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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一本怪味的書

2024-09-13 00:15:45 作者: 張守權
  馬群在經驗老到的項子期手裡沒有馳騁得開,這使他心情很不平衡,覺得特別有必要來挽回一點損失,收穫一些補償。他的觸角是天生的活躍,上下左右地掃瞄尋找蛛絲馬跡的信息,時不時地興奮起來,終於掃到了一個對象——自己的老同學曲原。他特別不服氣的是,初開局面馬失前蹄,竟然在老同學面前也丟失了誇示的資本。自己必須在涉世不深的同窗這裡,不但要挽回面子,更是在政治上要有所收穫。於是他擺足前團支部書記的範式,顯出底氣十足遊刃有餘的姿態,關心起老同學來:

  「曲原啊,在複雜的階級鬥爭中要頭腦清醒,不能迷失方向,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栽跟頭啊!」馬群這個鬥爭中的失敗者在他的「下級」面前擺起譜來,全然是一副新面孔,一點也不臉紅。

  馬群跟自己套近乎,曲原立即就警覺起來,嗅出了其中的味兒。他知道,馬群在項子期那裡「喝」了幾壺,是游泳中學會游泳必須要付出的代價;現在,他一定會懷著強烈的欲望,要檢驗一下這個學費交得值不值,會來施展一番。曲原自知耍不過馬群的心計,對這個政治人物一向有點兒敬畏,想避而遠之,可偏又避不開他。這就非逼得他要多一個心竅不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曲原在微妙的人事環境裡,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行;一級一級的教誨乃至一代一代的遺傳,是自然規律,曲原在其中獲益不淺,從而也有不小的長進。此刻,他沉下心來等著馬群的動作。

  「你要跟家庭劃清界限,要向組織靠攏。」馬群說。

  曲原的家庭是知識分子,父親是摘掉帽子的「右派」,就是帽子拿在人民手裡而隨時準備著給你戴上的那一種,這個出身使他處於被「爭取」的對象的地位。他聽到馬群的「忠告」,就識破了他在玩花樣。曲原知道,馬群當前的處境使他走向自己,他要「團結」人,但他不會實心對你好,而是純粹從政治需要來考慮。

  在馬群看來,「親不親,階級分」,對娘老子都是這個標準,何況是同事之間。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從政治的高度出發,團結一個曲原,就是挽救一個可爭取的對象,就是為革命增添了一份力量。既然是政治目的,就不是請客吃飯,就不能溫良恭儉讓,就要公事公辦,我挽救了你,你就要靠近我,多一個人支持我,我的基礎上就多了一塊石頭。團結人就要講策略,講方式,方式就是手段,手段就是手腕。曲原這樣的人,是河裡的鵝卵石,滾來滾去,根基不牢靠,得想法子把他穩住;對他講一點方式,就得從他的家庭出身入手,一招點中命門。

  曲原對待馬群的方式也走同他一樣的路子,要來個以毒攻毒。他想,像這種人,只有點中要害,才會讓他老實下來。他準備好了迎擊對方的石子,胸有成竹地等著馬群向自己靠上來。

  馬群是明火執仗,手持狼牙棒逼上來的,他建議曲原:「你應該向黨支部寫『思想匯報』。」馬群是黨支部委員,他有權這樣要求曲原。「要從世界觀上挖,與舊家庭劃清界限。」

  曲原本想反駁一句:「任何人都要改造世界觀,你也一樣,不要盡盯著別人。」可是這是過去的曲原,現在他從高層的策略中學來了「穩、准、狠」的手法,趁機「請教」馬群:「這得請你給我教一下,你是怎樣與自己的家庭劃清界限的?」

  馬群有恃無恐,自豪地說:「像我這樣出身的人,世界觀早就不存在什麼問題了。」

  曲原在心裡竊笑,而表面卻裝得很嚴肅地說:「這個事你大概還不知道,上大學時,黨支部對你的家庭出身也提出過疑問。」

  曲原的習性,一向與世無爭,游離於人事糾紛之外,沒有經受過什麼實踐的磨礪;可是今天突然遇上馬群這個陰影,便逼得他不得不向社會的庸俗手段切實地學習一把。曲原看出了馬群的緊張,也玩起了步步緊逼的套路,便追上去一句說:

  「你好好想想,你生父的問題,你怎麼能矇混過去呢?這我不說你心裡也明白。」馬群一下子被打啞了,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看到曲原堅定的神態,心裡已經怯軟了下來。他可能是想要否認這件事,又一想不妥,只得轉個彎子,擠出了一句為自己下台的話:「我主要是在貧農階級家庭生活長大的。」從馬群的這一句辯詞裡,曲原聽出來已是一種怯生生的退卻;但是他深知對方天生的糾纏不休的素性,是不會就此收手的。他等著馬群的下一個動作。

  馬群小看了曲原,碰了個大大的硬釘子。他雖然有一點緊張,可是靜心一想,又覺得不是什麼大事。生父的歷史問題組織上早知道,就算很重要,但只要自己有「貧農家庭」和「黨員」這兩塊紅色招牌,什麼事就都可以擋得住。令他不安的是,這個把柄落在曲原這種「組織」外的人手裡,則讓他平白無故地生出許多不該有的懊惱。他本來可以將曲原輕而易舉地掌握在手裡,現在看來要費一點力氣了。可他轉念一想,曲原畢竟是一個沒有什麼角力經驗的新手,總有顧不到的閃失,只要留點神,就很容易抓住他的辮子。

  曲原確實是一個不遑自顧的嫩手,感性化的個性使他在生活中不很嚴謹,常出現顧前不顧後的漏洞。馬群終於抓住了一個把柄,是他平日留心,從曲原主辦的牆報上搜尋到的。他抄下了曲原寫在文章中的幾段話,然後加上一些評點按語,就好像問題嚴重。他拿著這個把柄,呈送給黨委書記項子期,項書記以為他是來談正事的,可是待他看完馬群遞上來的文稿後,嘴角不由地撇了一下。

  項書記含著詭譎的微笑把材料退給馬群,說了一句話:「你自己看著辦吧。」馬群以為這就是黨的信任和鼓勵,他很自信地把材料攤放到曲原的面前。

  曲原瀏覽了一下「材料」,心頭徹底透亮了,不由浮起當時民間流行的一個感慨:人的健忘,就是拿「狗血淋頭」也是治不好的。同時他又慶幸乃至感謝馬群給自己的啟迪。他在複雜的生活中閱歷了許多,獲得了不少,現在他又讀到馬群這一本書,讀出了不少奇趣,忍不住要笑又笑不出來。他頓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創作靈感與衝動,乘興就在自己新近擬寫的一個題為《怪哉》的文稿提綱里,又補充進去了以下幾條:

  1.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靈魂。總在四處不斷地搜尋,像要嗅出一點什麼味兒來。

  2.既然做了馬克思的弟子,就要干出個樣兒來,將來到地下見到老馬,向他報到也有臉面啊。

  3.磕磕絆絆地效忠,把忠心挖出來,人家不買帳,委屈地哭了。

  4.一條道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終歸是人嘛,要超度成神仙,總捨不得扔掉自己的臭皮囊。

  ……

  馬群這本書其實很淺,但是卻很煩。曲原對這個老同學也實在不該再講什麼客氣了,便氣憤地質問他說:「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總是盯住我不放?」

  馬群感到茫然,眼裡閃現出很執著又很真誠的神情,似乎在說:「這是絕對的原則問題,沒有調和的餘地。」可是為了策略,說成了另一種話:「同志,我是怕你滑下去,你看你寫了些什麼,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回頭是岸,應該到時候了。」

  曲原看著馬群的手指指戳戳的地方,反問道:「『翻江倒海』,這個詞語有什麼問題?怎麼是滑到懸崖邊緣的危險言論?」

  「我是說,有滑下懸崖的危險……你看,前一個字,與『江』字相連,不就有問題了嗎?」馬群不敢直接說出這兩個字。

  曲原明白了,「江」字與一個權勢人物有關,連成「翻江」就是政治問題。他狠狠地瞪了馬群一眼,好笑而輕蔑地說:「你怎麼連最起碼的語言規則都要破壞?照你這麼說,那『茅房』『皮革』這些詞不都要消滅了嗎?乾脆把『人吃飯』變成『飯吃人』好了。」

  馬群將眼鏡扶了扶,手中的茶杯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似是急迫,又似手足無措。這人就是這樣,在背後想得好好的,準備很充分,可是當著人的面,就囁嚅起來:「我並不是要人們頭朝下走路,我是勸你說話注點意,不要給自己招來麻煩。」馬群想到自己的目的不是整倒曲原,而是讓他感到自己的好處,達到「團結」他的目的,於是口氣也軟得像在請求對方似的。

  曲原抓住馬群說的「勸」自己的說法,質問他說:「你說『勸』我注意,就這麼個『勸』法,加上很多罪名,往陰溝里搡啊?」

  馬群看到「材料」上的一個要緊的地方,馬上指著說:「你看,你說領導與群眾握手就握手,怎麼說成領導下台與群眾握手,你說領導『下台』,那不是明明給領導拆台嗎?你說了這樣危險的話都不覺悟,還反說我違背語言規律。」

  曲原笑出了聲,為馬群的愚蠢感到可悲,也因為他可笑的思路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馬群看到曲原的停頓,以為有機可乘,於是接著又「開導」起他來:「同志,你真的處在一個危險的境地,像你這樣在政治上幼稚,作風上渙散,怎麼能擔當重任呢?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黨委正在審查你的出身,這是一個新的動向。」馬群說的是項子期跟他說到過曲原的事。項子期是什麼意圖,除了他自己,誰也說不清。馬群在心裡用細密的邏輯推理,判斷項書記的意圖:可能要審查曲原,用「出身」這個有力的武器,進一步教育曲原;也可能是要委他以重任,最大可能是要發展他為黨員,項書記也常說,我們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更有可能是通過曲原而來追查自己,因為他馬群還有一些把柄握在項書記手裡。但是他並不認為會提拔曲原,因為他的家庭存在不可治癒的「硬傷」。


  曲原說,審查家庭出身是常事,查就查,誰還怕查清,查得越清楚越好。曲原這個話是暗刺馬群的,但是馬群沒有感覺出來。

  馬群接著又詭秘地說出另一件重要的事:「我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以前寫的詩稿,後來都退還給你了,你可能都銷毀了……」曲原似是而非地哼了一下,不料馬群接著說:「可是當時為了批判,印成了油印件,我還保留了一本……」

  曲原看到馬群鬼祟的樣子,一陣痛惡和憤怒湧上心來。自己以前的那些習作,雖然稚嫩,但都是滿懷熱情寫的,本該挑不出什麼問題,可是團支部書記馬群偏能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今天他又重提舊事,再現當年自己受批判的事;若是擱以前,他早該賞他一頓臭罵。可是現在,曲原既收斂了早前的詩情激盪,又清理了過去的清純直露,立刻將嚴肅的神情變成了親切的姿態,像真心對待同窗契友般地跟馬群交流起自己的感慨來:「是啊,老同學!那個時候,我們都有遠大的追求,想著偉大的事業,所以也難免理想化一點。你知道,事物總是有兩面性的,理想過了頭就是幻想了。」

  馬群也被曲原的爽朗感染了,深有感觸地說:「是的,從你的那些詩篇中也能看出這一點來。你是一個很有激情的人,你的大部分詩作都慷慨激昂,振奮向上……」

  曲原不管他說沒說完,緊接上說:「哎,說起革命的豪情,還得讓你老兄三分,你不是也寫了一些詩嗎,我還記得其中的幾句:『萬里雲空任我度,如像嫦娥當空舞』『雄偉今朝革命將,哪怕天上來個楊二郎』……」

  馬群立即阻止曲原:「不不不,比起你來,我的是順口溜,算不了文學作品,你的才是真正的……」馬群說高興了,鑽到床底下去,在裡面忙亂地翻找。曲原看他認真急切的樣子頓時起了一個心思:這個十八歲入黨的「老」黨員,平時顯得很嚴肅,很抽象,像從模子裡鑄出來似的;可是真要動起興趣來,也免不了樸直外現,確實有一點人氣味兒。現在他孩子般地爬在床底下翻騰的樣子,還真像是摶氣致柔得沌溷不辨了。

  馬群翻了半天,從掩滿灰塵的紙箱裡找出一本小冊子,曲原看到正是自己曾經被批判的詩集《拂曉月》,心裡有點激動,但是他畢竟對馬群其人和政治形勢有些大致的把握,所以也沒有表現得過於興奮。這時馬群似乎要顯示他的得意,自我表現似地在口中殘缺不全地念著曲原的詩句。曲原接過詩集,故作欣賞地翻看了幾下。馬群口氣一轉:「但是啊,也有一些明顯的錯誤,至少透露出你的傲氣,比如什麼,什麼……」馬群忘記了句子,想拿過曲原手中的本子翻找一下,而曲原只將詩集拿在手中,在馬群眼前晃著並不給他。馬群有意炫耀自己的記憶力,拍著腦門極力回憶,只擠出來幾個字:「什麼『不見……',什麼『但見……',傲氣,自負,很危險的……」他在急切中湊不成完整的句子。

  曲原就勢順著馬群的概念框框說下去:「馬群,你說我傲氣,目中無人,難道你目中有人嗎?你坐下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馬群聽了「秘密」二字,幾乎像要附過耳朵去,曲原故作欲言又止,慢慢擠出幾句話來:「老同學,我若不關心你,就不會對你說了。」馬群看到曲原詭秘的神態,凳子往前挪了一挪。

  曲原現在變成了馬群的老師,循循善誘,引導他回答問題:「你的交待材料發還給你以後,你都銷毀了嗎?」馬群心懷疑慮,遲緩地說:「是啊!」

  「那就好,免得以後讓別人抓住把柄。但是你回憶一下,你還有沒有別的事給人家留下可鑽的空子。」

  馬群翻著眼睛極力搜尋了一陣,猶豫地搖了搖頭,似乎不是特別相信自己。他的精細里藏有盲點,懷疑別人,也懷疑自己。

  曲原又故意問了一遍,馬群越發緊張,汗都要出來了。曲原覺得是時候了,就亮牌說:「我們大學的其他系裡,有你中學的幾個同學,他們肯定記得你曾狂妄地說,要續寫什麼《五卷》?」

  馬群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那句「狂妄」的話,是和幾個老同學在酒酣耳熱的時候胡說出的,運動初期他最怕的就是這顆「炸彈」。郭沫若有歌頌領袖的詩句「雄文四卷,為民立極」,他馬群要續寫「五卷」,把禍捅到天上去了,這事要是揭發出來,就不是揪斗的問題,而是要逮捕法辦。慶幸的是誰也沒提過,現在怎麼又冒出來了呢?他反覆檢查,是自己當了公社黨委秘書以後對同學的態度傲慢了呢,還是自己在匯報工作的時候無意傷著了他們中的誰呢,或者是他們為「革命」負責,主動要來「幫助」他清洗頭腦中的「非無」思想呢?馬群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出答案。其實,答案就在曲原心裡,憑馬群那點心智,永遠只能在黑洞裡爬行。

  這是曲原幾年前就聽過的一件事,他一直認為很「重要」而又不怎麼重要,可是現實又證明它真是一個分量很重的砝碼,馬群被壓得鼻子尖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曲原高屋建瓴,只給馬群點了一下:「要緊的不是寫在紙上的死材料,而是存在人心裡的活材料,兩三個人作證就可以定性,就看你自己的態度端正不端正了。」這幾句一語雙關的話,不知道榆木疙瘩腦袋的老同學聽懂了沒有,但是不管他聽懂聽不懂,抓住他一點小辮子,老牽著他,不時地動一動,是非常必要的。

  馬群對著曲原木訥了好一會,才記起來作為重要證據的油印小冊子,他幾次都想拿回來,可是都被曲原拿話岔開了。當他最後一次伸出手來時,發現曲原早已裝在了口袋裡,當他再想伸手的時候,曲原已經轉身出了房門,走出去老遠了。曲原想,自己的詩集留給馬群原本也沒有什麼關係,那種任意歪曲誣陷的政治氣候已經淡化了,人們不大再為一句話或幾行詩苦思冥想地較真兒了;可是,對一個性靈殘損得漾不起一點人情味兒的人,有什麼必要給他晾曬真意,讓他胡思亂想地去玷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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