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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內部審查

2024-09-13 00:15:51 作者: 張守權
  楊又松變臉了。

  馬群態度誠懇地寫了第一份檢討書,從工作態度、思想根源、世界觀一直檢查下來,寫得挖心掏肺,異常深刻。召開會議,在公社全體職工面前,馬群作了書面檢查,然後楊常委講話,項書記講話,職工代表發言,最後楊又松作總結,結論是馬群檢查不深刻,再準備檢查。馬群態度更加誠懇,寫了第二份檢查,照樣從工作態度、思想根源、世界觀一直檢查下來。這一次按楊又松的指示,要他加上了立場問題,以及不純的動機和反動階級的感情。馬群在檢查中既說立場有點問題又狡辯說立場沒有問題,甚至還暗示自己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以解放全人類徹底埋葬剝削階級為己任……但是這些「偉大的空話」在楊又松那裡不頂用,他對昔日的親密戰友,下手反要更狠一些。

  項子期的講話沒有楊又松激烈,卻擊中了馬群的痛處:「愚蠢的做法,頭腦不清楚,應該當晚就回來,反倒去睡覺,這不是笑話嗎?」馬群確實讓人笑夠了,在部下面前丟臉,在上級心裡落價,成了一個沒有本事的工作人員。馬群最不願意別人說自己沒本事,這一次他本想一舉攻下「封建堡壘」,放一顆政治「衛星」,讓項子期認可他的政治才幹,而可悲的是,項子期再一次看透了他。

  可是讓他真正過不了關的還是楊又松,一定要他在階級立場和不純的目的這兩個要害處深挖,馬群的檢查,楊又松仍然沒有通過。馬群心裡犯了嘀咕:一向與自己觀點一致的楊常委這不是同室操戈嗎?其實楊又松早就不把馬群看做自己的人了。在上次「倒項」行動的關鍵時刻,馬群差點就當了叛徒沒供出他楊又松的名,從這件事楊又松還進一步把馬群看做項子期的人,他要用馬群這塊石子打項子期。楊常委到公社「蹲點」,專抓階級鬥爭,具有不可置疑的權威性,他最後做出了一個決定:馬群和曲原在公社「階斗」大會上陪敵人一起挨斗。

  紅峪公社「新形勢下無產階級專政鬥爭大會」在公社廣場舉行,集合了好幾百革命群眾,押上來幾十個地、富、反、壞、右、叛、特、走、臭、異十類分子。這十類分子中前五類已經昭示於天下,人人都了解他們的身份,只有後五類是楊又松為首的領導中心的創新,顧名思義,他們的身份也為人們所明了。其中「叛」除了歷史上的,還有新生的,原來是革命分子,後來投降了敵人當了地主的女婿、反革命的乾兒子,干反革命的事。「走」是走資派和資本家的混稱。處在第九位的「臭」當然是讀書人裡頭有問題的。因為「臭老九」不是階級敵人,找不到「對口」的,就從右派分子裡找了兩個念書人做代表。「異」是階級異己分子,參加了革命,卻仍然站在出身的剝削階級一邊,或為其家庭翻案,或發泄不滿情緒。這十類人分別在各自的名目下排隊,在台前站了長長的兩綹,另外還增加上了三個另類:就是馬群、曲原、生產隊長。這三個人並不屬於哪一類,算是陪斗,是即將滑到敵人邊緣的一類,若不及時挽救過來就很危險,就會蛻化成黑十類里的成員。

  項子期作為公社書記和革委會主任,對楊又松以縣級和公社雙重身分組織領導的「階斗」,當然是完全配合,可是項子期並不把這看得很重要。在他那裡,只有兩件事最重要:一件是抓生產,另一件是抓幹部。老百姓的吃飯問題讓他最焦心,主要是吃「反銷」糧一年比一年多,讓他臉上太不好看,他盼的是風調雨順,少伸手討要;另一件抓幹部,就是要保持以黨委為中心的團結局面,若是有人從中搗鬼,就不允許。不過在他手裡想搗鬼也不那麼容易,在公社小範圍內還找不出一個比他高一手的人。在他看來,楊又松搞「階斗」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響應中央指示精神,掀起無產階級繼續革命的最新一波浪潮;另一個目的就是在政治上做出一些成績,為自己撈一點資本。像這樣大事張揚,並且在鬥爭對象里新創造一些「黑幾類」,這是楊又松慣常的作風,項子期也沒有必要進行多餘的干預,他的習慣是靜觀默察和相機而動。

  批鬥大會開始,聲勢浩壯,首先在氣場上壓倒了敵人。安排的發言人一個接一個上台,氣勢高揚厲聲宣讀稿件,並及時地呼喊口號,將鬥爭氣氛推向一個又一個高點,批鬥順利地走向收場。

  在取得預期的效果後,楊主任即將做總結報告,這時卻發生了一件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民兵小分隊押上來兩個人,正是逃跑了的賊吉和二師父,大會立即又掀起了高潮。下邊有人喊叫要求將兩個壞人捆綁起來,立時就有人從身後拿出繩子,交由捆綁高手上前行事。楊又松心裡對這兩個逃而復歸的人很是怨恨,怨他們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大會行將圓滿結束時出現,大大地沖淡了勝利的喜慶。本來是勒令階級敵人乖乖地幹啥就幹啥,卻偏偏又插進來一槓子,演奏了一個什麼「逃跑——追捕——撲空——內部審查」的四部曲,擾亂了鬥爭大方向不說,又來個「投案自首」,好像鬥爭的主動權掌握在階級敵人手裡,這不是明明往我楊又松臉上抹灰嗎?他感到既氣恨又煩惱,對鬥爭形勢不得不重新作出「階級敵人又在耍花招了,鬥爭還要繼續下去」的預言。匆匆做完了總結講話,最後命令把兩個頑固不化的敵人押回公社,連夜審問。那兩個被捆成圓疙瘩的人爬跪在地上,只見四隻手被繩索扎得血液不通,變成了兩雙黑色的爪爪直指天空。項子期看見,怕出意外,私下指示人鬆開重新捆過,帶回公社進行審問。

  審問賊吉和二師父,分別由楊又松和副書記魏換成主持進行。

  賊吉不怕捆綁,他身形瘦小,肩關節靈活,胳膊背過去能摸著後腦勺,在公社遭遇了綑紮高手麻子俊;他知道這個姓麻的,在部隊裡幹過,由於手腳不乾淨,被開除回家當社員種地。賊吉被綁起來,手提到後腦勺也沒有感到什麼不舒服,他揶揄地向麻子俊笑笑說「再高再高」,再高也沒處去高了,麻子臉上掠過一道笑,解開繩子又來第二次,把賊吉的骨頭幾乎扎斷,賊吉大喊:「麻子,我×你媽!」麻子呲著嘴笑笑,朝他翻滾上來的屁股踢了一腳。

  楊又松也學項子期,叫給賊吉鬆了綁,讓他接受審訊;他總是比項子期慢半拍,老跟在後面追趕。他從項子期的情緒里看出對這次批鬥大會的冷淡。項子期不想搞這個事,不想抓人,更不想捆人;而他楊又松卻不能不干,如果不干,他這個「階斗」領導小組組長拿什麼向縣裡匯報?可恨的是,這件事幹得磕磕絆絆,階級敵人不聽話,偏偏給你跑掉了兩個,逼得你非向自己的同事開刀不可,刀也開了,敵人也回來了,只好重新審訊。這個多餘的審訊,要達到什麼目的?他想到了查後台,希望後台最好是項子期,但是如果項子期那樣輕易地給查出來,他還是項子期嗎?對賊吉這個新生的狡猾「分子」,楊又松也想不明白,他說自己主動送上門來,是不願意連累曲老師挨斗受處分,還有這麼好心的階級敵人嗎?楊又松就是想不明白。最後他想明白了一點:能挖出「後台」最好,即使挖不出「後台」,今天的「階斗」大會的聲勢,也是全縣第一,這就是他向上級報功的最大成績,有了這一條就足夠了。於是他對民兵小隊長附耳低言了幾句,然後起身,狠狠地說了一句:「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一定!」就走出了審訊室。

  賊吉見楊又松走了出去,放心了一點,可是轉念一想,又更擔心起來。民兵小分隊是什麼組織?在大城市裡叫棒棒隊,手持警棍式木製短棒,召之即來,來之能戰,誰不聽話,就給誰腦袋上敲一棒棒。而在農村,都是熟人,挨棒棒的事不多見;可是也保不定,鬥爭斗進一攤渾水的時候,也會翻臉不認人;賊吉猜不透,他們是不是對自己也要下狠手。

  小隊長照楊主任的指示按步驟審問下去,他先落實原有的問題,是賊吉的男女關係問題,再問他逃跑的事,目的是挖出後台。

  「你跟幾個女人發生過關係?」

  「自己的老婆算不算?」

  隊長瞪了他一眼,表示「不算」。他的意思是怪賊吉跟他搗亂,其實吉溜真心實意想交待,又怕交待錯了而怪自己對抗運動。

  「除了老婆,再沒有別人。」賊吉交待說。

  隊長起身,提了個棒棒,朝吉溜頭上舉了起來。

  「你說的是那個事吧!」賊吉趕緊招認。

  「說!」隊長厲聲喝道。

  「那個晚上我從外面轉回來,走到哥兒門跟前,不防門忽然一下開了,從裡邊跑出一個人來,提著褲子刺溜一下就竄到黑陰子裡去了,接著哥兒的男人拿著一把刀就從門裡追了出來,後面哥兒哭喊著拽著男人的胳膊,男人擺脫不開,就向哥兒舉起了刀,我上前猛不防奪下了刀,扔到老遠黑地里去了,男人一把揪住了我,一拳就把我打趴下了。那個男人你見過沒有?」他問隊長。

  隊長瞪起了眼睛,賊吉失望地搖了一下頭繼續說:「比你還壯實呢。」隊長揚了一下手中的棒棒,賊吉嚇得頭縮了回去:「隊長,我確實沒有,那是人家賴的,跑掉的那人是誰誰也說不清,只有哥兒她自個兒知道。可能是個外莊人,跟我個子差不多,逃起來跟我速度一樣快,『刺溜』就不見了。我怎麼纏哥兒呢?那是我兄弟媳婦,胡來不成。」

  跟兄弟媳婦胡來的人是什麼人?是畜生。隊長一聲令下,賊吉被吊了起來,嘴裡喊著:「隊長,隊長,媽呀媽呀……」最後喊不動了,隊長命令放了下來。

  賊吉緩過氣來,躺在地上翻白眼,屁股上踢也踢不動彈,最後他坐起身子,口氣反倒硬了:「隊長,今天你把我吊死算了,反正我沒有那事。我相信你,給你說實話,你不相信我,硬要逼,我們鄉里鄉親的,你怎麼下這個毒手!你不就是後山的李六娃嗎,我認識你,我知道你來當民兵也是上級的命令,你要是抗得住,也不來幹這個活。你好好的,我給你說實話,你想打著招,你就打。」

  隊長被吉溜這一頂,倒泄了氣,坐到椅子上直瞪眼。吉溜緩了一刻,回過來精神,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大家聽。

  吉溜被哥兒的丈夫打了,人們就以為他肯定不是好東西。這其實不怪吉溜,他平時對所有的女人都好,女人們倒無所謂,男人們就都有些不安全感。有一次他跟一個年輕寡婦說話說了大半夜,他的媳婦找上門來,牽著耳朵回家,哭鬧聲全莊子都聽到了。哥兒原先是他的堂弟媳,後來改嫁了。哥兒看到自己的大伯子挨打,心裡很過意不去,第二天來看望他,回去後又被男人打了一頓,誰也不會同情吉溜和哥兒。

  吉溜犟著一股子頑皮勁兒,沒有到公社去報到,民兵小分隊進他家門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也正要找一個機會把自己的事說明白,就自願上鉤被綁著走。走著走著「撲通」一下掉進了堀橐,皮褂子自然而然就從身上脫了下來,他想從堀橐里爬上來,卻上不來,正好那下邊有個門洞,從門洞出去,他就改變了主意,不想去公社了。第二天他睡了一個太陽老高,可是到了後晌,卻怎麼也坐不住了: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漢,怎麼能讓別人為自己受委屈!曲文書是多好的人啊,給自己的娃娃也當過老師,讓人家上鬥爭會,是昧良心的事。過了一天他就上公社來自首,要殺要剮豁出去,不就是一個嫖風的事嘛,更何況是不是真正地嫖過?——反正他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沒有嫖過。

  民兵小隊長硬逼著賊吉交待後台,要完成楊又松布置的第二件任務,可是沒有完成,他拿眼前這個砸不爛的核桃煮不綿的皮條沒有辦法,反倒叫賊吉一句話問得無話可說:「你們硬要我說嫖了,我就承認嫖了,要說後台,沒有。你說,嫖風還要後台嗎?」

  吉溜的案子審到後半夜,人困馬乏,只好先解決睡覺問題,「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這是列寧說的。

  審訊二師父的一組任務完成得比較順利。魏換成是農村里重實效不虛浮的那一類幹部,自己在文革初期也挨過整,所以他沒有捆綁二師父,只是把審問的情況記錄在案,以備調查落實。二師父,歷史反革命,當過三青團的小隊副,他自己也承認,這個問題很簡單;複雜的是逃避批鬥,抗拒文化大革命。他自己交待說,沒有人通知他到公社報到,怎麼回事?前一天他們生產隊附近的有線廣播線給一個驢車扯斷了,誰也沒聽見有這個通知,第二天隊長派他到山裡砍柴火,回來後才聽說開大會的事,他只等日子一到自己送上門去,誰知日子還沒到,馬秘書提前到了,鬥了半夜,放回家讓民兵看著,心裡一時犯糊塗,就趁空子跑了。他在山裡藏了一天,怕以後的關更不好過,長痛不如短痛,快過年的豬,遲早要挨一刀,老躲在山裡像坐牢一樣,況且聽說公社書記能實事求是,興許能把自己的問題說清楚,就自動下山投案來了。

  至於後台,沒有。二師父瞞過了一個隱情,那一夜生產隊會計到他家裡,把他帶出家門說,二爸你快跑吧,明天你過不了馬秘書的那一關,棒棒隊已經安排好了。二師父死活沒有供出會計,魏換成心裡也明白,找後台就是要給人找麻煩,又不是現行的,一個歷史反革命,找什麼後台?要找,就是蔣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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