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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不易對付的第三代

2024-09-13 00:15:34 作者: 張守權
  汪軍精力充沛,積極向上,決心在農業戰線上一展身手。

  他經歷了城市爭鬥,現在又來到農村,體驗了兩種不一樣的階級鬥爭,感到兩者有很大不同。城市的鬥爭,依靠明確又「辯證」的理論作根據,拿框框來套,符合了「定義」就採取行動,就來斗;而具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不是牽連得很緊,也不太重要。而農村就不一樣,人和人之間關聯得很具體,一個村子,一個生產隊,生產生活緊密地糾纏在一起,人們之間的聯繫比較多。這樣,搞起階級鬥爭來,似乎有那麼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總之,各人心裡都有想法,行動起來就複雜一點。

  汪軍這個生產隊副隊長,一手抓生產,一手抓階級鬥爭。他信仰「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教條,想通過這一招猛促生產。隊裡幾個激進的人物一呼號,他就立即響應:「貧下中農擁護的我就擁護;貧下中農反對的我就反對。」正隊長是一個生產型的幹部,對城裡來的少壯派的提議,猶豫了一下,不點頭也沒有搖頭。

  這個生產隊,有兩家大地主,幾個小地富,南家是大一點的。其他幾家的「分子」都不在人世了,只有南國華的爺爺還活著,八十來歲了,不怎麼參加勞動,從舊社會延續來的習慣還留著,閒下來,青衣小帽,收拾得挺乾淨,又有些精神矍鑠的氣息,直接違背了時行的「吃飽些,穿爛些,見了幹部走慢些」的做人準則,甚至寧可吃不飽也要外表裝得整齊些。這樣一個典型的地主分子形象,自然會引起人們想要斗一下他的欲望。

  南老爺子低著頭站在會場中央,接受例行的批判鬥爭。鬥爭會也沒什麼新內容,按照汪軍的設想,主要是大滅敵人的威風大長人民的志氣,在精神上勝利就達到了目的。但是八十歲的老漢,雖然說撐過了不少鬥爭的考驗,身體還硬棒,而年齡畢竟不饒人,要經受長時間站立的辛苦,漸漸地就不能支撐了。南老漢彎腰駝背,燈光一扭曲,鳩形鵠面得不像個人樣,全不見了往日的精神影子。南老漢似乎有些堅持不住了,頭低得很厲害,腰身往地面慢慢弓了下去。汪軍指示一個小伙子上去,把他提了一提,他站得直了一點。過了幾分鐘,他又恢復了原狀。這個青年又上去,揚起巴掌在他彎得像蝦米一樣的弓背上小勁兒拍了一下,南老漢受到驚嚇,猛地直起腰來,並順勢用手背抹了一下流著口水的嘴巴。接著似乎專注地聽起重複過多次的批判,儘量堅持著不使腰身彎下去。可是人的意志畢竟敵不過自然力,過了不久,老漢又重複起了前面的動作。先前拍了巴掌的青年不服氣地走上來,想憑自己的威勢讓老漢自己覺悟,但是他湊上身去時對方並沒有反應,青年挨到他頭跟前,聽到了南老漢的「呼嚕」聲,青年笑了:「我們在陪你睡覺啊!」老漢驚醒了過來,眾人都笑了。這一次南老漢在輕鬆的笑聲中,躲過了一巴掌的驚嚇,不過他從青年微笑的臉上讀出了隱藏著的嚴厲,神經馬上凝聚了起來。這一種「凝聚」在生理上是有益的,靠著這種「凝聚」,許多人就曾在嚴刑重棒的敲打中堅持住了生命。南老漢驚懼了,青年氣憤了,人們笑得更厲害了,甚至散會以後在回家路上,還遠遠地傳來人們放開的笑聲。

  在汪軍的意思里,以為這種笑瓦解了革命鬥志。南老頭被拉上來鬥了兩次,畢竟是八十歲的人了,斗得坐在地上再也拉不起來。有人提議斗他的兒子,汪軍桌子一拍,當即拉上來南家的兒子。這個兒子是一個老實疙瘩,說嚴重些是一個弱智,問一句答不上半句,鬥來鬥去也沒啥意思,有人覺得太沒趣味了,就笑著說:「嗨,你斗那個,還不如去斗石頭。」一句話提醒了大家,南老爺子的孫子不是小名叫「石頭」嗎?就提議把石頭拉上來,可是石頭還不滿十八歲,不能隨便斗,正在爭論的當間,碰巧南國華的狗在麥地里打了一個滾,這一下機會來了。汪軍當即抓住了這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立馬到學校通報了情況,又向公社書記項子期請示匯報。項書記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哼南國華的可惡可恨,還是哼汪軍拿個驢鞭當棒槌,屁大的一點事兒也要來越級上報;而汪軍的理解是書記對自己工作的大力支持,就興沖沖地回到隊上召開了大會,批判起南國華來。

  南國華站在會場中央,既不俯首也不貼耳,而是不卑不亢神態自若地向大家作檢討:「各位父老鄉親,我是一個念書的學生,積極擁護黨的政策,我的狗損壞了集體的莊稼,我情願賠償損失。」

  哪裡見過這樣公事公辦式的「認罪」?有幾個最反感南老爺子及其孫子的做派的激進分子,一定要南國華卑躬俯首,端正態度,並且要深挖階級根源和「企圖目的」。南國華說:「我和大家一樣,批判我出身的階級,這是黨的政策,至於其他的問題,我也確實不敢說假話來欺騙父老鄉親。狗是畜生,不通人性,若說指使狗去破壞莊稼,我就是有那個賊心,也沒有那個本事。」

  有一個激進青年叫王煜,對南國華的振振有詞特別反感,忍不住要上前去制服他。王煜也是一個下鄉落戶的知識青年,不過他是從縣城小地方下來的,帶著一點小家子做派。他本來不姓王,前些年他的父親因為水利工地事故去世了,母親生活不下去,帶著他們兄妹改嫁到王家,他也隨著姓了王,初中畢業後就以知識青年的身分插隊落戶。平時由於熱心生產隊管理上的事,遇事喜好出頭露面,也算是隊裡的一個積極分子。他喜歡讀文藝書籍和報章雜誌,知道保爾·柯察金、宋江李逵、《革命烈士詩抄》,主張革命者說話乾脆做事雷厲風行,反感扭扭捏捏的學生腔。現在他見南國華一板一眼地據理爭辯,明明是欺負咱們貧下中農沒有文化,氣得跳了起來,上前將南國華的頭狠狠地按了下去,一邊嘴裡喝著:「低下你的狗頭!」南國華頭被按著彎下去,硬挺著,王煜一鬆手他的頭又隨著反彈起來,反問道:「我不是階級敵人,為什麼要斗我?狗犯了錯誤,怪我有什麼用?」王煜虎瞪著眼跟他較上了勁,指著南國華的鼻子說:「你低頭不低頭?你低頭不低頭?」南國華下意識地說了一個「不」字,王煜一下撲上去揪住了他的頭髮,南國華掙扎著硬挺著脖子斜瞪著眼睛,王煜抬起手一拐子就扇了過去。南國華憤怒地喊了一聲反對暴力的抗議,仍然沒有低頭地挺著,一股委屈的淚水涌了出來。會場亂了起來,有吆喝著給王煜助威的,也有勸說不要動武的,還有瞪著眼睛也不知道怒斥哪一方的。王煜見南國華還不屈服,氣更大了,抓著他的頭髮狠勁拽了下去,南國華向前趔趄了兩步,仆倒在地上,王煜順勢朝他的屁股踢了幾腳。南國華失去了先前硬挺的樣子,完全變成了一個孩子,坐在地上大聲地哭罵起來:「我×你媽,我×你媽!」王煜聽他罵娘,反身回來,要揪他的衣領。南國華也不示弱,翻轉手撕住了王煜,讓他脫不開身。王煜連拉帶拽,好不容易將他從身上撕扯下來,撂到地上,南國華翻身起來,朝王煜的襠里踢去一腳,不料一下閃空,反倒被對方撈住了腿子,往上使勁一抬,南國華著實地跌了一跤。南國華從地上爬起來,拖著哭腔罵著:「你狗娘養的,你狗……」一邊罵一邊朝王煜追去。王煜這時也不再糾纏,也不計較他罵娘,為了不叫他追上,就繞著圈兒跑。此時人們為了躲避兩人的打鬥,早已讓開了一個圓圈場地,這兩個人就在圈兒里一前一後追逐著轉圈圈。

  南國華終究也沒有追上王煜,就站在場子中央嚎啕大哭起來。這個十來歲的大少年,用最自然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冤屈,完全卸去了被壓抑的裝飾。他大聲地質問批鬥他的人:「狗犯了錯誤,你們斗我幹什麼?誰家的狗沒在地里跑,你們怎麼不鬥他?你們看人戴帽,看我們好欺負,專揀軟的捏,唉呀……你捏,你捏,我今天叫你捏,我偏不低頭,我沒有犯錯,憑什麼低頭?王煜你這個×沒有好下場……」王煜聽他罵個不停,又要撲上去,旁邊的人拉住他勸道:「你就消消氣吧,一個青年跟小孩子斗什麼氣!」這個說法,使王煜大不滿意,誰知後面一個人說得更離譜:「你兒子讓人家這麼打,你不心痛嗎?」王煜平時就不服人,霸氣又上來了,又跟別人頂撞起來:「他是地主階級狗崽子……」那人馬上反駁他:「地主崽子不是狗,就是狗也不能當出氣包,想打就打。」

  主持會場的汪軍對這個混亂局面,一時束手無策。按他以前的脾氣,肯定對南國華要動起武來,可是這一次,他不能,他是領導,不到關鍵時候,不能親自動手。他頗有氣勢地一拍桌子大喝道:「南國華,老實一點!你一個地主階級狗崽子,想翻天,辦不到。」他命令民兵小分隊,把南國華拉過去站好。南國華停止了哭,又頂撞汪軍說:「我沒有吃過地主一天飯,不是地主階級狗崽子。」汪軍腦子轉得快,立即回擊他:「你的血液里流的是地主的血,就是它的崽子,再狡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南國華只認死理,反覆強調一個事實:「反正我吃的是我爹的飯,沒吃地主的飯。」

  批鬥會最後決定,按狗打滾可能造成的損失估算,南家賠償糧食若干斤,算是鬥爭的勝利果實。

  對南國華這個地主階級的第三代,想叫他俯首帖耳地絕對服軟是不容易的。這一場嚴肅的批鬥會,顯然帶有太多的原始「自然」紛爭的色彩,階級性消減成了個人之間的義氣角斗,進而又退化成個體物質力量的撕扯;而階級的權勢,理論的威力,在具體的運作中全攪和得混亂不堪。如果這個時候誰再搬弄什么正規的「定義」概念來做武器,就顯得太沒勁了。汪軍並沒有從階級鬥爭里取得顯著的功效,讓他本來打算大幹一場的信心倍受挫折。與人奮鬥樂無窮,他恨不得能立竿見影,當即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土地生長莊稼的過程,依然不緊不慢,全不把人的著急放在心上;莊戶人家也像地里的莊稼,按自己的習性生活,無論抓革命還是促生產,勁頭都是不緊不慢。這讓汪軍心裡很著急,情緒也低落起來。

  他感到農村的階級鬥爭形勢比城市要複雜得多,有諸多他說不清摸不著的因素在暗中起作用。在城裡,他造牛鬼蛇神的反,定性準確,陣線分明,他作為一個活性分子,一呼百應,成效很顯著。可是農村不一樣,主要是這裡的「主力軍」不給力,弄得階級敵人也成了軟硬不吃的橡皮。南老爺子死老虎打不出什麼新鮮內容,南國華又給他碰了一個釘子,都沒有在他的政績上添一點新彩。他催著大家幹活,想把生產搞好,沒明沒黑地干,可是產量仍然上不去,口糧不夠吃,徵購任務又是硬指標,強挺了上去,餓著肚子,還得申請吃「回銷糧」。他的「知青」同類也跟他搗亂,想著法兒跑回城裡的家不歸隊,他控制不住勞力。而生產隊社員們,是講實際的,盼著他向上面聯絡,多獲取一些益處,可是現在只聽雷聲響而不見雨下來,對他原先的那份熱情勁兒早降溫了。看來,他在農村的天地好像開始不廣闊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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