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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方洋的心計

2024-09-13 00:15:26 作者: 張守權
  李慎遠處在「牛棚」里的一伙人中間,格外地小心謹慎。他反倒嚮往在縣城看守所跟吳之一起的日子,那種精明的農民,表面上說話沒遮攔,可是不會惹出麻煩,既能保護自己,又能保護別人。而在學校的牛棚里,氣氛完全是另一種,很嚴肅,不能隨便開玩笑。這裡關著各色各樣的人,有複雜的,有幼稚的,有淺薄的,有深厚的,……複雜的不一定深厚,幼稚的不一定淺薄,深厚的有時候也很幼稚,淺薄的實際上大都很複雜。複雜也好,幼稚也好,淺薄也好,都很「簡單」,你給他說一句假話,他就當真,在「晚匯報」中就匯報給專政隊了。所以大家整天就悶聲不響地勞動,或者就是面壁反省學習,沒完沒了地寫交待材料。

  在這一群牛鬼蛇神中,李慎遠對方洋暗暗地懷有一種特殊心情。這位老同學,遭受過人生巨大的不幸,現在又落到這種境地,不由他多了一份憐惜。但李慎遠又不敢流露出來,怕他思想單純,把持不住惹出麻煩來。其實李慎遠想錯了,方洋這個生性伶俐的書生,表面上似乎一副心不在意的單純做派,實際心裡卻很曲折,存著很深的主意。他跟李慎遠背景條件相似,本應該接近一點,可是兩人的交往卻很平淡,正經八百,公事公辦,不靠近也不疏遠。

  方洋的祖父是一個地主,膝下有三個兒子。祖父振興家業的計劃有自己獨特的一套:由幾個兒子分別擔當不同角色,三足鼎立,各自成長又互相補充,大家庭就是一個小社會,在社會動盪中有立於不敗的優勢。方洋的大伯父繼承祖業在家務農,將祖上的田莊治理得很是興盛;二伯父受命經商,在省城經營一處批發商號,與農村的事業形成了犄角之勢。方洋的父親膺命讀書,是祖父的最大希望,期盼將來仕途發達,光宗耀祖,弘揚家聲。父親學成畢業以後,祖父托人說情,進了政府機構做事,後來又投筆從戎,在軍閥手下擔任了一個文官職務,無奈在二十世紀那兵荒馬亂的年代,難伸宏願,只能混口飯吃。俗話說「男怕進錯行」,這兄弟三人都倒了霉,四九年解放後都成了新政權打擊的對象。老大在土改時當然被劃為地主分子,後來不管有運動還是沒有運動他都是「老運動員」,平時由群眾監督勞動,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有什麼緊急的政治任務,就作為活靶子,低頭彎腰,站在群眾集會的台前,接受例行批鬥,盡他那個社會角色的義務。他成了一團橡皮泥,任人去捏,一直堅持到文革期間,他的韌性就再也無法持續下去了,只得害了一場不名病症,結束了他妄想改變自己命運的「變天夢」。方洋的二伯父,解放以後自然屬於資本家身份,在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以後,成了一個營業員,拿一點薪水,夠吃飯穿衣。他是兄弟三人中最幸運的一個,悄悄地只做他分內的工作。雖然個人成分是資本家,但又是勞動者,運動來了埋頭工作不吭聲,即或被拉出去陪斗一下,過後就沒事,仍然是「人民」的一份子,不像那些真正的「分子」,老被認定為想「變天」,自然要挨斗到肉體完全消滅為止。資本家對共產黨還是感恩戴德的,老二一直堅守到「文革」以後,成為名副其實的被「團結」對象,還混了一個「政協」委員的職務,真心實意地干起了歌頌社會主義歌頌黨的事情。

  方洋的父親沒有像兩位兄長那樣「堅持」到最後。他在軍閥的手下混了一個副官,常跟司令的特務營打交道,解放以後,特務營長咬定老三是「軍統」的人,手上有人命,他有口難辯,不明白這事怎麼跟自己扯上了關係;當他明白過來時,一道「無期徒刑」的判決和疾病一起找上了門。他在監獄裡苦熬了一年,最後由一場不治之症,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方洋生長在一個舊式家庭中,祖父奉若至寶,母親也是一個有知識的人,對他護育有加;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生成了乖巧伶俐的稟賦,然而失去父親的印痕隨著長大,在他內心也漸漸結出了硬疤。母親含辛茹苦,拉扯方洋長大成人,一直讀到大學。但天有不測風雲,在「文革」中,方洋意外地被挖了出來,在他的日記中搜查出了許多歌頌先人的詩文,為他的剝削階級家庭喊冤翻案。專案組深刻剖析了其中的內容,據說能從那些詩文中嗅出強烈的火藥味兒來。年輕人的思想多半是單純而又脆弱的,缺乏理智的隱蔽和應有的含蓄,只是憑一時的激昂,不知深淺地釋放一陣莫名其妙的感慨,不料剛巧撞到了政治鬥爭的槍口上,招來了一系列的麻煩。

  方洋逐漸成長為一個理智處事的人。在「牛棚」里,他瞅准了前黨總支書記成於岳,知道他任職期間,從不跟著極左路線瞎跑,師生們反映很好。方洋認定這位老練、平和又靈活的老革命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於是就主動跟他結成了親密的「牛友」。

  方洋對成於岳,在勞動和生活上特別地關照,勞動中髒活累活搶著替他干,生活上也很關心,提茶倒水,求醫送藥,儘量照顧周到。果然是山不轉水轉,從「牛棚」出來後,成於岳官復原職,仍是黨總支書記,對原先由專政隊收集的那些材料,都進行了甄別。成於岳說:「一個年紀小小的學生有什麼立場不立場的問題!」他主持把方洋的材料返還給了他本人。方洋收到這些「材料」後,感動得掉下了眼淚,回到家裡,坐在往常擺放爺爺遺像的桌子前,眼裡閃著淚光,想了很久。爺爺是他家族的象徵,他總將記憶不清的父親的模糊影子,跟爺爺重疊在一起。他常跟著母親一起去上墳,下決心要為爺爺爭氣。不管政治怎樣嚴肅,感性的細節總是最有滲透力的。在以後的生活里,方洋對黨派和社會的信念,有很理智的思考,可是親情和家族的觀念,在他心裡更清晰,更牢固。他日記里說的「一定要給方氏家族爭氣」,是他勵志的強大力量。

  師範大學的學生,各年級陸續分配工作,學校走空了,「牛棚」里的人也走空了,方洋得到了「解放」。總支書記把他留下來,暫借為系裡的工作人員,充當革命的生力軍,參加文革後期的「鬥批改」。方洋有時候還是顯得稚嫩一點,竟然狂傲地說「我要活出個樣兒來,讓那些人看看,我方某是不是等閒之輩」。不過這是他說給「同類項」聽的,在「正規」場合,會另外換上一副城府不凡的面目,思路很明確,專心樹立仕途形象,認真干好每件事。他把所有的「黑材料」都付之一炬,在銷毀這些寄託了很深感情的東西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猶豫。他並不記恨哪一個人,他心懷很寬,很放鬆,很陽光,總是活力充沛地應對每件事。方洋一直跟著成於岳,由學校到工廠,再從鄉下到省城,文革以後,又靠成於岳推薦給某單位當了一個小領導。自從踏上這個台階之後,方洋為自己勾畫了一幅光彩鮮亮的人生。他很自負,自認為有才,出身於名門,祖上就有當官的陰騭;他盼望一步步高升,苦心經營加上機遇,總有如願以償的一天。——這些都是後話,在此一併提過。

  方洋跟著成於岳,參加了深入「鬥批改」的工作,乘著這股東風,搞得風生水起,很有氣勢。教職工走向工礦街道,與工人階級一起投入「批林批孔」運動,方洋在成於岳身邊,成了大批判組得力的筆桿子,被任命為材料組組長,幹得很賣力。在與工人聯合組成的大批判小組裡,他充分地發揮著自己的優勢,主持制定了幾個批判專題,分頭布置下去,編寫材料。他從學校圖書館借來大量舊文化的材料,閱讀分析,並且寫稿統稿,忙得不亦樂乎。

  舊書籍封閉了若干年,現在解封了,人們一下子來了興趣,首先認真閱讀,然後進行批判。很多年來人們只聽說舊文化如何如何,可是真正接觸過的並不多,這下子可好了,大家趁機大開了眼界。有一些人,將《論語》《史記》讀了不少,還有人讀到了《三字經》《女兒經》《神童詩》這些平時不易看到的古代啟蒙讀物,見識了不少東西。大家套用一句名言開玩笑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毒草』都讀到了。」後來,凡是讀過「毒草」的人,一律都寫了批判文章,整理成冊,付梓印刷,然後以革委會大批判領導小組的名義發送到各單位,反映良好,受到了領導的表揚,又加大印量擴大發行。材料組還受到邀請,到外單位和外地搞宣傳講演。

  方洋滿意地回味著大批判組富有成果的工作,同時也看到一塊兒合作的工人們文字水平很差,對他們組撰的材料還要進行徹底地修改編纂。他情緒振奮地設想著下一步的工作,認為在材料的嚴謹性和深度上必須加大力度,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新的高度。他十分自信地認為,要跨越這個障礙關鍵在於領導者的指引,深信自己作為組長的主導作用決定著大批判的水平,他決心為工人階級設計出更宏大的行之有效的計劃。

  方洋設想,在挖掘材料的深度上要細,並且要有創新。批判《論語》的材料,打算抓好兩個端點的文章:一個是把常見的孔氏語錄加上註解批語,並且要批透,專挖別人忽略了的不曾觸及的內容。比如「學而時習之」,要在「時習」上作文章;「三人行則必有我師」,要在「三人」和「師」字上注出新水平。「時習」就會浪費革命的時間,「三人」中有「師」也可能有壞人,都須點明要害深入地揭批。第二,對難度大的材料要敢於攻堅,如那些宣揚「仁政」的文字就是重點,要深挖細批……他越想越興奮,想像這樣有「度」的文章,在全國可能也是少有的,如果發行出去,影響肯定不可估量。方洋忽然靈機一動,想到當前還沒有涉及的一個領域,在民間口頭流傳的俗語及諺語中隱藏著大量的孔孟之道,應該把它們挖出來,進行分析批判,一方面可以藉此肅清流毒,另一方面,由口頭到文字,整理成書,對將來一定會有特別的意義……他這樣浮想聯翩,越想越激動,自感高妙的主意一個接一個地跳躍出來。後來當他靜下心來,回顧這些的時候,自己也驚奇不已,發現了一個別人沒有注意到的現象:一個人的智慧是那樣沒有窮盡,只要你願意挖掘,總會不斷湧現,就像地下的泉水,挖深了就會汩汩地流淌個沒完。

  方洋帶領大批判組應邀走出學校,到工礦、街道,聯合開展大批判活動,贏得很好評價。領導在「工作總結」里的評語是:「創造發明,熱火朝天,鞭辟入微,膽大心細。」方洋的文章最大的特點是,縱貫古今,橫連群書,長篇累牘,洋洋灑灑,不管是文化程度參差不齊的工人,還是街道一字不識的大娘大嫂,甚至是幼兒園的紅小兵娃娃,似乎都能聽得懂他不厭其煩旁徵博引的說教。

  紅星坪街道組織了宣講批判會,街道積極分子小翠、五嫂、李媽等在王主任的統領下都踴躍參加了。小翠現在是居委會主任,她知道江其平的母校的大批判組在社會上影響很大,特地通知江其平也到會聆聽,一來加大批判的廣度,二來對他這個「反動」帽子還拿在人民手裡的分子也是一個時不時地敲打。

  方洋意氣昂揚地走上講台,用革命者特有的聲調宣講:「孔老二你們知道不知道啊?他就是造了很多毒草的那個歷史罪人啊!我說他寫了論什麼什麼,你們不知道,若說『三個字兒的經』『一百家的姓』,你們就知道了,這些都是他炮製的大毒草……」台下聽眾起了一點不安的動靜,有人在議論這些大毒草到底是誰炮製的。方洋繞了一個大圈子,又轉回來:「寫這兩本書的雖然是後代人,可是罪魁禍首還是他。為什麼要搞『百家姓』,就是要混淆階級陣線,挑撥階級團結。我們無產階級都姓『無』,共產黨員都姓『共』,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姓張姓王。還有些書,名字我就不提它了,不值一提!你們聽聽它在宣揚什麼毒素?『黎明就起來灑掃院子』,起那麼早就干封建社會的事,掃的是封建大院,勞動者哪有工夫掃庭院?掃那麼乾淨幹什麼?別看勞動者穿得破,腳上有牛屎,可他們比賈寶玉林黛玉乾淨多了。什麼『烏鴉給父母餵食,羊羔跪著吃奶謝恩』,動物知道盡什麼孝報什麼恩啊?……」

  五嫂的孫子才五歲,耳朵尖,聽了這句話,扭頭問五嫂:「奶奶奶奶,把羊羔也要拉來斗嗎?」五嫂小時候聽母親講過這兩句古話,為了顯示她有知識,就給孫子耐心地解釋說:「羊啊跪著吃奶,表示它對媽媽的感謝。」孫子聽了說:「奶奶,我以後也要跪著吃奶。」旁邊的人一聽都笑了。笑聲干擾了會場,小翠過來惡狠狠地瞪了五嫂一眼,五嫂趕緊收斂了孫子。她想到小翠主任用盡苦心培養自己這個貧民出身的老年人,是為了接革命班的大事,而自己對不住她,老是跟不上潮流,愧疚得低下了頭。

  方洋講得滿頭大汗,他很興奮,想到自己的知識派上了用場,為革命工作盡了力,就更加激情昂揚。他還想繼續講下去,多做些貢獻,他肚子裡東西太多了,就是不拿稿件講幾天都有話可說。街道革委會主任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方洋也爽快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意思是他裝的貨多,盡夠革命使用。主任走過去向他耳語說「群眾的肚子」,他恍然大悟,「呵呵」笑了一聲,然後不無興奮地說:「餓了?那就喊口號吧!」他想領著喊,可是主任布置的人已經占了先,呼了幾個他不甚滿意的驢頭不對馬嘴的口號。

  方洋講得太專注太投入,沒有注意台下的聽眾,直到結束時他才偶然抬起頭,看見了自己的同學江其平。他以前很認同這位受到冤枉的有才華的同學,擔心今天講的是不是露了什麼馬腳,轉念一想又放了心:江其平已經兩年不上學,他過去的水平與今天的自己早就不能同日而語了。想到這,方洋的心就自然地放在了大批判的事上,便毫不猶豫地將目光轉向了王主任那邊。

  李慎遠和曲原坐在會場的後邊聽講,倆人瞅準時機,趁成於岳跟街道王主任親切交談的機會,向成書記提起江其平的事,講了為他求情的意思。成書記立即跟街道主任說了情況,街道主任當即給居委會主任小翠下達了指示,解除了對江其平的監管。李慎遠和曲原在「霞廬」與小翠曾有邂逅,這時也不管她是不是記得,不過只要有街道王主任在前面,他們自然就沒有什麼擔心的了。

  馬群也調到了大批判組,他一到這兒,立即對方洋的組長地位形成了威脅,果然很快他就發現了方洋工作中的漏洞。他認為方洋只涉及了一些邊緣小草,沒有撼動儒家大樹的根本;孔孟的那些言論,怎麼只是「仁政」的宣言書呢?應該說是反革命的叫囂。馬群敏銳地感到,方洋這樣的人,本質上就決定了不適合承擔大批判這樣的重要工作,他懷疑方洋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轉移鬥爭大方向,要把大批判引到邪路上去。

  馬群的告狀讓經驗老到的成於岳也感到為難。從馬群立論的角度來說,很符合當時越「左」越好的政治氣候。馬群的政治嗅覺靈敏性並非後天生成,而是先天固有的,他總能從人群中聞出一點怪味兒來。就如中央文革小組的某顧問自我宣稱的:「憑我四十年的革命經驗,就感覺你是一個反革命。」有這般嗅覺的人,即使沒有四十年,也是一個聞風而動的天才。馬群也是,他是天生的犯神經,舌頭軟軟的,在嘴裡怎麼轉都是可能的。

  成於岳無可奈何,只得將方洋調到別的組,讓馬群當了大批判的組長。就這馬群還意猶未盡,他調過頭來,想對成於岳下嘴,可是成於岳是一根老骨頭,只能幹恨著,啃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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