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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抓嫖記事

2024-09-13 00:15:48 作者: 張守權
  楊又松主任又有了新的謀劃,響應上層最新發布的專政理論,抓「頭等大事」,開展一場新形勢下的階級鬥爭,準備召開一次全公社的批鬥大會。項子期順應大的趨勢,同意了楊又松的提議,成立了以楊又松為首的領導小組,主持這一項重要的工作。

  批鬥大會的各項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楊又松反覆強調決不能有任何一點紕漏。全公社的地、富、反、壞一應人員,都按時報了到,準備隨時聽候大會的傳喚;可是偏有湊巧,有兩個「分子」遲遲沒有簽到。楊又松擔心有什麼失誤,於是決定先把這兩個人抓來關押起來。於是派了兩個抓捕小組,任命馬群和曲原為組長,各自帶領若干個「基幹」民兵,掩著夜色,趁黑奔襲。

  曲原抓捕的是一個叫吉溜的中年人,身體精幹,手腳敏捷,人們都叫他「賊吉」。曲原一行人在黑夜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急行軍小二十里地,向吉溜的村子裡摸去。到了村子附近,先集中到村邊大樹底下黑影子裡歇腳,氣氛有點緊張,民兵們擔心收拾不住那傢伙。曲原剛下鄉時教過的一個學生,怯生生地說:「曲老師,我們怕對付不了吧!他會拳腳,幾個人都拿不住他。」兩個身架壯實一點的人說:「曲文書,你不要害怕。你去叫門,我們幾個藏在門外,布下絆馬索,他往外跑,我們扯起索子把他絆倒,大家一起撲上去,一繩子捆起來。」

  另一個人說:「不不不,那會把人摔壞的,我們來綁人,弄出人命來就麻煩了。」這是一個有心計的人。

  一個戴軍帽的民兵不以為然:「栽一個跟頭怎麼會出人命呢?摔壞了也只能怨他自個兒。」

  穿馬甲的小伙子想得深了一步:「楊主任把難辦的任務偏給了曲老師,曲老師當文書,沒幹過這樣的事。他怎麼不叫武裝部長來,武裝部長是專管抓人的。」

  有心計的說:「當時我們要是跟馬秘書的任務換一下就好了。他們抓的那個不是『壞分子』,而是一個歷史反革命,年齡也五十多了,這種人挨斗多,斗皮了,一般都比較規矩,我們抓的這個賊吉是個炮仗子,一點就炸……」

  軍帽子說:「算了算了,現在說這些都遲了,還是想法子抓人要緊,我看就那麼辦……」

  眾人說來說去,也沒個一致的辦法。曲原想得簡單,一錘定音,大夥一起湧進去,宣布公社的命令,不會有事。組長這樣一說,誰也不再爭,就起身直奔賊吉家,上前叫開了門,人多勢眾,嚇得狗也沒敢吱一聲,就把賊吉堵在了屋裡。

  吉溜和老婆已經睡了,聽見人聲,拉著了燈,先發話說:「還沒有睡著呢,等著你們來!」

  吉溜穿好了衣服,問眾人說是不是就這樣走,眾人說要綁上,身後取出了繩子。賊吉說要綁的話還得穿厚一點,就拉過一件山羊皮的皮褂子套上,央告說綁鬆些,綁緊了走長路血脈聚得受不了。大家的眼睛都瞅著曲原,曲原說就綁鬆些。綁的事就交給戴軍帽和穿馬甲的兩個人去做,弄了半天穿馬甲的配合不上戴軍帽的,兩人還起了點小矛盾。最後戴軍帽的使性子說你們說綁松一點就綁松一點,不會綁人還抓什麼人,幸虧人家自覺等著你,不然他撒腿跑了,我看你們再怎麼辦。七嘴八舌爭犟了半天,總算把賊吉綁住了,拉著就往回趕路。

  上弦月已經落了,夜黑乎乎的,只看得見人影。剛出村子的時候,小路還辨得清楚,越走路越窄又崎嶇不平,小二十里的山路,走得急一陣,緩一陣。賊吉是個大不咧咧的人,見大家走得辛苦,反倒笑了,提議說:「夜裡走路怪寂寞的,我們大家唱個歌兒吧!」眾人在心裡偷著笑,叫花子過年窮歡樂,忘了自己的身分。鄉里人有時好隨和,雖然是殘酷鬥爭的歲月,只是公事公辦,也不十分刻薄。賊吉見大家不答理他,就自己在嘴裡哼哼起來,先唱了一個《革命者不怕難》,後唱了一個《老子死在戰場上》,歌詞有點奇特,引出了幾聲冷笑。接下來唱起了民歌里的「妹扯了哥的命系系」,歌詞意思太露骨,招來了不滿之聲。綠軍帽甚至氣憤地說:「流氓歌曲不准唱,再唱就打斷你的脊梁骨!」賊吉「哼」了一聲,軍帽發怒了,上前在賊吉的脊背上打了一拳,賊吉叫了一聲「要文斗不要武鬥」,人們聽了,暗笑著不吭聲。曲原必須要說話,就應付似地說了一句:「再不要鬧,好好地走。」這是一句中性立場模稜兩可的話,軍帽一聽有了意見:「曲文書,叫誰不要鬧,誰是誰非?」馬甲在捆綁賊吉時受了軍帽的抱怨,心裡不平,這時找到了碴口說:「兩家都不要鬧。人家曲文書也是公社一級的幹部,不用別人教訓。」軍帽講原則,爭犟起來,老成些的民兵出來解勸,也沒有人聽,互相吵了一氣。

  這時,隊伍走在一片小樹林附近,右邊是一帶被雨水沖成的崖溝,山路雖不很陡峭,但是彎彎曲曲,繞來繞去。走著走著,隊伍里人與人之間拉開了距離,蜿蜒成一字長蛇的隊形。走在最前頭的是賊吉,緊跟著是軍帽,再接著是馬甲以及其他的人,走在最後邊的是曲原,打著抓捕小組唯一照明的手電筒。賊吉路熟,走得快,三繞兩晃,跟的人只聽見前面腳步「登登」響,早拉下一大段路;只有軍帽手裡拉著一根連著賊吉的長繩子,隨在後面。忽然軍帽手裡的繩子往下一沉,他感到賊吉掉下溝里去了,趕緊牢牢地拽住了繩子。大家圍上來,嘴裡呼喊著賊吉的名字。手電筒照了下去,原來這是山水衝出來的一個堀橐,跟著手電光,只見坑底繩子捆著的是一堆皮褂子,不見了賊吉的身影。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皮褂子吊上來,還在喊著賊吉的名字,哪裡找得見?手電再照下去,發現坑底處有一個出口,沿著斜坡通向了溝里的樹林。大家這才明白,繩子綁得松,賊吉款款地褪下皮褂子,金蟬脫殼,逃得沒影兒了。

  眾人忙了一陣,沒有找到賊吉,個個垂頭喪氣。曲原看到大家思想沉重,心頭騰起一股豪氣,一拍胸膛說:「賊吉逃跑是我個人的責任,誰也想不到山羊皮的毛滑溜,皮褂子就鬆鬆地脫掉了。我是組長,我一個人去匯報,大家放寬心回家睡覺去。」

  東方快亮的時候,曲原的抓捕小組個個滿臉倦容地回到了公社大院,誰也沒有敢回家睡覺。楊又松作出的決定是:曲原停職檢查,民兵小組解散,各回生產隊勞動,罰扣十天的工分。

  再說馬群的小組,抓捕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村子裡輩分最大,沒有人敢直呼其名;他的父親早年當過鄉村教師,尊稱為師爺,此人沒有繼承父業,卻承襲了父親的名號,全村統稱他叫「師父」。小組的民兵也就入鄉隨俗不叫他姓名,因為他在同輩中排行第二,就又叫他二師父。

  馬群接到抓捕任務,臨行前召集小組開了個動員會,首先武裝了思想,同時又作了明確的分工,誰抓手,誰壓腳,誰操繩,誰拽繩頭,都做了細緻的安排。

  馬群帶著小組,趁著暮色,進了村子,這時社員們剛下了工,都在忙著做晚飯,家家戶戶炊煙裊裊,整個村子籠罩在暮靄里。這時候,有利於行動,抓捕小組撲進二師父家,二師父正扛著鐵杴從外邊回來,民兵小組一擁而上,逮了個正著。馬群立即通知村幹部,通過有線喇叭,集合群眾,召開批鬥大會。等了半個鐘頭,會場裡進來了四五個人,又半個小時,三三兩兩又來了一些人。馬群臉色很是難看,隊長立即解釋說剛下工,人們正在吃晚飯,馬群命令不准再吃飯,馬上到會場上來。結果又等了二十多分鐘,還是那十來個人。馬群下令抓捕小組,綁起二師父,押上隊長,要回公社。這一下隊長慌了,趕緊派人挨家挨戶催人,人們很快就到齊了。馬群才叫民兵給二師父鬆了綁,讓站在會場當中,接受批鬥。

  馬群首先講話,對群眾忽視階級鬥爭的現象進行了嚴肅分析和批評。這開場一席話,將敵人和人民混在一起,一通狂轟濫炸,把在場的人都打蒙了。接下來他表揚了先到的五個人,說他們是這個生產隊階級鬥爭的中堅力量,充分肯定了他們的革命覺悟。

  隊長給劈頭蓋臉一頓批評,瘟頭瘟腦地,坐在一旁使性子不發言,馬群就啟發先到會的「中堅力量」:「同志們,你們早來早到,這個頭帶得好,希望你們繼續革命。」

  底下的人,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在悄悄地笑,馬群為了打開局面,就強令五個人按次序發言。第一名是個弓背老漢,抖抖刷刷地站起來,囁嚅著說:「我我我,我不對,我接受……」馬群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派一個民兵去啟發他,說要緊扣主題批判二師父,不能自我檢討做自我批評。

  那人一聽要批判二師父,後退了兩步,然後笑作一團。派一個穿軍便服的民兵了解了一下情況,然後在馬群的耳邊嘀咕了兩句,馬群皺了一下眉頭,叫第二個人發言。第二個是一個精明人,他在第一個人發言時,沒有笑,輪到他自己,立即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革命的同志們,要鬥私批修,要鬥私批修,我坦白,我坦白,第一次偷了一隻雞,第二次偷了一隻羊,都是外莊的,不是本庄的……我心裡有私字,私字是『美帝』,私字是『蘇修』……」馬群喝叫「停止」,那人馬上停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背書式的交待引偏了批鬥路線,惹惱了馬秘書。馬群沒有再叫第三個人發言,他怕轉移鬥爭大方向,決定用審問的方式打開場面。

  「哎——你說,你有什麼罪?」馬群只記得「二師父」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當時沒有記清楚,這時一忙,就用了一個「哎」字來代替。二師父被「哎」了一聲,似從夢中驚醒,停了一刻,就按老一套來交待:「我姓季,叫季富。舊社會沒有勞動過,新社會改造過來了,勞動吃飯,對集體沒有太大貢獻……」

  馬群打斷了他,叫他交待怎麼耍流氓的事。

  這個村子的人大都是一姓人,姓季,一輩挨一輩,輩分的觀念很強。聽到「流氓」兩個字大家都吃了一驚,原來嬉笑的人都不嬉笑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馬群一見二師父裝聾作啞的樣子,一拍桌子,點明問題:「你是怎樣勾引兄弟媳婦的?」

  眾人一聽,更搞不清了:二師父在村子裡獨自輩分最高,排行老二,再沒有兄弟,怎麼會有那種事情。穿軍便服的民兵是鄰村的農民,知道一點二師父的根柢,他給馬群又嘀咕了幾句,馬群臉上現出驚愕的神色。原來在楊又松的筆記本上,抓捕的對象混淆了起來,是誰勾引兄弟媳婦也沒有搞清楚。馬群一向對倫理上的事很敏銳,聽不得男女關係上犯錯誤,見不得嫖客娼婦一類人,他對二師父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老嫖頭,一直心懷憎惡,再加上到了村里又遇上開會不順利的事,就想借題發揮整一下這個壞人,不料又遭到這第二次挫折。在一挫再挫的懊惱之後,他才記起抓捕對象是一個歷史反革命,抓捕的原因是這個村子曾被公社點名為「封建堡壘」,定為階級鬥爭落後的典型,特別是對這一次鬥爭大會有牴觸思想,竟然沒有勒令二師父這個「歷反」按時到公社報到。馬群怒視著會場上的人們,氣氛很緊張。隊長這時已從凳子上蹲到了地上,低著頭,挨著他的是被馬群封了號的「中堅力量」,「弓背」第一,「精明人」第二,接下去的幾個人也都勾頭彎背,似乎他們不是來斗人的,而是來挨斗的。「軍便服」提議結束批鬥,回公社去再說,馬群沒有同意,他由氣惱而發怒,由發怒而抑鬱,由抑鬱而突發奇想,最後做了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決定:今晚不走,明天一大早繼續開會,一定要攻下這個「封建堡壘」。

  散會以後,馬群命令把二師父羈押回家,派民兵看守。又叫隊長挑選積極分子,安排發言事宜。馬群發現,隊長挑選的人裡頭,不見了那幾個「中堅力量」,認為力量薄弱,正要指教隊長,這時候消息靈通的「軍便服」又來到他耳邊嘀咕了一些話。馬群疑問說:「那幾個年輕人,他們也是四類分子嗎?」「軍便服」告訴他那幾個青年人是來頂替他們的長輩受審的。原來那五個「中堅」里有四個是來代替他們的老人挨斗的,這是前幾年公社定下的鬥爭對象,其中「弓背」是個弱智,開會就「坦白」,見人就笑;「精明人」是一個新生的懶漢,經常編謊占便宜;另外幾個的老輩子都病癱在炕上,不能親自到場,便由兒子來頂替,這種「頂替」的做法,正是這個「封建堡壘」頑固性的標誌。馬群聽了大為震怒,可是折騰了半夜,他的氣再足也到了式微的時候,便向隊長撒氣,而隊長卻是一個毛線疙瘩棉絮包,就是使勁打,也出不來一個脆些的響聲,只好草草布置然後睡覺休息,準備第二天戰鬥。

  第二天馬群一覺醒來,太陽早已升得老高,由於前一天的辛苦,他大睡了一場,這一覺讓他恢復了精神。吃了些早點,馬群等隊長來安排開會的事,左等右等不見隊長來,派人去找,又等了好久,才見隊長躄斜著身子走進來,問他怎麼回事,他囁嚅了半天,才報告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二師父逃跑了。

  馬群跳了起來,又跌坐在椅子上,再一次跳起來,指著隊長的鼻子,隊長躲開了鼻子,不說話。最後馬群決定押著隊長作為人質,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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