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勝敗得失之間
2024-09-13 00:15:37
作者: 張守權
南國華最初進入批鬥會場的時候,情緒還是良好的,他心裡想:自己出身在地主家庭,由於狗的錯誤而站在挨批的位置上,這不過是人民內部的小矛盾,只要處理得當,就沒啥大問題。他是誠心誠意來接受批評的,而不是來受批判的。「批評」和「批判」兩個詞,前一個程度要輕一些,是用來對待人民自己的;而後一個詞就嚴重得多,常用來對付階級敵人。但是,矛盾是可以轉化的,如果弄得不好,「人民內部矛盾」就會滑到「敵我矛盾」那裡去。南國華起初盼望的還是前一個詞,但是一開始,他沒有表現得很恰當,他把從書本上或電影鏡頭學到的那一套搬了出來,不卑不亢,公事公辦,不陪一點小心,不帶一點卑氣,一下子就激怒了「人民」,矛盾的性質立即發生了變化,他自己把自己推到敵人那方面去了。鬥爭的方式也相應地變了,由「內部」到了「外部」,由「批評」走向「批判」,最後把「批判的武器」變成了「武器的批判」。
南國華的那種不示卑賤的表現,是他有意地「裝扮」出來的,他心想,在眾人面前要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出現。由於他遭受著壓迫,蒙受著委屈,所以強烈地想要顯示一下他作為「人」的那一個面。但是人家卻偏要把他放到專為他設計好的一個位置上,把他當做「另類人」來斗,這樣鬥來鬥去,他的裝飾就被撕下來了,暴露出了他的本真面目。
人在緊急關頭,有時候會不顧一切,本性就暴露了。在社會中,人給自己裝配上各式各樣的外殼,但是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外殼卻很脆弱,會立時粉碎,露出原形來。譬如,人在平穩的環境下操官腔、京腔或學來的外國話,而一旦突然落入緊急境地,母語、土語就被榨出來了。又如,在安閒情景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若突然遇到什麼野獸從後面襲擊上來,就會叫起「媽」來,丟盔棄甲蓬頭垢面連滾帶爬;若是起而反抗,則全忘了正規招式,連抓帶撓,爪牙齊上,最原始的本能武器和法式就都抖露出來了。南國華就是這樣,他裝出來的外殼是很脆弱的,三斗兩斗就破了,只得使出最後一招,嚎啕大哭,吊到王煜身上,掏襠挖肉,跟他拼命。野蠻地原始抓扯,將一場原則性很強的嚴肅鬥爭全給攪糊了。
這樣,我們自然會想起事物的另一個側面:硬而脆的外殼下面又有柔軟的成分,它又具備了事物堅強的優勢。人們經常忽略人性的這種優勢,不知道它能很好地自我保護。社會稱頌人的雄強,是為了鼓勵人們以積極的態度迎接生活,這當然是對社會正能量的彰顯。但是「柔弱者生之徒」,在柔弱中潛藏著堅韌的因素,柔弱的東西往往還更有生命力。「鬥爭會」這種社會產物,「文革」中是家常便飯,隨時都可能光顧你。於是人們就變異出了一種適應「機能」:順其自然,該幹啥還幹啥,飯也要吃,覺也要睡,生物鐘按律而動,時辰一到,軍令如山倒,瞌睡來了就能睡著。南國華的爺爺南老漢在鬥爭會上能安然入睡,似乎就是具有了這樣的性質,這就是隨遇而安的效果。而安國華卻沒有爺爺那樣的「本事」,於是自己就陷入了鬥爭漩渦,不得不艱苦地掙扎一番。
但是話說回來,這爺孫倆都是那個特殊時代的幸運者,都是那種特別的地域以及特有的人際關係環境中的受惠者,實際上都得到了好處。從一種特殊的角度看,南國華與王煜角斗,應該說是打了一個平手,而在那樣雙方力量懸殊的情況下,有這樣一個結局,南國華應該算是取得了一個小勝。南國華在一種適宜的時機和人情氛圍里,率直淋漓地表達了自己的人性本真,實在是蒙受到了一種終身難逢的眉梁(額頭)上的福氣。如果處在那種連畜生都不如的「無道」環境裡,他能來得及說半個「不」字嗎?陷在那樣的網羅,他是絕對不能逃脫的。他確實應該感謝在場的所有人,感謝那些還沒有被政治扭曲到非人地步的存有一點人的善性的人。誰敢跟政治開玩笑?只有南國華這樣處在特別「邊緣」位置的,初出茅廬的,本性還很純真不知天高地厚的「赤子」。他是一頭尚處於鴻蒙狀態的幼獸,無意間闖入生殺之地,懵頭懵腦地衝撞,又糊裡糊塗地逃了出來。他應該感謝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王煜。更要感謝汪軍,他只是在口頭上指揮,而沒有動用專政的「鐵拳頭」。
作為一個鐵腕陣營里的人物汪軍,他是「勝」「敗」參半。他狠抓「階級鬥爭」,並沒有「一抓就靈」,沒有從其中得到什麼好處,當然也不是賠本的買賣,至少算是一個利弊持平。汪軍在這幾年的奮鬥中進行了充分的展示,想有所為,但是常遇到一些不小的波折。首先是城市裡的鬥爭形勢於他很不利。由於站錯了隊,他所在的造反派組織被劃成了「保守派」,犯了「路線」錯誤,他也就被連帶著,不得不走上山下鄉這一條路。雖然這條路前途莫測,但是他不像其他「知青」那樣心灰意冷,反倒好似從中窺測到施展才能的契機,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振奮起了精神。他這個「革干」子弟,父親雖然靠邊站了,但他從父輩那裡繼承下來的衝勁是天生的,他要從頭奮起,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他走得初見成效,爭先當了生產隊長,為以後的發展打下了基礎。可是他總覺得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並沒有像他心想的那樣「馳騁」開來。
以前的汪軍信心滿滿,經常來到公社,坐在公社書記項子期辦公室的椅子上,跟書記無拘無束地談論有關革命的各種話題。
汪軍意氣風發,項書記謙遜客氣,兩個人談得很契合。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為什麼?」汪軍推心置腹,顯出一副胸有經綸的姿態。
「為什麼?」項子期並不立即表態,而是謙虛地請教答案。
「人是有階級性的,抓住了它,就抓住了人,抓住了人,就……」汪軍迫不及待地要表現自己的智能。
項子期對這個推理早就知道,但他不很信服,認為汪軍只是皮相之論。其實他心裡早有現成的答案:「階級鬥爭,抓權就靈。」這個答案從他這樣一個人的頭腦產生,是很正常的。他有長期當領導幹部的經歷,又有相應的知識,知道階級性很複雜,儘管理論家將它說得很玄乎,但是使用起來並不方便。而「權」有生殺予奪的作用,掌握了它就能立見功效,這也就是有人說的有權就有一切。這個想法他只裝在心裡,不說給別人,更不能給汪軍說。
「我們隊上的那些地富,一說抓,就都乖乖地……」
項子期笑了:「不說抓,他也都乖乖的!」
「這就是人的本質。」
「嗯?——」
「就得跟他來點硬的。困難像彈簧,你弱它就強,人不能軟,還是要來硬的。」
「嗯。」
「徵購任務,怎麼貫徹不下去?這次,你看我的!」
「那就看你的!」
「馬克思有個理論你知道不?」汪軍像遇到了知己,要跟項書記交流一點理論問題。
「嗯?」
「列寧有個理論,你知道不?」
「嗯?」
項子期是老中專生,又在農村,自然知道得少——汪軍這樣想。他作為出身高貴的「自來紅」,雖然父親被「打倒」,權沒有了,威還在,滲在他骨子裡的氣息,自然而然地要流露出來。
汪軍放開想像,隨意地談著他的理想,他的宏願。項子期看透了這個不甘寂寞的青年的內心,知道像他這樣出身的人不會久居人下。在「人治」瀰漫的年代,下級跟上級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可是在汪軍這裡卻不存在,竟然在上級書記面前敢於無拘無束地「交流」,大談「主義」,居高臨下,口氣不小,並且在內心裡藐視他們。項子期當然了解汪軍的家庭和他個人的歷史,知道他當過造反派的頭頭,下手也曾兇狠。對這樣一種類型的人,項書記心裡早已存有芥蒂,但是他仍然不露聲色地微笑著耐心地聽著,似乎在點頭,又似在搖頭,雖然他對他眼下的做派已十分煩膩。
汪軍要在生產隊以階級鬥爭為中心地搞事情,項子期沒有明顯地支持也沒有明確地反對,只是在起身送別的時候,以一個長者和領導者的身分叮囑他:「好好干,生產和鬥爭都要抓好。」
汪軍在生產隊搞過階級鬥爭之後,尤其是鬥了南家祖孫以後,又來跟項書記「交流」。這一次他顯得情緒低落,底氣很是不足。項子期早就從有關渠道得到消息,市上的「汪書記」沒有被「結合」。他沒有批評汪軍批鬥一個中學生的事,也沒提扣壓社員救濟糧的事,只是無關緊要地閒聊了一陣,最後關心地要汪軍回家去看看,休息好了來抓秋糧收購。項子期對汪軍抱著應付的態度,基於他的長遠考慮,他知道,知識青年遲早要走,平穩地送走他們也就完事了。老汪書記肯定是要被「結合」的,而這個小汪的前途看來也不可限量,能適時地推一把就推一把,路留寬一點總是好的。
汪軍表面上高舉著「紮根」農村的旗幟,但是私底下卻經常探聽「知青」招工返城的消息。他一邊大幹,一邊打探,跑公社,跑縣城,多方聯繫。機會總是不虧待早有準備的人,汪軍回城的路,靠他打基礎找機會跑路子,順利地敞開,最終比別人搶先一步離開了農村。後來,當他離開農村走的時候,沒有多少人來熱情地送別。這種冷漠,讓他最後也明白了一個現實:「知青」們不都是鐵哥們兒式的「親密戰友」,而是利益的競爭對手;而貧下中農都忙著爭奪口糧,也騰不出閒工夫來多餘表達什麼不冷不熱的人情。
——這是後話,在此順便提過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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