  同類殺同類,有人以來,何止億萬。執刑者們的手是否發抖過?而被縛者們肯定是不勝觳觫戰慄。虔誠的聖徒把自己的兒子獻給上帝,被綁在祭壇上的那個小孩是什麼情狀?中國古代的殉葬制度葬進去了無數的人;那些陪葬者,肯定是渾身打戰地走向死地。為一種歷史的愚蠢葬送性命,是人類的一大恥辱。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是他老人家心地善良得太徹底了,其實,作些木俑陶俑代替活人去死是一個進步。不管從道德上說合理不合理,退而求其次,以俑代命,少死些人總是好事。如果有一天廢除了死刑,用一些象徵物代替,對人類自己來說,肯定是大膽地向善邁出的一大步,不知道這一大步人類何時才能勇敢地跨出去!

  按舊的說法,閻王爺在某人死時,在生死薄上大筆一揮,打一個大大的朱紅的鉤兒,然後派牛頭馬面捉拿歸案。但是,冥府是不存在的,真正的閻王是活在陽世上,當著犯人的面,在名字上打一個大大的紅色鉤字,在這一勾之下,魂魄就倏然消失了。然後像牲畜一樣綁縛結實,執刑者拿著屠具在後面押著,去到屠場,按部就班地為囚犯舉行一個下地獄的儀式,便立時結束了他的生命。

  掌權者為了壯聲勢,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要造出一個充分飽滿的殺人氛圍。這個氛圍至少要達到如下幾個功效:一是要行刑者自以為水到渠成,生殺在握是自然趨勢,由此便多了一點心安理得,拿起刀或槍來膽子就正一點而不至於心虛發抖;二是讓旁觀者無話可說,或是懾於威勢不敢說什麼,或認為是順理成章沒什麼可說,更或是奉天承運,只有喝彩的份兒,還會說什麼?三是叫受刑者震懾,在威勢面前,受刑者自慚形穢,自我貶損,自以為不是人,是鬼魅,是糞穢,玷污乾淨的土地,應該快快地消失掉才好。

  將要被殺的受刑者,是將人格丟失得乾乾淨淨之後才走向死地的,是當作一個無恥的壞人,一個非人的東西而被處理掉的。誰還把他當人?他如果是人,怎麼會那樣死於非命,那一種綁縛,那一種押解,那一種斃命,那樣一種畜生般的形骸?……

  親人們都不願意回首那殘忍椎心的往事,好像自己也做了什麼虧心事,心裡老惴惴的活得猥猥瑣瑣,不再理直氣壯地在人前頭說話做事。對那受刑死去的人,沒有誰家將他們的照片掛在牆上堂而皇之地承認某某是自己的父母或子女。他在自己家裡也已失去了位格,家人也將他打入另冊,不作為正正噹噹的親人想起來,甚至在家族排行中「老幾」的地位也被刪除了。也不被認作是一個冤魂,而只當作一個鬼魅,如果是隔了代而提起他,孫兒們都有些害怕,就像怕鬼鬧事般地怕他。在家庭的祭壇上,沒有他歆享果品香火的座位,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這生前死後的諸多過程,都全方位地演給了活人看,殺雞給猴子看。這樣的結局,太嚇人,太瘮人,太丟人,下輩子轉世,做牛做馬,也死活不做這樣的人。

  倪之學走上了這一條路,也是被人家「認定」推上去的。

  「判決詞」說他要為自己的階級報仇,早就設計了一個殺氣騰騰的罪惡計劃。但他實際上沒有去報什麼仇,一無行動綱領,二無實際行為,三無行動後果,可見報仇一說,只是莫須有的罪名。

  另外,他是被一種掩蓋了本質的謊言所誘惑,以為自己真心實意地參加「革命」,為保衛什麼革命「路線」而戰,被牽引著痴心不改地走上了一條後來他無法回頭的路。「文革」本身就是一個玩笑,可他那樣認真地「革命」,那樣死心眼兒地投入,當然沒有什麼好結果。他要講理,無處可講,他要翻案,沒有人給翻,無論是個人目的還是群體目標,都是空的,而他卻仍似迷途羔羊般地一心追逐那個幻影。他是一個矛盾體,一個混血兒。他既熱烈地參與了一個狂熱的文化革命,又羼雜著個人的隱性目的,並堅守著自己倔犟的性格。這幾樣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的雜七雜八的東西攪和到一起,就將他迷進了一個跳不出來的陷坑。

  倪之學硬要給神聖者找毛病,真是膽大包天。一個「先進」的階級,當它還沒有「用人類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來豐富自己」以前,它就不可能客觀地審視評價自己,不可能正確地對待自己。最神聖者也看不到自己的屁股底,看不到自身的缺陷和局限性,並且又被人們捧得忘乎所以,成了一尊誰也不敢去懷疑更不敢褻瀆的神秘的偶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倪之學就是一個攪得人家不能安生睡覺的人,就必然要被消滅,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倪之學走了,是帶著諸多複雜的念頭和遺恨走的。世上少了一個在鬥爭的渾水中妄求個人目的的人,少了一個為已經滅亡了的階級叫屈的人。他的死對圈子以外的人來說,是一件小小不言的事,但是對於李慎遠,是相當重大的。不只是因為倪之學是離他很近的人,更是由此他想了很多,說重要一點,影響到了他對人生世事的許多看法。李慎遠親身經歷的或是間接知道的,一樁樁往事,一幅幅畫面,老是浮現在腦海中難以揮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的靈魂真正受到了震撼乃至震懾,有時聯想到自己的行為,都有些後怕。生死機緣是轉瞬間的事,誰都料不到會遭遇什麼結果。世事的兇險防不勝防,無意間碰到了一根帶電的導線,都是會丟掉性命的。這些事讓人變得更理智更謹慎了,不得不謹記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夾著尾巴做人這些歷久不衰的警世銘言。

  李慎遠心情複雜地為倪之學舉行了一個心靈的葬禮之後,心情漸漸寬泛了許多,他的世界觀以及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人生觀也都受到了某些清理。為了一首小詩是「香花」還是「毒草」爭得青筋暴起,為了一個所謂的「路線」是姓「資」還是姓「無」打得頭破血流,甚至為吃飽肚子好還是餓著肚子好這樣簡單的問題也斗得天昏地暗,最終卻莫衷一是,確實是可悲可嘆乃至可笑的。

  「文革」以後,「天亮了」,答案豁然明朗,對那些曾經青筋暴起較真兒的作為,有些人如夢中驚醒而惱恨不已,有些人則有更新的發現:突然窺見遮羞布後面的滑稽,於是哈哈一笑,便一鬨而散了。一切都歸於平靜,一切都溫和而溫暖,勝利者和失敗者,誰都不記得那些拼命爭鬥的事,也記不起那些為爭是非而斃了命的人。

  死者長已矣,生者且狗苟。生活的長河在不停地流淌,善與惡在搏鬥中前行,但鬥爭是永恆的,無法指望誰勝誰負——從寬遠的角度講,模糊一點,異中求同,可能就是智慧,「妥協」以至「雙贏」,可能就是前途。總要有一部分人吃虧,吃虧就吃虧了吧,全然不必拼得一個魚死網破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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