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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章主任智斗新生代

2024-09-13 00:15:31 作者: 張守權
  校革委會主任章國峻,三十多歲,長吊形的臉上嵌著一雙不大的眼睛,深眼窩裡閃著聚光,透露出他機敏的心計和堅定的性格。他中等師範學校畢業,「文革」前兩年參加工作,擔任過一些學校的領導職務,在管理教師和學生上,有一套自己特長的辦法。他過去是鄒鳳民的部下,素來與鄒有不少過節,「文革」一來,鄒校長倒了台,章國峻就順其自然地取而代之了。

  鄒鳳民是一個老好人,同時也是一個小壞人。「文革」前擔任鹿鳴小學校長,由於職務和個性的原因,使他最樂於在兩種事情上下工夫:一種是喋喋不休地催促同事幹活,不管大事小事,總要兩隻眼睛盯著你干好才放手;另一種是向上級滴水不漏地提供自己收集的情況,一月或兩月,總要不厭其煩地向上反映一次。他監督同事按時上班,發現有誰遲到或者耽誤了兩分鐘沒進課堂,就向你善意地指出來,然後又準確地記在小本子上。他收閱教師們的教案,細緻地翻閱檢查,從方法格式到標點錯別字都訂正批改。他特別重視打掃衛生,從教室到操場,從教師個人到辦公室,都要評分,指點批評。他反覆地給教師們做思想工作,一遍一遍地談心,以致很多老師都遠遠地躲著,怕他追上來,給你一遍接一遍地講道理。他把學校的工作,每年每學期甚至是每個月都總結成材料,匯報給上級,上級對鹿鳴學校的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對症下藥地處理出現的問題,目標準確地提拔或申斥乃至處分相關的職工。

  章國峻原先分配來鹿鳴學校擔教導主任,後來卻毫無來由地被免去了教導主任的職務,調往條件艱苦的山背後小學任教。這讓章十分惱怒,越級上告到主管教育的副縣長那兒,反映了鄒鳳民的一些不得人心的做法,副縣長責成教育局調查鹿鳴學校的問題,調回了章國峻。正在這時候「文革」開始了,鄒鳳民很自然地倒了台。章國峻擊中了鄒鳳鳴的兩處硬傷,讓他心甘情願地俯首就擒:他既是共產黨員,又是國民黨的「三青團」員;他是前校長,是學校黨內的「走資派」。鄒鳳民很徹底地舉手投降了,他的奴性,使他的處事態度來了一個前倨而後卑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誠心誠意地交待自己的問題,心悅誠服地接受改造。現在他擔任燒火工、清潔工、敲鐘工三種角色,每天按上下課敲鐘發令,劈兩大堆生爐子的燒柴,又挑滿兩大缸用水。放學了,鄒鳳民趔趄著身子,怯生生地向章主任請假:「章主任,晚上我想回一趟家。」

  「你屄臉不要!上星期剛回去過,又要去。重新寫交待材料去!」章主任拉下一張冷臉,別過頭去,不正眼瞧他一下。鄒鳳民尷尬地站了一會兒,悄悄地退出去,回到自己黑暗的窩棚,點起一盞煤油燈,重新寫起了交待材料。

  「你是新來的老師吧!」鄒鳳民謙卑地向李慎遠打招呼,提起暖水壺到鍋爐房打滿開水,拎回來放好,又拿起笤帚給他掃地,搞得李慎遠不好意思,謙讓著要回了笤帚自己掃。鄒鳳民走回到庫房,拿上一把大掃帚,又忙著去掃操場邊上的垃圾。他幫一年級小同學掃完教室,關好了門窗,送他們走出校門,小學生們用陌生的眼光瞅著他,躲躲閃閃的,怕這個好脾氣的「敵人」沾染了自己。

  章國峻遠遠偷覷著鄒鳳民的一舉一動,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影掠過嘴角,他徹底勝利了。心頭湧起一波嘲諷,眼裡閃過一絲靈光,好像一隻貓,對著失魂落魄腿腳發軟的小鼠,居高臨下地玩味著。

  章國峻是農民的兒子,但是他沒有根植於祖輩耕耘的農田裡,而是用實用主義的哲學指導人生,接受了流行的各種時代教育,由一個普通的教師上升到當權者的位置。他要求入黨,一門心思為獲得這個「第二生命」的政治待遇奮鬥著。章國峻將初中班課堂上的鬧事看得既重要又不以為意。他已經覺察到陳光榮、沈普祥那些造反派的自尊自大,早就想找一個機會整治一下他們。他不用什麼階級不階級看問題,只以權力說事。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支持了李慎遠:「那幾個跳樑小丑,你怕什麼,你越軟,他越欺負你。」章國峻的強硬,在學生和教師中是有名的。他見李慎遠還在猶豫,就輕鬆地給他鼓勁說:「對付他們的辦法能背一背斗,走,我看看去!」

  章國峻坐在教室里聽課,學生們再也不敢拿「語錄歌」來干擾課堂了。李慎遠講完課,布置了背誦,要求下一節課檢查。章國峻點了幾個班幹部的名,問他們是停課整頓還是邊上課邊整頓,大家知道章主任的厲害,都不敢說話。章主任最後宣布:自己親自擔任「副指導員」,幫助李老師工作,上午上課,下午辦「學習班」。學生們原是為了爭自己的「權」才折騰的,誰知「權」沒有爭到,卻給自己招來了緊箍咒。李慎遠按章主任的安排進行工作,上課背誦課文,嚴格要求,特別盯緊那幾個尖子人物。這時候各處都在「鬥私批修」,借著這個名頭,挨到誰身上,都要起一點雞皮疙瘩。學生們「自覺革命」,人人過關,查「誰干擾了大方向,影響了複課鬧革命」,查得那幾個學生幹部心驚肉跳。這些革命小將,平時只會革別人的命,這回輪到革自己的命了,都怕觸及靈魂,「革」得狠了,怕把自己弄成反革命,「革」得輕了,又怕被當作企圖矇混過關的重點揪住不放,他們都被「老章」逼得臉紅耳奓,脊背發燙。

  章國峻重點抓三個人:班長陳光榮、副班長包青雲、小人物沈普祥。沈普祥乖乖地站著交待問題。這個平時最不受約束的造反型人物,給自己「上綱上線」也像給別人「扣帽子」一樣爽快:破壞上課,玩弄手段,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台上握手,台下踢腳——把耍陰謀放暗箭的典型帽子準確無誤地戴到了自己頭上。

  看著眼前這個乖巧地「狠批」自己的「紅小將」,李慎遠想起自己為了穩住這個人物,曾經用過的一些辦法,感到很是滑稽。有一次,他用鼓勵的方法,表揚了沈普祥的很多「優點」,說白了就是套近乎。他在課下跟沈普祥講好,要他在上課時向同學們介紹一下學好語文的心得,沈普祥很誠懇地答應了。上課以後,李慎遠很熱情地向全班同學宣布:「現在請沈普祥同學向大家介紹一下他學習語文的經驗!」並且帶頭鼓起掌來。台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跟李慎遠的熱情形成一種很尷尬的對比,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有信心,對沈普祥抱著十分的期待。

  沈普祥坐在座位上,裝出一臉的傻氣,向周圍環視了一圈問大家:「什麼學習經驗?」

  李慎遠以為他不好意思談,就耐心地啟發說:「沈普祥同學平時學習很不錯,肯定有不少好的方法,值得大家學習。」

  沈普祥忽然變了臉說:「李老師,你老批評我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今天你想拉攏我,就說我學習好,說不定明天你又說我啥不好,一腳把我踢開。你這麼軟一套硬一套的,到底安的什麼心?」

  李慎遠根本不會料到小小年紀的沈普祥會來這麼一手,並且能那麼準確地揭破他心裡的隱秘,真是太驚人了;與此同時,他也對這個歪才的天賦誠心佩服,自嘆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也充分顯露出李慎遠的軟弱,在那個崇尚強硬的時代,正應了章國峻說的「你越軟他越欺負你」,但是李慎遠最終也沒有找到怎麼「硬」起來的辦法,只能自己硬著頭皮忍受尷尬。

  章國峻對包青雲的檢查很不滿意,在會上當即給了嚴厲批評,讓他再寫出深刻的檢討。同時他又採用了有區別地對待的辦法,把他叫到辦公室,進行了一些安撫,要求他認清「出路」,虛心接受批評,認真改正錯誤,一直批評得包青雲痛哭流涕才罷手。最後章國峻說本來要撤掉他的副班長職務,現在不撤了,並且用不容置疑地口氣要求他:「不但要繼續當,而且要當好,為革命路線爭光!」他用閃著聚光的眼睛緊盯著,銳利而堅定,包青雲低下了頭。

  李慎遠按照章國峻教他的策略行事,在課堂上充分施展講課的才能,將一首首詩詞、一篇篇散文講得津津有味,即使是議論文、說明文,他也教得淺顯又深透,很吸引人。

  李慎遠在教學上站住了腳,可是「指導員」工作仍處於不穩固狀態,似乎時刻存在著倒台的危險。「學習班」挫掉了搗蛋學生的造反銳氣,似乎是可以坐下來安心地上課了,可是,又發生了想不到的情況,學生們漸漸地開始輟學,很快,初中班流失了一半學生。在打倒了學術權威和知識分子之後,學習文化就只剩下了一個空洞的軀殼,誰也不相信知識有多少用處。儘管這樣,學校的架子還是強撐著,可是現在突然發生眾多學生輟學的事,就有點撐不住了。奇怪的是留下來的很多是家庭出身不怎麼好的,還有就是沈普祥和包青雲。首先輟學的是班長陳光榮和學習委員,他們表面上的理由是家裡供不起,背地裡散布是章國峻整得他們上不成學,而真正的原因是,以後徵兵招工,讀不讀書都一樣,這樣一煽動,不明真相的人就跟著跑。

  「入學率」是衡量一個學校的重要標誌,章國峻著了忙,趕緊採取緊急措施。作「過細」的思想工作,是很行時的一個方法,就是向人灌輸某種思想,要「不厭其煩」地作工作,不斷地講。有人開玩笑說,不厭其煩,就是講得人家「煩」了,思想工作就做通了。章國峻帶領老師們走訪學生家庭,宣傳讀書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好話說了幾火車,家長懶得聽,學生還是不到校。老師們仍然不厭其煩地去動員,走向地頭,把住路口,坐到炕頭,拉住人家的耳朵往裡聒噪,講革命路線,講革命理想,講革命前途……有的老大娘聽著聽著就打起盹來,有的倔老頭摔開幾乎要被扯破的袖子,扭頭就走,嘴裡罵罵咧咧:「肚子都吃不飽,奔個×革命前途!」貧下中農這樣罵,也不好隨便上綱上線,只好忍著,仍不厭其煩過細作工作。有的人確實給「過細」煩了,只好答應去上學,但畢竟是少數,返校的學生還是不多。

  章國峻也有幾天半夜裡醒來睡不著覺的經歷。他作為一個「老」政治工作者,針對不同的對象,變換不同的手法,駕輕就熟,制服過幾個棘手的人,但是這一次,他的手段有點不夠用了。

  在這政治高於一切的時代,缺乏政治手腕兒就是弱者。鄒鳳民是老派工作者,手腕兒就是嚴管嚴教,做上級的馴服工具,回頭來又要求下級做他的馴服工具,碰到刺兒頭下級,他就是壓服,終極辦法就是報告上級,由上級下命令解決。可是「文革」一來,人們有了新思路,老一套不靈了,鄒鳳民敗在章國峻的手下,主要是敗在手段上,現在章國峻又碰到了新一代,就看他老章有什麼辦法。

  章國峻有一個工作原則是找政策的依據。政策依據並不是按政策辦事,而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鑽政策的空子。初中班的「小將」是章國峻一手培養起來的造反派,他們學到了手段,也鑽政策的空子,對鄒鳳民,對南國華,對李慎遠,都體現出了這樣的政策水平。現在,對付章國峻,他們採用的這一手,就是這個策略的延伸,就是要看一看你章國峻焦灼不安的樣子,看你怎麼辦。

  章國峻用辦「學習班」的手段,整治了初中班的混亂,造反派又以「敵進我退」的游擊戰術,離校出走,擾亂了他的精心設計,叫他陷入困境。他苦思了兩個半夜,只好決定走一著下策的棋,這本來是打算走投無路時才用的一招。章國峻走進了公社革委會。

  章國峻首先向公社書記項子期檢討了自己工作上的失誤,接著匯報了學生流失的情況,然後請求領導為解決這個困難作指示。項子期的辦法當然有很多,比如扣工分的辦法,扣返銷糧的辦法等等,這些在當時的政界是慣常使用的,但是他嫌這些辦法太笨,不到萬不得已不用。項書記運用「啟發式」來調動這個下級的思路,果然,章國峻是與書記一樣聰明的人,兩個人想到了一起,他帶著書記下達的新任務走出了公社革委會。

  動員學生復學的事冷卻了兩個星期,招工徵兵的工作接著就開始了。章國峻親自走訪了上屆畢業的兩個學生,他以公社革委會委員的身分向他們私下透露,他們可能成為招收的對象,他要求這兩個校友參加宣傳隊,先做一些分內的工作。

  學校宣傳隊走村串戶,演節目,喊口號,宣傳招工徵兵的政策,也講讀書的意義。兩個往屆生的出現,難免引起人們的議論,而章國峻正是要以此吸引人們的眼球,宣傳中有意地以這兩個青年為實例,特別突出了學習政治理論和知識的重要性。

  過了半個月,兩個學習成績優秀的往屆生都被光榮徵兵入伍了。流失的學生一個一個陸續回到了學校,每個人都進行了認真的自我批評,重新履行了入學手續。

  陳光榮最後一個回到學校,章國峻告訴他:「你離開學校整整兩個月時間,超過了學校規定的曠課期限,按自動退學處理。」陳光榮望著這個嚴厲的學校領導,嘴巴張了幾張,終於沒有說出什麼,回頭默默地退出了校門。他沒有取得復學的資格,為將後應徵參軍或招工帶來了一些不利,在這場較量中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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